詞在宋代達到鼎盛時期,幾乎成為宋代文學的主要標志,與唐詩各被稱為“一代之文學”。宋詞就藝術風格而言,可分為婉約、豪放兩大流派而又兼有真率明朗、高曠清雅、典雅精工、密麗險澀等各種風格,如春蘭秋菊,各盡其妙。柳永的《八聲甘州》集婉約、豪放風格于一身,不可不讀。
對瀟瀟暮雨灑江天,一番洗清秋。漸霜風凄緊,關河冷落,殘照當樓。是處紅衰翠減,苒苒物華休。惟有長江水,無語東流。
不忍登高臨遠,望故鄉渺邈,歸思難收。嘆年來蹤跡,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妝樓凝望,誤幾回、天際識歸舟。爭知我、倚闌干處,正恁凝愁。
這是一首寫景抒情詞。上片描寫暮雨后凄涼蕭瑟的秋景,下片觸景生情,抒寫作者思念家鄉和妻子的情懷。
“暮雨”,傍晚之雨;由“一番”,知是陣雨;又由“瀟瀟”和“灑”,見出雨勢不弱。一場迅疾的驟雨,在傍晚時分滂沱滾落,灑滿江天;經此一番蕩滌,竟現出一個清冷的秋天。秋是天然來臨的季節,然作者偏說“清秋”是“暮雨”“洗”出來的,可謂構想奇特,造語新奇。
詞一開頭,予人強烈的深秋之感。秋之黃昏,在客居異地的游子眼里,無疑是滿目凄涼、惹人愁思的。果然,“漸”字領起的三句將“秋”進一步逼緊了。隨雨而來的,是裹著霜的風,由于寒霜的侵浸,它顯出逼人的凄冷。“霜風凄緊”是“霜凄風緊”的倒文,如此錯落文字,以“凄”修飾“霜”,以“緊”修飾“風”,無非是為突出秋之肅殺。“關河”二句推出的是又一大景。“冷落”因風挾來;“霜風”又把剛才的“暮雨”吹散了,于是,天邊重現一輪紅日,正將它的殘暉斜斜地射入城樓之中;在原本肅殺的畫面上,又融入了幾分慘淡的色彩。“殘照”固然呼應了前文的“暮”,但更重要的還是引出“當樓”,即引出樓上的人。有了人,客觀世界的秋景便有了人的感情,不再是自然之物了。這三句展示的境界高遠雄渾,對講求婉約的詞來說實在難得。
上片前半聲調高亢,境界闊大,氣象非凡;后半則轉而婉轉悱惻。“是處”以下是詞人樓頭所見。“紅”指花,“翠”指枝葉,二者是“物華”,即一切美景的代表與縮影。這筆墨平易的兩句概括力卻極強,足以表現出秋景的蕭疏荒蕪。面對黯然的秋風秋雨,任誰也不能不心動,何況還是多愁善感的詞人呢!不過,也正因如此,作者才避開胸中的千言萬語,僅以“無語東流”的“長江水”曲折地暗示出來。詞人目睹“紅衰翠減”,不禁聯想到人生不過如此,遂憂從心來,正欲一問眼前之江水,怎奈流水無情,哪里會管草木榮枯與人間悲歡!蓋上片不明寫人的思想感情,卻以此暗喻作結,皆為下片完全寫情蓄勢。
上片寫游子面對江天暮雨、殘照關河,可知他是在“登高臨遠”。換頭卻以“不忍”領起,令行文跌蕩起伏;從作者抒發感情而言,則顯得委婉深曲。同時,這三句還點出望鄉思歸的主題。接下來用一“嘆”字,進一步挑動感情;這兩句既是“歸思”的部分內容,也是“歸思”的具體化。這里,用“嘆”“何事”等字眼和反詰句,含蓄地傳達出游子無可奈何地徘徊在“歸也未能歸,住也如何住”的“歸思”與“淹留”之間的矛盾心態。
由于思歸心切,自然而然就想到故鄉的妻子,作者自忖:她也同樣在盼望自己回家吧!“想”,明點下領幾句是想象。古人經常采用“對面寫來”的手法,像唐杜甫《月夜》詩;“今夜鄜 州月,閨中只獨看。遙憐小兒女,未解憶長安。香霧云鬟濕,清輝玉臂寒。何時倚虛幌,雙照淚痕干。”以少不更事的小孩子不知道想念父親,反襯自己在長安苦憶親人。在本詞中,善解人意的詞人畫了一幅望夫圖:江邊、小樓、樓上倚欄的“佳人”,“佳人”癡癡地凝望著江面來往的船只,她已不知多少次把別人的舟楫誤當作丈夫的歸帆了。晚唐溫庭筠《夢江南》詞:“梳洗罷,獨倚望江樓。過盡千帆皆不是,斜暉脈脈水悠悠,腸斷白蘋洲。”是這兩句形象的注解。
最后兩句,又由對方回到自己。多次誤識歸舟的思婦念極生怨,也許要錯以為夫婿長年在外,必是流連花酒、樂不思蜀了。這層意思通過“爭知我”三字搖曳出來,令結尾饒有情致。
柳詞“工于羈旅行役”,這首詞塑造的主人公形象非常成功,而且很典型。所以說,《八聲甘州》流傳到今日依然魅力不減,不是沒有原因的。
(選摘自《文史知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