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憤怒青年

2003-04-29 00:00:00馬笑泉
芙蓉 2003年2期

我叫楚小龍,吃了難飯的,在道上我很有名。年輕一輩中,講狠,沒有人比得我贏。如果你跟一個人有仇,或者干脆是看不慣,你可以請我修理修理。我會嚴格按照你的要求,弄瞎他一只眼睛,或者剁下他左手的五根指頭丟到臭氣熏天的穿城河中。如果價錢合適的話,也可以讓他永遠消失,就像一滴水那樣蒸發得干干凈凈。

人干什么都有原則。沒有原則的人永遠叫人瞧不起。就算那些干得最賤的人,也有。比如說,阿紅,小有姿色的一只流鶯,她比那些奸商誠實得多,甚至比那些滿臉高貴卻一心想要傍個大款的所謂淑女可愛得多。她完全靠自己,堅持原則,并且按時給鄉下的老娘匯款,所以我覺得她可愛。我也有原則:我要修理的對象必須是罪有應得。這樣的話,生意就不算太好。不過沒關系,我可以做點別的,比如說去收賬,反正餓不死。

外面一定在落雪,滿世界沙沙地響。牢房里黑暗、冰冷,被子硬梆梆的,里面的棉絮一定有好幾年沒見太陽了。不過我不怕冷。冬天我常光著膀子,用雪擦身。十五歲時我就這么干,十五歲時我的身體里面有把火。沒人管我。奶奶在屋子里睡覺。除了她我就再沒有什么親人了。我其他的親人呢?我的爸爸和媽媽呢?他們都到哪去了?奶奶從沒跟我提起過,我也就從不問。反正從記事起,我就跟著奶奶。她是個撿破爛的,夏天常穿著件補丁疊補丁的老頭衫在日頭下四處晃動。她是我們那個小城里最盡職的義務清潔工,在各種大小垃圾堆邊你都可以看見她彎著腰,費力地尋找著什么。但在下雪的冬天里你就再也見不到她的蹤影。奶奶最怕冷,一到冬天就躲進那張搖搖晃晃的床,把麻紗帳放下,就連我也難得見她露面,只聽見從帳中不斷地傳出咳嗽聲。整個冬天奶奶就躲在帳子里咳嗽,幾乎不吃什么東西。每次放學回來,我就會看到烏黑的小飯桌上扣著個罩子,提起來就露出一個人的菜。菜很少,有時就是一碟腌蘿卜條。我就只好拼命吃飯。奶奶知道我吃長飯,所以煮得不少。其實菜她也盡量了,沒辦法弄得更多一點。家里很窮的。本來我不想讀書,也去撿破爛,等大一點再去干苦力。這個想法講出來后,立刻就挨了一頓痛罵。沒出息的貨,奶奶罵著罵著眼淚就出來了,然后就嘆自己命苦。沒辦法啦,我只好再次拿起帆布書包。這是奶奶從垃圾堆里翻出來的,洗了補了就掛在我肩上,一直從小學掛到初中。我知道它替我招來不少恥笑。但他們從不敢當面議論的。如果是那樣,他們當中至少有一個人要頭破血流。我性格很烈的,遠近聞名,而且很會打架。街上的那些小流氓一般也不敢來招惹我,甚至還想拉我入伙。但我不肯,我曉得那樣子奶奶會很傷心,所以只好硬著頭皮去上學。在教室門口也許會碰見班主任,也是我的數學老師,一個干瘦的穿中山裝的眼鏡貨。他沒準會黑著臉說,楚小龍,你昨天的數學又考了三十分。那樣我會很丟臉,站在門口,進退不得。他是老師,我沒辦法揍他。他拿我也沒辦法——本來他可以把我甩到差生班去的,就像扔一袋垃圾那樣簡單,但他有點舍不得——我走了誰替他去拿年級作文競賽的頭名呢?我已經拿了兩次。今年的作文競賽就要來了,他怎么舍得放我走呢?不過他很陰險,也許心里盤算著在最后一期把我踢出去。我知道他會這么想的。我很聰明。這是教語文的霍老師講的。他說有的人聰明在數學,有的人聰明在語文,有的人樣樣都還行,但沒一樣顯得特別聰明。我就是那個寫作文特顯聰明的人,并且記憶力驚人,幾十篇古文嘩啦嘩啦倒背如流,但一考數學就慘不忍睹。霍老師見了我總是嘆氣連連,他是在替我難過。你呀,將來最適合進大學中文系,出來后再當作家。又一次霍老師當面跟我講。但事實上我連高中都考不上。霍老師對這看得很清楚,所以他替我難過。他媽的我就不明白數學要搞那么高深干什么?一般人學到四則運算這輩子就夠用了。你硬是對幾何微積分情有獨鐘上了大學再去深造不就得了嗎?數學能鍛煉邏輯思維這我明白,但有些人天生形象思維好邏輯思維一塌糊涂這是改不過來的事,你就讓他全力發展形象思維好了。又何必打著全面發展的招牌硬把人弄得痛苦不堪,結果連本來的優勢都不能發揮出來呢?一只老鷹再怎么整也學不會蝶泳,可它飛得很有勁啊!但我知道自己飛不起來的。我很會飛但他們要考我蝶泳。現實如此我只有認了。現實是很荒唐的,但你又無力去改變它,這大概就是人生的悲哀所在。困在教室里我看著升學考試的猙獰面孔一天天地逼近。我本來可以不理它,甚至可以一拳打它個稀巴爛,但想起奶奶傷心的樣子我就動彈不得。我無比害怕那一天的到來。這已是1992年11月的中旬,我剛拿了本年度作文競賽初中部的頭名,心里卻沒有一點高興的意思。它也許是我人生中拿的最后一次獎啦。這種預感如此強烈,像鷹爪一樣牢牢抓住了我。走在冷風呼嘯的路上,我沒有覺察到黃帆布書包的底部正在一點一點地裂開,而沉重如鉛的書本正探出堅硬的棱角。肚子很餓,我只想快點回家。拐進終年潮濕的胡同,推開吱呀作響的木門,我看到桌上是空的。這時“嘩”地一聲,書包底全撕開了,書本肆無忌憚地往地上躥,摔得滿地都是。把書包往地上一甩,我沖到床前掀開帳子。奶奶已經硬了,被子上咳了許多血痰。冷風從外面竄進來,門左右搖擺。我愣了幾分鐘,然后大哭起來。

老人家臨終前把手探到墊被底下,在那里我找到了三千塊錢,都是些十塊的,用橡皮筋扎著。奶奶一輩子省吃儉用,從垃圾堆里刨食,毛票換成塊票,塊票換成十塊,整整齊齊地扎著。我曉得她還想看我讀高中上大學的。但一切都不可能啦。給她辦了喪事,在墓前磕了三個頭,我懷揣著剩下的一百來塊錢,離開生活了十六年的小縣城。路上大雪紛飛。那場雪早得令人吃驚,而且豐富異常。

現在要是放我出去,就在這院子里,我還敢光著身子用雪擦身。不冷是不可能的,但我很受用。我喜歡追求刺激的感覺,那味道很爽你知不知道,但有一條,對身體不利的事堅決不做。吸毒,無疑是件非常刺激的事,但誰要把白粉遞到面前來我保證跟他翻臉。虎頭,我最好的兄弟,就是毀在這上頭的,所以我格外見不得這玩意。煙也不抽的。酒,只喝藥酒,能補氣。就是在色上面有點收不住,但絕不會蠢到自傷身體的地步。像有個家伙,脫光了和四個女人干,結果被送進醫院吊鹽水,好了也是元氣大傷,再也補不回來的,真的是寶里寶氣。講到吃,我是出名的講究。從小沒吃到什么,現在掙錢又是拿命在換,不吃好一點,怎么對得起自己?不過光有錢沒用,還要懂得吃,否則傷胃。那些光知道胡吃海喝不曉得搭配不講究時令的人,我向來是看不起的。吃這玩意,色香味當然很重要,但排在第一位的還是個補字。藥補不如食補,但也不能亂補,還要看時令看氣候。現在滿街都是夏天吃狗肉冬天喝蛇膽酒的爺們。這些人都補倒了。狗肉性燥,夏天去吃,不虛火急竄才怪;蛇膽性涼,也不太適宜在冬天喝。有一次沒忍住,把這道理擺出來講了一通,卻招來哈哈大笑。道上的一個大哥拍著我的肩頭說,現在有空調,冬天夏天可以倒過來,怕個鳥。他也不想想出了門太陽還是太陽北風還是北風。算了,跟他們沒什么說的,埋頭自己吃自己的得了。我吃起東西來特慢,蘇麗說我跟狼一樣,恨不得要把每一點肉每一塊骨頭嚼到沒有才肯咽下去。不過后來她也揀了我的樣。兩個人經常點一條蛇,再配兩個小菜,一道湯,細細地吃上兩個鐘頭。我最看不慣滿滿地點上一桌,最后什么也沒吃到的人。吃要吃得精,因此要吃得專。吃狗肉就吃狗肉,吃王八就吃王八,不要什么都想嘗到,最后什么都沒嘗出個味來,肚子卻差點脹破。飯前最好來點水果,清清腸胃,或來點湯墊墊底,飯后嘛,喝喝茶,打打牌,或者去河邊唱唱卡拉OK。等到消化得差不多了,再去洗個桑拿,找個順眼的妹子共同運動。這么說我是個懂得享受的人。是的,因為人生苦短,而我的生命可能更為短暫。

在蘇麗之前我有過不少女人,阿紅是第一個。初次見面時我土得要命,一身新買的西裝在身上繃得貼緊,袖口上的商標都沒有剪掉。聞到滿鼻的香氣就勾下腦袋,不敢去看。

這是紅姐。虎頭介紹道,一派老手的口吻,其實他才大了我兩歲。

喲,還是個伢子!阿紅笑得肆無忌憚。

聽到這話我就火了,抬起頭,眼里射出的目光把她嚇了一跳。但阿紅很快鎮定下來,抽出支煙點燃。虎頭在她耳邊低聲講了兩句,她又咯咯地笑了起來,讓我更加惱火。后來就剩下我們兩個,面對面的,卻不說話。青煙從她的紅嘴唇一口一口地漾出,搞得滿屋都是。

我不喜歡你抽煙?

你講什么?

我不喜歡聞到煙味。

你有毛病……喂,你干什么?喂……

我也沒干什么,只不過搶下煙甩在地上,然后箍緊她。這是我第一次。完事后去掏錢,卻被她攔住,反而發了我一個紅包。看到我瞪大眼睛,她又笑了,伸手摸摸我的臉,這是規矩,你一定要收下。

這是什么規矩,我他媽的一點都不懂。出門后憤憤地把紅包甩進河里。管它是什么規矩,反正我不用女人的錢。

不管你愛不愛聽,我都想說說對女人的看法。女人形形色色,千奇百怪的什么都有。但在我眼中,無非是犯賤的和不犯賤的,順眼的和不順眼的。有的女人天生命賤,你對她好一點她還反而不自在,甚至昂著張臉扳翹。你要是踩她兩腳,她卻眉開眼笑地纏上來,低聲下氣來伺候你。有的女人看一眼你就曉得不能對她輕薄,不僅如此,你簡直還應該尊重她。我還要補充的是,犯賤的不一定是美容院的小姐(比如說阿紅,我從不認為她賤),有時更多的倒是那些所謂正派人家的千金(比如虎頭的碼子劉艷梅)。講到順眼不順眼,各人標準不同,但無疑每個人心中都有桿秤。這桿秤很可能不是后天刻意去打造的,而是天生就擺在那里。比如我看蘇麗就很順眼,看到劉曉慶就煩躁,雖然她們都屬于漂亮一路。對此我說不出什么道理,也不想去尋根究底。反正看到順眼的就想法子接近她,看到不順眼的就遠遠避開,就這么簡單。

劉艷梅是我惟一看不順眼卻又無法避開的女人。十三歲時就讓人開了苞,不是被強奸,而是主動與人合作。十五歲認識虎頭時,還在讀初二(她留了一級)。虎頭當時才出道,還沒混出什么名堂,突然有個女學生來投懷送抱,而且還是某局長的千金,當然大喜過望,以為揀了個元寶。等到弄明白劉艷梅是什么貨色后,已是爛牛屎上身,甩也甩不脫了。我始終搞不懂為什么劉艷梅那么喜歡跟我們這些爛仔和。她出身那么好,樣子嘛,雖然我看不順眼,但還是要講句有味。就算讀書不發狠,她老爸也會想辦法弄個自費指標讓她上大學的,找工作什么的大概也不勞她費心。她前途似錦卻偏要往爛泥地里滾。我是沒機會才到這條路上來的,所以我想不通。

十六歲那年我埋葬了奶奶,從縣里跑到市里,舉目無親,晚上就縮到橋洞里或水泥管中睡,凍得要死。一百來塊錢沒能維持多久。我幾次吃飯都被敲了詐詐——老板欺負我是個小孩,而且操的不是本地話。他們講我吃飯太吃得多了,要另外算錢,結果飯錢還超過了菜錢。這件事我現在想起都寒心,并且,要是再聽到有人宣講人性本善,就一定會往地上猛吐一口掉頭而去。那些老板我都記得的,能找到的后來我都找過了。其中一個發了,開了間不小的餐館。不過有一夜餐館的門窗玻璃全部報銷。有仇必報不僅是道上鐵打的規矩,而且是我的天性。十六歲那年,仇恨的火焰第一次燃燒不可遏制,燒紅了我的眼睛。我注視世界的目光憤怒而沖動,因此我走上了月黑風高的打劫之路。

首次打劫不是為了錢,而是一把刀。當我向那個小地攤一步步靠近時,心在胸膛中狂跳。我甚至懷疑蹲在地上的那個小攤主已聽到心跳的聲音。但他只是表情呆滯地抽著煙,根本沒料到有個人會看中他攤上的破銅爛鐵并打算冒著風險來搞搶劫。小攤上躺著五花八門的鐵器,有錘子,有扳手,甚至還有一把用來開石的鐵釬。水果刀就躺在鐵釬旁邊,一尺半長,一泓寒水似地臥在那。肩頭被撞了一下,我的心幾乎被撞出來。一看,還好,不是警察。這個冒失的學生伢子被我瞪了一眼,駭出滿臉笑容,連聲用普通話說對不起。我再次意識到自己很惡,也就不那么膽怯,大搖大擺地走到攤前。攤主突然擺出微笑,讓我一時不知所措。

都是些好貨,他指了指地下。

蹲下去,我拿起水果刀,份量不重,很順手。

不銹鋼的,快得很。

不用他講我也曉得這把刀快得很。

五塊錢,要么?

我抿緊了嘴唇。

你到底要不要。不要就放下,莫看來看去。

抬頭看了他一眼。攤主手一抖,煙從指間掉了下來。眨眼間我已跑出十幾米遠。風和行人迅速往后退去。我憋足了勁,拼命擺動雙臂,往棋子橋那邊躥去。我異常擔心橋洞下有個警察全副武裝在等著我,結果什么都沒有。現在回想起當初的這一幕,倒有點笑自己過于緊張。其實根本不用跑的,拿起那把刀我完全可以悠然漫步而去。在這個世道中,沒有誰會蠢到去追一個手中拿刀的爛仔的,就連攤主本人也不會。這把刀也許連兩塊錢都不值,如果去追的話,卻很可能把命送掉。現在的人都太精了,愛錢,但更加怕死。在短暫的打劫生涯中,我算是看透了這一點。

講實話,雖然我打架厲害,但若是真的去搞那些一米八的大塊頭,還是有些心虛的。但心虛歸心虛,搞還是要搞的。本來我可以找些其他的目標,比如說老人、婦女,還有那些仗著家里有錢到處擺譜的初中生。但面對弱小者我無法下手,真的搞了我會看不起自己的。沒辦法啦,我只好耐心地等待真正的目標出現。已經有一天沒吃飯了,胃空得難受。所幸身上的棉衣雖然土,卻很保暖。又一陣冷風襲來,我縮了縮脖子。一男一女互相靠著往橋洞這邊走過來。女的穿得很鮮艷,在夜色中像團火在燃燒。男的起碼有一米七五,似乎打著領帶。兩個人小聲地說著什么,不時發出笑聲。這讓我妒火中燒,從黑暗中跳了出來,站在他們面前,一聲不吭,只有手中的刀子閃爍寒光。

出乎我意料,那個男的主動把錢掏出來,動作不慢。

三百元錢就這樣輕易地到了手。立刻我坐公共汽車到城市的那一頭,找了家店子,痛痛快快地吃了一頓。

接下來的生意很順,一個星期之內就撈了五千塊,最后一次搞下兩千。那個留著日本胡子的中年人很鎮定,他說,小兄弟,錢你拿去。其它的你拿著也沒用,不如還給我。

包里裝著張身份證,還有一張硬硬的卡片。我想我拿著真的沒什么用,抽出票子后便退給他。中年人的眼睛即使在黑暗中也閃閃發亮。他的風度讓我佩服,也有些慚愧。轉身我匆匆逃離。

五千塊是筆巨款,面對它我簡直有點手足無措。想來想去決定留五百塊,其余的存銀行。去存錢時我特意換上新買的西裝,還理了個平頭。我自覺形象很好,挺起胸往一個叫人民銀行的地方鉆。其實在路上還看到過其它銀行,有個叫工商銀行的,還有個叫建設銀行。不過我想自己既不是商人,又沒搞建筑,恐怕是沒有什么資格往這些地方躥的。只有人民銀行這幾個字貼心。我雖然不怎么學好,但總還是人民中的一員。于是興沖沖地往里面闖。

傳達室里坐著一群人,圍著個火爐扯白話,沒怎么注意到我。穿過傳達室,走出兩步后,我才聽到背后有人喊,找哪個的?

被喊回傳達室后,我氣沖沖地說,我是來存錢的。

室中的人們立刻像鴨子一樣大笑起來。我瞪著這些變形的臉,不曉得講錯了什么。

這里不存錢。你快走。

銀行里未必不準存錢?我向那個耍我的人靠近一步。

有個戴眼鏡的胖子抬起頭來,慢條斯理地說,除了我們這里,其它的銀行都可以存錢。

胖子不像在蒙人。我百思不得其解地走出傳達室。正好斜對面有家小銀行,門上框著中國農業銀行幾個字。猶豫了一下后我對直走過去,邊走邊想,我不是商人,不是包頭,是農民總可以吧?

半個小時后我才從小銀行走出來,內衣口袋里多了張活期存折,硬硬的很扎實。才出門口,我就被撞了個滿懷。那家伙連聲說對不起,一雙手卻摸到我上衣內口袋里來了,那兒塞著五百塊錢呢。想也沒想我就一膝頭撞在他小腹上。這是從街邊電視中揀來的,很有效,那人馬上蹲了下去。

旁邊立刻圍過來三個人,都是比我大不了多少的。他們很會圍,分開來各占一個點,成半弧形,合攏來就會像網一樣把我兜住。不過我一點都不怕,我練出來了。我可不能讓他們合攏然后像收拾一條死魚那樣把我收拾掉,我抽出了刀。

一尺半長的刀,舞得快時刀光暴漲就有兩尺長。在打斗中我可沒這么精確地計算過。打斗時熱血沖腦,一切只看得見一個輪廓。那張網迅速裂開。我沖了出去,飆進一條小弄子。背后有人在追。搞沖刺快過我的人不多,但我不耐煩跑長了,那樣子會氣喘吁吁的很沒勁。拐過一個角落我就停下,身子貼在墻上,拿刀的手上有幾滴血,但那不是我的。

腳步聲迅速逼近。只有一個人。他跑得太急了,在拐彎的時候都沒減速。不過他有經驗,沒有貼墻跑。看見我時他想定下,卻沒剎住。這樣的時機怎敢放過,更何況他手上也現出把刀子。刀子很快掉在地上,還有一截手指。不過那人很硬扎,還要對沖過來,我只好一肘頓在他頸上。生理衛生我學得不錯,曉得那里有條大動脈。他果然栽倒在地上,癱了一樣。

后面跟上來的瘦高個看到這場面,臉都白了。我曉得他沒量,又不敢溜掉,冷笑一聲,走開了。

在個小旅館里我躲了三天,整個人都發了霉。第四天洗了澡后,我決定去找個好一點的館子美美地吃上一頓。這個鳥館的伙食太差了,吃是吃得飽,但我現在講口味了。有錢跟沒錢就是不一樣。沒錢的時候屁都沒得吃,還講口味?

陽光有些冷,但我渾身發熱,所以覺得很舒服。我說過我身體里有把火。盡管才洗了冷水澡(這讓旅館的老板眼睛發直——我是站在他院子里直接用水管沖的),火又開始旺起來。要解決的問題很多:住的地方(總不能老是住旅館吧),還有,女人的問題(想到這兩個字我就面紅耳赤,火全燒上來了)。但現在首先要解決的是吃的問題。是到個普通的店子里,還是到個大餐館中真正地奢侈一回?我猶豫不決。關鍵不是舍不舍得的問題,而是大餐館堂皇的氣派令我自慚形穢。那應該是紳士淑女出入的高貴場合,像我這樣的小混混也配去?不過我又想進去。高中我上不了,大學我進不了,未必連餐館都進不得么?未必我生來就這么命賤?我不信。

有人拍我的肩。我迅速往旁邊一跳,只差沒把刀抽出來。還好,來人不是昨天那幫人中的,而且笑得很友好。

我叫虎頭。那天你跟人打架,我看見了。你很厲害。交個朋友吧。

這人確實像只老虎,但我不能就這么信了他。憑什么?

憑我跟那幫人有仇。虎頭見我還不信,挽起袖子,指著左臂上的一條疤,這就是他們砍的。

疤很長,在陽光下通體發亮。他眼中露出怨毒之色。再看看周圍,沒發現昨天那幾個人。我點點頭,我要去吃飯,一起去么?

他要到對面的一家餐館中去,我卻拉著他跳上迎面馳來的公共汽車,隨便在一個站下了車,再繞來繞去找到一家叫“貴鮮”的大餐館,挺起胸闖了進去。

虎頭的真名叫許金亭,跟虎毫不沾邊。大家都忘了他的真名,都喊他虎頭。道上的人大都有個諢名,花頭三大洋狗什么的。虎頭覺得這名字很威風,不但是只虎,而且是個頭,所以聽到別人這么喊,常常咧嘴一笑。但客觀地講,他是只虎,但不適合當頭。我是他最好的兄弟,講這話毫無偏見。虎頭彪猛,義氣,量大,經驗也很足,但當頭的腦袋要轉得快,虎頭不行,所以幾次落入圈套。不過他命大倒是真的——別人像他那樣早死了好幾次了,虎頭卻依舊活蹦亂跳,拍著肩膀跟我扯他的故事。

十三歲跟老爸跑到市里來掙票子,在個施工隊混飯。干了兩年,老爸從手腳架上摔下來,頭撞在一堆石灰石上,當場報銷。包頭一分錢也沒賠,反而一腳把虎頭踢了出去。把老爸遷回鄉里安葬后,虎頭又跑到市里來。他開始懂得這個世界是講惡的,就去混幫派。因為打架總是沖在前面,老大賞識,升了個小頭目。然后找到那個包頭,打碎腦袋,再裝在麻袋里綁塊石頭丟到河中心。聽到這里,我才明白為什么一接近那條河就想作嘔,原來河底有許多這樣的尸體在腐爛啊。

你就不怕被抓住么?

虎頭哈哈大笑,然后壓低聲音說,現在人命不值錢。公安局的人經費不足,破趟案還要自己掏錢。只要不是大案,上面做了批示的,哪個愿意去破。所以只要把事做得隱蔽一點,保險沒事。

蘇麗就是在這個時候推門而入的。我對著門坐,看了她一眼,心臟猛地一跳,像是不提防觸了電。

跟阿紅操練完后,其實還早得很。河中一團團燈光冷冰冰的。沒有魚躍驚水的聲音,這條河里的魚大概早就搬家了,來不及走的就只好死翹翹。燈光旁邊一團一團暗影走過。我感覺到暗影中射來的目光充滿警惕。這不單是在注視我。城市里的人們就這樣相互注視彼此提防。他們都習慣了,只有我覺得這樣活著沒點意思。其實我比任何人都具有戒心,甚至對虎頭,對阿紅,我都有所提防。奶奶死了,這個世界哪里還有讓我沒有戒心的人呢?餐館那個小姐的形象又一次跳了出來,在夜色中如此生動。我沒跟她講過話,也不知道她的名字和來歷,但我覺得她親切異常。

有很多辦法可以搞定她。比如說,讓虎頭喊幾個弟兄去半路攔截,然后我從天而降,大展神威,然后呢,就不用講了。但我不想對她使詐——那樣就算到了手,心里也會不舒服的。虎頭替我打聽清楚了,她叫蘇麗,是從鄉下來打工的,跟幫姐妹一起租房子住。住得不遠,離餐館只有兩站路,但下車后還要穿過一條弄子。干脆在弄子里把她放倒,先做了再說,虎頭咧開嘴道,滿面發光,自以為提了個絕妙的主意。

橫了他一眼,我站起來,吃飯去?

到哪吃?

還用講嗎?

我決心用最老實的辦法,同時也是最直接的,就像我打架時常用的招式一樣。我知道這往往也是最有效的。買單時我沒有付小費,而是往盤中放了一朵玫瑰,然后不再看她。

她笑了一下。笑聲很輕,但我聽得很清楚。

現在想起來,當時我土得要命:一身百來塊錢的西裝繃在身上貼緊的,隨時都有可能漲破;拿著朵玫瑰往人家盤里放,臉卻繃得跟西裝一樣緊。但這還不是蘇麗發笑的原因。她是看到我的西裝袖口上的商標才發笑的。滿世界的人穿西裝都不撕商標,她笑什么笑?

西裝上的商標要撕掉的。第一次約會她就迫不及待地告訴我。

我搞不清她是從哪里學來這么多臭規矩,但還是把左手伸到她面前,一言不發。

蘇麗一笑,低下頭,掏出把帶天藍色柄套的小剪刀。她的動作很輕柔,但手有點微微發顫。

在家里老幾?

老滿。

幾姊妹?

兩個姐姐。

都出來了。

在東莞。

你不去?

不想去。

賺了錢還想回去吧?

不曉得。

莫蒙我。現在都是這樣,在外面掙了錢,然后回去結婚。你爸爸怕是連未婚夫都替你找好了。

后來蘇麗告訴我,當時聽到這一句,真想剪我一刀,然后離開。

那你怎么不走嘍?

人家喜歡你耶。

我那時那么土,你喜歡我什么?

喜歡就是喜歡嘛,沒理由的。

那你第一次看到我,有什么印象?

你眼睛好亮的,還有,理了個平頭,我喜歡。

說這話時蘇麗摸著我的板寸頭。我們兩個又沖動起來。她腰細,腿長,頭發披散下來,一晃一晃的,像家鄉小河的清波。她的皮膚讓我想起出奔之路上的大雪。在雪中我體內的火燃燒得更旺。

有一段時間,虎頭有點嫉妒我跟蘇麗的親密關系。媽的,不要找到碼子就忘了兄弟,他猛烈地拍我的肩。

一笑,我沒做聲。虎頭當然會嫉妒。蘇麗長得比劉艷梅有味,性格比劉艷梅要好,而且,虎頭其實也喜歡蘇麗的。不是冤枉他,憑直覺,憑觀察,我的判斷錯不了。不過沒關系,好兄弟依舊是好兄弟,不能因為女人而生了意見。這道理,兩個人都懂。

起初是跟著虎頭混幫派,一個月后我就退出了。不為別的,我獨來獨往慣了,混在一大堆人中吆三喝四的很不習慣。說實在話,我也看不起那幫子小嘍羅。他們其實沒什么膽,不過是仗著人多勢眾,干些欺軟怕硬的勾當而已。真要他們中的哪個去單挑,除非對手是個嬰兒或殘疾人,否則腿總要打點顫的,說不定還會臨陣嚎啕大哭。這是真的。我親眼看到一個平時氣勢洶洶像是能上山打虎下海擒龍的愣頭青,那次打群架留他斷后,結果嚇得尿了褲子。還是我看到勢頭不對,把他換了下來,否則一定要被打出豬腦子來。看不起,真的看不起。

虎頭一曉得我要退出,立刻拍桌子瞪眼睛,大罵我不是兄弟,不夠義氣,不肯幫他。罵也沒用,我想退就得退。不過把話講清了,虎頭兄弟的事,一樣是我的事,這和退不退沒什么關系。

這樣講了,虎頭才肯放過我。隨你隨你,他一臉無奈,反正你還沒喝過雞血酒,不算門里人,老大不會怪。

等你做了老大我再進來吧。四周無人,我講了句很犯忌的話。

虎頭幾乎是打了個寒顫,向周圍張望了好一陣。這家伙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他老大王一川。怪不得他,連我在王一川面前也有點寒毛。他老大,怎么說呢,也就那么一個不高不矮的人,話不多,但坐在那里周圍三尺都有股氣罩著,陰陰的,不知不覺就能滲進你的五臟六腑,讓你心虛得要命。一物降一物。虎頭被他老大降著,就像木偶被線牽制。我不喜歡這樣,但進了這道門就由不得自己了。看清這一點后,我為自己的英明決策感到慶幸。

那你以后靠什么吃飯?

我打算吃了難飯。

虎頭沒再說什么,攬住了我的肩。

關于蘇麗,我還想再談談。奶奶死后,她就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女性。不敢說愛,反正一看到她就舒服,離不開她,情愿為她拼命。就這樣,多用幾個漂亮的詞反而顯得有點假了。

最先迷住我的是那雙眼睛,有點丹鳳眼的味道,很媚,看一下心就溶了,卻一點都不顯輕浮。臉頰邊兩團紅暈保持著鄉村小妹子的純樸。要城市感有城市感,要鄉村味有鄉村味,這樣的女人你說到哪里去找?我不把她箍緊在懷里才怪。

蘇麗比較節儉,惟獨買衣服舍得。她對穿衣打扮天生的在行。什么顏色配什么顏色,什么款式配什么款式,心得之多可以寫本書,保證暢銷,而這本書的封面和插圖就應該用她穿著各色衣服的靚照。蘇麗會穿又穿得出,而且永遠不花哨,只是暗暗地趨時。這跟一個人的性格有關。蘇麗天生不是那種囂張型的女人,她只是安靜地俊俏著,有一個人認真地欣賞就夠了。這個人正好是我,所以我感到自己的命運不全是悲慘。對她我簡直無話可說,太好了,除了一點——蘇麗不往家里寄錢我心里不舒服。不孝順的人我看不慣的,我不希望自己的碼子是這種人。蘇麗不像是只顧自己享受的那種,那她是因為什么?

公交車上的人過于緊密團結,一進去前后左右就被封死,幾乎動彈不得。一只手貼在我屁股上慢慢地動。裝做沒有感覺,我頭望窗外,身體突然用力一轉,右手五指叉住了那只賊手,狠命一絞,骨折的聲音很好聽。我看到一張驚恐的臉扭曲變形,覺得舒服了一點,卻又馬上緊張起來,瞟視周圍。還好,沒有寒光閃閃的匕首冷不丁從哪個方向捅過來。看來這是個吃獨食的家伙,要么就是個還沒入門的無主游魂。我運氣好。本來這樣子做是很犯忌的——在這樣的地方,功夫再好也施展不開的;被幾把暗刀子圍住就只能是死路一條。悟清這一點我差點冒冷汗,好在人已擠到車門邊,一到站就躥了下去,盡管此站離酒店尚遠。

十五分鐘后,我從另一輛公交車上下來,往左走了兩百米,就到了“貴鮮”。抬頭我就看到了蘇麗,她踉蹌著從旋轉門后跑出來,高跟鞋急遽地敲打臺階,幾乎摔了一跤。后面緊接著沖出一個男的,四十來歲,一副鄉下游民的鳥樣,嘴里高聲吶喊著伸手去抓蘇麗。我想今天大概是碰到鬼了,沖上去一拳把這家伙彈到地上,又起腳去踩。不要,蘇麗扯住我,臉通紅。那家伙已從地上爬了起來,破口大罵,你是哪個?我和我女兒的事要你管。

我愣住了,去看蘇麗。她勾著個頭不做聲。不少人已圍了過來。我不想被看把戲,上前一步,沉聲道,你要罵不要到這里罵。

蘇麗抬起頭,說,你跟我們來。

到了河邊,蘇麗臉上的潮紅已褪得一干二凈。咬了咬嘴唇她說,你喊我回去也沒用了。

何事?

告訴你沒用就是沒用了。

崽啊崽,我是你爸爸呢,你就莫把我為難嘍。她爸爸竟然哀求起來,轉變之快出乎我的意料。

你還好意思講。蘇麗眼圈紅了,大姐二姐都被你逼出去了。我呢,你講都沒跟我講一聲,就要把我嫁人。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你曉得屋里窮,你媽媽又過得早。

還不是你好吃懶做,不肯種田,天天只曉得打我們幾個。

蘇麗爸爸被嗆得不好做聲,眼睛轉了幾轉,又帶著哭腔喊起來,崽啊,是我不爭氣。但是我收了別人的彩禮,他們幾次上門來要人,還喊要把我們的屋燒了。

你退了就是。

我哪有退,都用光了。

好多錢?

有五千塊呢,我哪里還得起。他抱著腦袋蹲了下去。

終于弄明白了,我走過去客客氣氣地扶他起來。一雙混濁的眼睛瞪大了望著我。一笑,我說,自我介紹一下,我是蘇麗的男朋友。

老家伙居然點了點頭。湊到他耳邊我說,跟你講句老實話,蘇麗已經破了身了,你把她帶回去也沒用了。

立刻他就蔫了,如遭雷擊,木木地看我。但看到我從懷中掏出正準備存的一大把老人頭后,老家伙目光又生動起來。

這是五千塊,你老收好,算是我的彩禮。以后蘇麗就是我的人了,你就不要來操心了。我惡狠狠地一笑,聽到么?

蘇麗爸爸腦筋這才轉過來,猛點頭,抓住錢往懷里塞。我看不得他那副樣子,轉身拉著蘇麗就走。蘇麗不住地回頭看。河邊風大,吹起長發來遮住了她的臉。風把哭聲帶到了河中。是蘇麗在邊走邊哭,似乎要把十幾年的眼淚全部哭出來。我沒去勸。我也想哭,但終于沒有哭出來,只是更緊地握住了她的手。蘇麗的手好軟,好弱,好小。

現在我好想抓住一只手,哪怕是一只小小的、軟弱的手,也能助我抵擋這黑暗的寒冷。如果說寒冷也有顏色的話,那它只能是黑色。我說的是心頭的寒冷。身體的寒冷我不怕,那種冷是白色的,能使我清醒、振奮。但心頭的冷簡直不可抵御,它像世上最薄最快的刀鋒,一刀刀削去勇氣、希望和激情。需要一只手給我溫暖,哪怕是一點點,像火星那樣,但我只能抓住自己的手。這雙手穩定、有力,而且準確。它替我帶來了金錢,也帶來了血腥,最終把我帶入這間陰冷、黑暗的囚室。其實很早以前我就想洗手不干了,就是在對付蓋菲菲的那次之后。不為別的,只因為我為自己表現出的殘忍而感到震驚。第一次我看清了身上那股毀滅性的力量,如同洪水無情而暴虐。我控制不了,所以也無法預料到它會借我的手干出什么讓野獸也發抖的事。我想我洗手不干算了,拿著手頭上的幾千塊錢去做個生意算了。是那晚跟虎頭他們會合時我腦袋里蹦出了這個想法,但命中注定它無法實現。那天晚上我看到了四野豬。四野豬就是那個被我剁掉了一截手指的人,他是另一個幫派的小頭目。四野豬注視我的目光充滿怨毒。他之所以沒反撲只是忌憚我也是道中人,也有一幫子兄弟。一瞬間我明白自己還無法完全退出。你要是退出就只有一個結局:那就是在孤立無援中被仇家追殺,最后橫死在某條小巷中,而且,很有可能搭上蘇麗的命。所以我只能繼續走下去。一切仿佛宿命,而四野豬就是宿命中我刀下的第一個野鬼。

穿城河將城市劃為兩半。棋子橋橫跨東西,連接兩岸。河東路幾乎把全城所有的電游室、桌球場都搬到一塊來了,結果天天熱鬧如過年。河西路以前聽說不怎么樣,但近幾年冒出無數KTV包廂和美容院來,如同油光過剩的臉上粉刺越長越多。政府治療無效之下,只有采取空間限制法,嚴防它們蔓延到河西路之外。這樣河西路就成了人人口唾之而又神往之的紅燈區,不僅大大增加了政府的罰沒收入,而且養活了一大批地頭上的蛇鼠。看著河西的霓虹閃爍如脫衣舞女,我默然良久。河西是四野豬那一幫的地盤,河東則歸王一川罩。我清楚兩幫的一場火拼在所難免。王一川是什么人,會看著眼前的肥肉而不伸筷嗎?站在橋頭,我仿佛聽到了喊殺聲如隱隱的火光波動,我沒想到這一場大火將是由我來劃燃第一根火柴。

殺四野豬這樁生意是由虎頭出面跟我談的。他的命值三萬。翻動著厚厚的一疊鈔票,我問,王老大就不怕我失手?

老大對你有信心。他其實很欣賞你,經常罵我怎么不把你留住。

他太抬舉我了。

你得手后馬上走,不要來找我。

點點頭,我問,怎么拿四野豬開刀。

老大講他是個狠人,要讓他養成氣候不得了。

我有同感。

四野豬二十一歲,身高一米七二,腰圓膀粗不負野豬之名,膽量和力氣可與虎頭劃等號,心機則勝之。不太好女色,抽煙喝酒均一般,惟喜吃肉。這個人幾乎沒什么弱點。雖然我贏過他,在心理上有優勢,但仍感到緊張。對付風衣和劉大力那樣的男人只要動動手指就行了,但對付四野豬,不僅要流汗,還會流血。他經驗比我豐富,力氣比我大,人比我高,而且身邊的人也比我多,所以被滅掉的很可能是我。但退堂鼓是絕不會打的,不僅是因為已收了錢,更因為我想殺他。我必須干掉他,否則活不安寧。

設計了幾種方案都作廢。這家伙整天泡在河西路,像是一只忠誠的看家犬在地盤上巡邏,維持一種地下秩序。孤身前往是白癡才做的事。初中時有篇古文我背得溜熟,到現在也沒忘記。我甚至還記得它出自《孟子·盡心下》。文章精辟地論述了天時、地利與人和。在河西路四野豬一個人就占了地利與人和。至于天時,那是個太捉摸不透的東西,至少我不能認為自己占了天時,然后腦袋發熱地躥到河西路去送死。人和我也無法改變,所以只能在地利上打主意。這般想著我為自己能活學活用而自豪,同時又感到悲哀。不管那么多了,現在我要去查四野豬喜歡到哪些館子里吃飯。

又是虎頭為我提供了重要信息。虎頭忘不了臂上傷痕。他跟四野豬喝過和氣酒,無法親自報仇,那么讓四野豬滅在我手下比滅在其他人手下無疑要解恨一些。你要看著他落氣,莫要到時又搶救過來了。

拍拍虎頭的肩,然后我就去踩盤子。

是一家小店,甚至沒有招牌——這家店子的紅燒肉就是它的招牌。雖是在一條比較偏的小街上,也能使得四野豬這類食客轉車而來。四野豬每星期至少在這里吃兩次,只是具體時間難以確定。不過沒關系,我有足夠的耐心和時間。無師自通地把周圍的地形細細查看了一遍,我發現小店沒有廁所,廁所在店后,還要穿過一條弄子。紅磚砌成的廁所年代久遠依舊堅實,只是里面尿水橫流屎不入坑。我搞不懂人們既然找到這兒來為什么就不對準一點,隨地大小便街上也可以啊!選擇這樣臭氣熏天的場所動手不是我的本意,但這是惟一的突破口,而且我得手后可以從容遁去。當然,如果四野豬小心到上廁所也帶人,那我只有喊天——虎頭已把他老大的要求傳達得很清楚,那就是不能讓人曉得是我動的手。我明白其中意圖:王一川是要對方明知吃了大虧但又抓不到證據,只好暗地里搞動作。而對方只要一行動就會曝光,這樣在道理上就先輸了陣腳。黑道有黑道的規矩,壞規矩的人總是會在無形中陷入孤立。在道義上占了優勢,師出有名,然后一戰而勝,這就是王一川的想法。我相信他還有更多的陰招已經沉沉布下。他夠狠,也夠周密,所以他才能活到今天并當上老大。盡管我不想入他的門,但他看得起我,楚小龍也必不會令他失望的。摸了摸腰間,刀和石灰包穩穩地待在那。再往廁所那邊瞧去,只看到兩三個閑人進出。已經等了一個多小時了。也許他們早已吃飽喝足揚長而去,剩下我像個白癡一樣傻等。有個胖子晃蕩著從面前走過,目光狐疑地打量著貼在墻角的這個人,鼻子里還哼了一聲。他運氣好,我沒心思去修理他那身肥肉,只是面無表情地別過臉去。五分鐘后又過來個小朋友,戴著紅領巾,背后的書包碩大沉重如三座大山中的一座,看得我都心疼。抬起紅富士蘋果一樣的小臉,用普通話他問,叔叔,你在等誰?

彎下腰去,我摸了摸他的頭,你還不快回去,等下作業做不完了。

臉馬上變成苦瓜,耷拉著腦袋他走開了。

看著這朵祖國花朵可憐的背影,我搖搖頭,感到自己讀不上書未嘗不是一種幸運,至少不必在精神上像個小順奴似地任人凌迫,把本應快樂無憂的青春搞得痛苦不堪。但現在我快樂嗎?嘆了口氣,我重新盯著廁所,就看到四野豬和另一個人走了過來。往后一縮,我的心立刻涼了。一瞬間想撤退,但又忍住了。再等兩分鐘吧。盡管對這兩分鐘我不抱多大希望,但我還得看看。兩分鐘后,四野豬的兄弟哼著小調走了出來,一只手居然還在褲口處動作,大概是拉鏈壞了。看著他消失在弄子里,我的心又劇烈跳動起來。也許廁所里還有其他人,也許他的某個兄弟等一下也會內急而來。但機不可失,我要賭一把。深吸一口氣,我快步走到廁所門口,左手刀,右手石灰包,兩手下垂以正常的速度走了進去。不防有個人迎面走出,我的心臟幾乎要從嘴中蹦出,看清是張陌生的臉才勉強歸位。那人看清了我手中拿的是什么后,臉馬上變青了,疾步走了出去。也許會報警,但我不去看他。此時全部的注意力都指向右邊第三個坑位,四野豬艱難出恭的聲音正從那里傳出。一步一步走過去。在四野豬耳中也許這腳步聲沒有什么異樣,但我卻走得艱難異常。人頭浮出來,四野豬已經準備完事了。想也沒想,一個箭步躥上去,右手一揚,石灰包打向他驚疑抬起的臉。頭一偏,打歪了。我全身的血都涌了上來,一刀斜劈而下。四野豬兇悍之極,勾著頭往前沖,伸手攔我的腰。沒有躲閃,我沉腰收臂,刀往回削。鮮血濺了出來,沖到隔壁的坑位。割開他的頸部動脈,刀勢繼續回收。四野豬的手已搭上我的腰,箍緊,然后他的頭抬起,瞳孔迅速放大。刀已完全沒入他胸膛,后背上現出一截,刀光在鮮血中更顯奪目。

把刀丟進坑中,看著它淹沒在稠稠的屎尿中,我快步走出,看清四周無人,馬上向著退路瘋狂跑動起來。半個小時后,我已躺在通往東莞的長途臥鋪車上。等車緩緩駛離城區時,我才松了口大氣,四肢發軟癱在鋪位上,仿佛生了場重病。

有必要回顧一下在沿海地區的那段時光。它和血腥與暴力無關,清涼愜意有如夏季之風。這可能是一生中我最快樂的時光,也是今夜的回憶中能讓我由衷微笑的時光。

蘇麗早已帶著三萬元在東莞等我。那里有她的兩個姐姐。她們已經在那兒各自找了男朋友,所以對我的到來見怪不怪,微笑以待。

關于東莞,我所能回憶起的就是這座新興工業城市匯集了如此之多的打工者。他們走在大街上你一眼就能分辨出來。而事實上大多數打工仔很少有悠閑逛街的機會,他們被圈禁在各自的廠區,每天進行著數十個小時的超強度勞動。盡管蘇麗姐姐們臉上的笑容不少,但我卻從中讀出了辛酸。而從街頭上那些斷肢的乞討者身上我則讀出了悲涼——這中間不乏因工傷而被老板一腳踢出的打工者。他們無處申訴也無顏回家,只有在這異鄉街頭領受吝嗇的施舍,也許到了冬天就會結束一切。我不想再看下去了,帶著蘇麗匆匆逃離了這座城市。但我不會忘記它。因為它讓我領會到世上有太多命運比我更悲慘的人,于是我不再自傷身世。

虎頭在電話中告訴我四野豬一案幾乎不受白道重視。對于人民公安來說,這樣的黑幫分子之死簡直不屑一顧。公安們要處理的案子太多了,犯不著為一個不法分子的死而勞碌奔波。虎頭說,你安心在外面多玩些日子。就這樣,半年中我們相繼游歷了廣州、珠海和深圳,返回時又探訪了北海、南寧和桂林。如果不是錢不夠的話,我們還想渡海去香港做七日之游。但這不能算作是什么遺憾,上述六座城市已使我眼界大開,心滿意足。

在廣州我領略到了中國人民在吃上面的無窮智慧。有一道菜至今讓我記憶猶新。是下午時分,在一個中等餐館里,我翻動著菜譜(點菜向來是我的專利,而買衣則由蘇麗做主),一個奇怪的菜名蹦入眼中:吱吱叫。

什么叫“吱吱叫”?我百思不得其解。再看看價格,一百多塊。猶豫了一下,好奇心還是占了上風。我沒有告訴蘇麗,是想讓她驚奇一下。

菜端上來了,一個很普通的塑料盒子,蓋得嚴嚴實實,附帶兩把尖利的不銹鋼叉。揭蓋的任務給了蘇麗,我想通過她的反應來猜測盒中的謎底。蓋子打開,先叫起來的倒是蘇麗,瞪圓了眼睛像是踩到了老鼠——她最怕這種小動物,盒子中反而一點聲音都沒有。湊過去看我立刻倒吸一口冷氣——盒內湯水之中赫然臥著一只老鼠,全身雪白,只有一雙眼睛黑溜溜地轉。第一個反應是想把蓋子捂上,免得它跳出來跑了。但轉念一想,不太可能。再細看看,發現它原來是被剝了皮的。但剝不剝皮對我來說意義不大,花了一百來塊錢難道就是為了看這樣一只裸得徹底的老鼠的?黑著臉把服務小姐喊來。她含笑用并不普通的普通話解釋道這種老鼠營養極為豐富,最宜活吃。下半截我已經猜到了,那就是吃的時候用鋼叉刺入老鼠體內,然后它馬上就開始——吱吱叫。

最后誰也沒有動手,真正花了一百來塊錢看了一回剝皮的老鼠,不過這只老鼠很玲瓏很可愛我倒承認。

在欣賞了“吱吱叫”后我帶著蘇麗轉移到深圳,然后是珠海,感覺是到了外國:在以臟亂著稱的大陸上居然還生長著如此整潔漂亮的城市,它們就像兩位高雅靚麗、散發異香的淑女出現在衣衫不整、修養極差的人群中。不知怎的,目睹這一切后我有種隱隱的擔心,我擔心這兩位淑女會毀在人群嫉妒的目光和惡毒的攻擊中,會在一輪突如其來、不可理喻的強暴中香消玉殞。盡管我是個殺人犯是被這個社會冷冰冰拒絕的渣滓,我還是不愿看到有這樣的情景出現。這種擔憂如此奇特而又強烈,但我終于忍住沒向蘇麗訴說,我不想破壞她的好心情。蘇麗拉著我的手滿大街地轉,她的目光總是在追逐那些裝扮得體、神色匆匆的白領麗人。從她的目光中我感受到了企羨和失落。后來她到商場中選購了全套的職業女裝,并且還挑了一個那些麗人們慣用的精美挎包。當她神色羞澀又煥然一新地出現在我面前時,我立刻看到了一個迷人的現代都市職業女性的形象。

像不像?她轉動著身子。

何止像,簡直一模一樣。

你莫騙我。蘇麗嘴上這樣說雙眼卻直放光芒。抱著雙臂我欣賞著她幸福的樣子,真的,我也覺得很快樂。

但光芒閃爍了一陣后她變得神色黯然。

怎么啦?

她不言不語。

但我已知道是為什么。

興盡之后就是離開的時候。為了安慰蘇麗,我選擇回去的路線時特意舍近取遠,把三個著名的旅游城市用線穿了起來。應該說,這一選擇也大大地安慰了我自己,因為它替我帶來了一生中最浪漫溫柔的時光。

我是個賣命的,蘇麗雖不賣笑,但也差不了多少。然而我認為我們也可以浪漫的。浪漫雖然高雅,但它無關身份。

和蘇麗手挽手出現在銀灘上時,立刻聚焦了不少目光。有極大的滿足感。蘇麗也是。和她站在一起我知道我們倆很般配。其實對自己的長相我倒不是很關心,只希望自己富有力量,就行了。事實上我夠酷。不過酷不是件壞事,至少它能幫我吸引住蘇麗,使她不至于投身到別的男人的懷抱中去,還能讓我在銀灘上撐住門面,不至于讓旁人嘆道: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對于男人來說,這是至關重要的。我還想說的是,假如你的老婆跟別人跑了,最好不要怨天尤人,而是掂量一下自己,看是不是喪失了力量,是不是喪失了——酷。

蘇麗是不會離開我的,她靠在我懷中溫順如一只小鳥。對她而言,我就是世界上那棵最強壯最可靠的大樹永遠為她遮風擋雨。只是眼前的海風不必遮擋,它如此溫柔替我輕撫蘇麗的臉頰。身下的沙灘好軟。抱著她半臥著不想動彈。這個世界除了我們再沒有別人,只剩下大海、天空、耳邊的風和身下的沙。也不知過了多久,蘇麗睜開眼睛,嘆了口氣說,要是永遠這樣子有多好。

要是永遠這樣子有多好。

幾乎不想離開北海了。但錢已用去大半,還有兩個地方要耍。那就走吧,盡管是戀戀不舍。

南寧不錯,而桂林更好,走進它一如走進小學課本中那篇著名的文章,耳邊響起久違的清脆的讀書聲:

桂林山水甲天下。

桂林山水是不是甲天下我不知道,但它能足以讓我們醉倒。我還想說的是,面對這山水我感到羞愧,因為我帶著殺氣,而這樣清秀的山和水是不能沾染半點殺氣的。好在蘇麗在身邊使我不至于太心虛。蘇麗在山光水色的映襯中分外,分外什么呢?

分外妖嬈。(這是哪個講的去了?)

有個老外硬是要跟她合影。蘇麗立刻像只受驚的小鳥看著我。點點頭我一笑,這點肚量還是有的。女朋友有人欣賞也是對自己眼光和能力的一種肯定嘛。只是這老外身上的味太重,讓人受不了。

住的地方正對著香江賓館。它確實漂亮,漂亮得讓我們仰望著它像兩個鄉巴佬。我知道這輩子我都進去不了啦。也許能夠掙到足夠的錢,但我沒有那種身份,我的手上永遠都沾著鮮血。想到這一點我就悲憤莫名,眼睛不知不覺就紅了。

怎么啦?用身子貼住我,蘇麗柔聲問道。

長長吁了口氣后,我說,我想回去了。

香江飯店的燈光鮮艷異常。我們轉過身,向黑暗中走去。

回來已是半年之后,虎頭的第一句話就是,阿紅完了。

什么?我打了一下擺子,再冷的雪也不能夠像這句話一樣讓我寒到骨頭里。阿紅,我是一向把她當姐姐看的。

阿紅死得太不值。兩個月前,一個小混混嫖了她后不但不付錢,還要倒過來打劫。阿紅哪把他放在眼里,抬手就是一個耳光。一把匕首捅進了她的腰。阿紅到死都沒合上眼睛的——死,怎么是這樣一件輕易的事?

那家伙呢?

抓起來了。他死定了。虎頭說完打了個長長的哈欠,一副全沒精神的樣子。

握緊了拳頭無處發泄。那家伙我想把他的鳥割下來踩個稀巴爛。但我只能買一大捆紙錢去公墓看阿紅。紅焰青煙中焚燒后的紙錢如黑蝶飛翔,它將代表我和蘇麗去另一個世界看望阿紅。看著墓碑上阿紅的照片,她依然笑得滿不在乎。誰知道她是個妓女呢?誰明白她為什么要干這一行呢?

忍不住仰天長嚎一聲,周圍的山谷竟沒有回聲。

阿紅的殯葬費花的是她用身子掙來的錢,剩下的部分阿紅的姐妹告訴我是在虎頭手里。立刻我就去找虎頭。虎頭和劉艷梅窩在床上懶洋洋的。劉艷梅我已見怪不怪了,虎頭以前可不是這樣子的。但我沒心思去管這些了,單刀直入,阿紅的錢在你手上吧?

虎頭有點不太自然。

捺住氣我說,阿紅鄉下還有個老娘,全靠她養著,這個你也清楚,這筆錢要給她。

過兩天就給你。虎頭依舊無精打采。

我不好再說什么了。

一個星期都沒看到虎頭的蹤影,打他呼機也不回。我火了,直接去找王一川。回來了,他見了我很熱情,并少有地拍我的肩。

知道他已得手,我道了喜,就問虎頭的去向。

我也很久沒看到他了。這小子,不曉得跑到哪去了。王一川皺了皺眉,然后看著我道,我現在很缺人手。

只要你開口,跟你的人萬千。我笑道,假裝不明白他的意思。

又過了一個星期,虎頭倒自動找上門來了,把個破包往桌上一丟,兩萬塊,你數數。

看他黑著張臉,我搖搖頭道,你是不是怪我追得太緊。

我不怪。這本來就是阿紅的錢。

你從哪湊了這么多錢?

你管我。

沉默。

過了一陣,盯著他的臉我緩緩道,你是不是吸毒了?

你管我!虎頭吼了一聲,但馬上神色就萎下來了。

我不管你誰管你?我也大吼一聲,見他不吭聲,啞著嗓子繼續道,你知道我沒兄弟,你就是我的兄弟。現在紅姐走了,要是你再出事,我真的是沒什么想場了。

你莫講了。虎頭的聲音有些哽咽。

你一定要戒。干我們這一行的,得梅毒都比吸毒好。

我爭取。虎頭顯得沒什么信心。

吸了有好久了?

四個月。

大麻?

白粉。

和劉艷梅一起。

就是她開的頭。

心沉得更深——虎頭我可以說服他,對劉艷梅可就沒什么把握。她太任性,太不曉得輕重,要見到棺材時才曉得落淚。紅顏禍水,這句話講的就是她這種女人。她總是要不斷地尋找各種奇怪的刺激,一點都不會去想這刺激會不會害了自己,害了虎頭。真想狠狠打她一個耳光,然而我必須捺著性子好好地跟她談談。

要處理的事太多了,好煩。但我知道自己必須冷靜、周密。

把錢送到鄉下。我不敢說阿紅出事,只講她到廣州做事去了,等過幾年發了財再回來。老人家是最好騙的,只一個勁地說阿紅如何孝順,小時候如何勤快,如何懂事。然后罵兒子豬狗不如,在屋里就曉得欺負姐姐,逼姐姐出去賺錢,自己就吃閑飯。好容易給他娶了媳婦,蓋了房子,就再也沒回來看一下,見了姐姐也不喊,青起個臉,真的是只白眼狼……

聽不下去了。我真怕自己會忍不住沖到這只冷血動物家里把他猛搞一頓。但他到底是阿紅的弟弟,這樣做阿紅會怪我的。嘆了口氣,我只有一再叮囑老人家把錢收好,莫讓她那個鳥兒子看見。告辭時我發現自己竟走不了——阿紅媽硬拖著要我在這里住幾天,說是第一次來不把我留住阿紅知道了要怪的。

鼻子有點發酸,我只好宣稱自己還有急事。

那就吃了飯再走。

只好再坐下。

飯吃得很香。剁辣椒炒臘肉、豬血丸子、腌蘿卜,還有家釀的米酒。鄉里的口味很實在。老人家看著我,笑容從層層疊疊的皺紋中溢出,一個勁地問我哪里人,好大了,在外面干什么,家里父母還好么?

隨口敷衍著,心知她當我是紅姐的男朋友了。這也沒錯,阿紅是我的第一個女人,以她的成熟和風情教會了我男女之事,對她我永遠有分特殊的感情。老人家你就當我是你半個兒子好了,我心想。

出門后手上多了一大包紅薯片。老人家翻箱倒柜也就找出這點東西,不忍心拂了她的盛情。

坐在我對面,劉艷梅點燃一支煙,青色的煙圈在粉紅的燈光中蕩漾。我注意到她腕上有明顯的針眼。

你打針了?

這樣才過癮嘛。

虎頭也打了。

我們互相打。

你是想他死是不是?

你發什么火,又不是我要他吸的。他自己要試,我有什么辦法?劉艷梅翻了個白眼。

深吸一口氣,我道,能不能戒了。

做不到。

到底有什么味道?

那你要吸了才曉得。那味道,太過癮了,整個世界都變了形,整個人都飄了起來。

不吸的時候是不是渾身沒力氣。

是啊。你這么清楚,是不是也試過噢?

強忍住氣,我道,你沒力氣無所謂。虎頭整天在外面打打殺殺,要是打架時突然沒了力氣,或者別人來追時跑不動,你講怎么辦?

那我不曉得。劉艷梅扁了扁嘴。

這樣吧,你把白粉收起,自己躲著吸。

他會打我的。

不會,我跟他講清楚。我盯著劉艷梅說,反正你要想清楚,要是虎頭出了事,沒有哪個掙錢幫你買白粉。

劉艷梅點點頭,一副六神無主的樣子。

事情完全在我的想象之外。劉艷梅不給白粉,虎頭倒是很配合,但過了一陣就不行了。也不說要,只是在床上打滾,還拿頭撞墻,眼淚鼻涕都出來了。劉艷梅慌了手腳,在一邊哭了起來。最后還是打了針,馬上就生龍活虎過來。

事后虎頭跟我說當時好像有無數螞蟻在身體里面咬,在血管里,在骨頭里。那個難受啊,革命先烈也忍受不了。

你是戒不脫了?

戒不脫了。

那以后去砍人怎么辦?

只有先吸足,養好精神再去。

我無話可說了。

蘇麗繼續在酒店上班。經理很看重她,提了領班。但有一天回來后她青著臉說不做了。

怎么啦?

她不肯說。我以為經理對她有什么動作,耳朵立刻燒起來,叫著要去上門問罪。蘇麗拉住我,搖搖頭。

原來“貴鮮”在大勢所趨中也開始放棄操守,搞起了色情服務。愿不愿意陪上床那看各人的自愿,但陪吃花酒是人人都要上陣的。

就你一個人不做了?

蘇麗點點頭,她們是沒辦法,嘆了口氣她又道,我命比她們好一些嘛。

一笑,我摸摸她的頭,心里沉得很。蘇麗至今還不曉得我真正是靠什么吃飯的。我告訴她自己是替別人收賬,從中提成過活。事實上也收過幾次,所以她深信不疑。

呼機震動起來。看看密碼,就知道有生意上門了。既然蘇麗不上班,那我必須多掙些錢。回了電話后,我就騎著摩托勁頭十足地沖到河東路的夜總會,虎頭已在那里等我。

進了包廂,就看到一個胖子在沖我們笑。四十來歲,有種氣派。

這是江廠長。

江廠長伸出手來,很熱情地說,小龍哥,久仰了。

我不知道他久仰些什么。

接下來點酒。江廠長看著我,我也不客氣,對小姐說,來瓶法國干紅。姓江的眼睛一亮,笑容也自然多了。

他叫江成,是家私營飼料廠的廠長。我老家有個養殖大戶欠了他三十萬的貨款,這邊銀行又在拼命催貸。老弟,我一個月的利息都要數一兩千。江成臉上有種被割了肉的表情。

那你何不收了錢再發貨。

沒辦法啊。現在做飼料生意的有這么多,你不發別人就會把生意接過去。

想想也是,我不禁有些同情他。不過談價錢時同情心就沒了,他出百分之五,我要百分之十五,最后定為百分之十。也沒費多少口舌,他是個爽快人。

生意剛談妥,就有小姐進來了。虎頭笑笑地看著江成。他也顯得興奮,打了個響指道,我請客。

沒有拒絕。我說過,在這上頭有點收不住。不過不要以為我內疚,我不會。做愛是一回事,愛一個人是另外一回事。每個男人都想跟不同的女人做愛,只不過有的做得到,有的做不到而已。

你好厲害。小姐笑得很甜,見我很酷的樣子,又說了句,我是說真的。

我知道是說真的,因為她問我呼機號碼。

告訴了她。她叫陳麗珍。多個朋友多條路,而我只能交到這樣的朋友。江成那樣的人,盡管表面上客氣,其實骨子里是瞧不起我們這號人的。習慣了,無所謂。

拿人家的錢就要替人家賣命,何況這錢要去收才拿得到。把有關資料拿來研究了一下后,我就上路了。本打算和虎頭一起去,但王一川要他留下。不想讓他為難,盡管心里沒底,還是一個人踏上了客車。看著不斷揮手的蘇麗漸漸拉遠,我心里不曉得是什么感受。

說實話,要不是口袋里的米米快光了,才不想接這筆生意。不為別的,就怕回老家去。怕見熟人,更怕去見奶奶——她老人家要是地下有知,一定會氣得暈過去。

車站跟離開時不同了,氣派了許多。跳下車,鄉音和陽光一齊撲面而來。幾輛三輪摩托圍了過來。搖搖頭我決定走一走,把全城走遍再找住的地方,反正時間早得很。

兩年多了。我終于懂得了什么叫世事滄桑。走在街上看到一些地方還是往日模樣,另一些卻已面目全非,而這個小城的許多面孔已不再熟悉,我忍不住唏噓長嘆起來,像個詩人那樣內心充滿懷舊和感傷情緒。不知不覺就來到昔日的小巷,還是那樣破落。這里本來就是個貧民窟,城市中最爛的地方,但在我眼中它可愛無比。附近有推土機隆隆的聲響。我皺了皺眉,在自己家門口停了下來。木板門陳舊不堪,撐著隨時都會塌下來的屋頂。這樣的房子連叫花子也不敢住進去的。旁邊的門吱呀一聲開了,探出一個花白的腦袋,然后是一聲驚叫,龍寶,你回來了。

是康大爺,他兩口子都是收廢紙的,跟我家關系好,房子的鑰匙就放了一片在他手里。頓時我忘了自己已是江湖成名的殺手,跳著跑過去,我回來了。

快進來,快進來。

屋里還是那么黑,一盞十五瓦的燈泡光線黯淡。

康奶奶呢?

話一出口,康大爺眼淚立刻就出來了,走了,走了,只剩下我一個人了。

好容易勸住他,說了一些必須說的話,扯了一些早已編好的謊。康大爺說,你回來得剛好,我正想托人去市里找你。

什么事?

這里馬上就要修新樓了,像我們這樣的房子都要拆掉,政府每戶發三萬塊。等一下我帶你去政府簽字,領了來。

我不干,我不想拆。

龍寶,你就莫犟了。你不領還不是一樣要拆的。

他敢?

你就莫傻了,未必你還要跟人民政府作對?

就是要。心里惡狠狠地道,我沒有講出口,同時也明白康爺爺說的是對的。

他看了我一陣,嘆了口氣,轉身走進內屋,出來后手抖抖地遞過一張泛黃的紙,道,這是我后來在你屋子里找到的。

接過來,看著看著我的手也抖起來——逼入眼睛的是些這樣的字:

有哪個好心人撿到這個小孩請行行好把他抱回去。他沒病。他會長得很好,因為他媽媽很好看。他會很聰明,因為他爸爸很聰明。不是他爸媽狠心是我們沒有辦法。他爸爸姓楚,是個知識分子,千不該萬不該在日記里反對文化大革命,被人揭發,判了死刑。我們還沒結婚,但我肚里已有小孩了。本來我也要陪他走的,但不生出來對不起他爸,所以東躲西藏活到今天。現在孩子出來了,我也受夠了罪,再不想活下去了。求求您行行好,就當是自己親生的,長大后跟您姓也行。我和他爸做鬼也感激不盡。

龍鐵梅絕筆于1976年2月23日

手不抖了,但我像是酷夏時站在火爐中,嘴巴咬得貼緊。紙上突然出現一點鮮紅,又是一點,滲開如落地梅花。

龍寶,你出血了。康爺爺驚叫著,要去找棉花。

用手一抹嘴巴,我攔住他。多虧放了點血,心里好過些了。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木頭一樣,心里卻想得很多。我爸爸,我媽媽,奶奶在世時我從不問的。其實很想知道,但我拼命忍住。我恨他們。為什么同學們都有父母疼而我就沒有?憑什么把我丟下讓我看不到你們?一到開家長會時我必躲起來大哭一場。哭自己的可憐,哭他們的狠心。但這哭絕不肯讓別人曉得的,奶奶也不讓。哭完就到哪個自來水龍頭下把淚痕擦去,把臉洗干凈,然后拖著書包在大街小巷游蕩,等眼睛不再紅了才回去。那時我咬牙切齒地發誓,有一天他們回來找我,一定不理,一定沖他們翻白眼,吐口水,然后遠遠地跑開,讓他們永遠別想靠近我。這種想象中的復仇不曉得進行了多少次。奶奶死后我的憎恨更為強烈。我的孤苦凄涼無依無靠都是他們造成的。我永遠不想見到他們,讓他們后悔內疚一輩子,所以是那么堅決地走了,留下一座黑暗中的空屋等著他們。這兩年來打打殺殺,日子過得緊張火爆,這方面也就很少去想了。我就當自己是個孤兒好了,是個沒人要的小雜種好了。我的命反正很賤,所以敢拼命,才有現在的名氣和身價。只有一次,也是惟一的一次,吃飯時蘇麗問我爸爸媽媽在哪。一只碗馬上被摔得暴響。你問什么問!他們都死了,早死光了。我無法控制自己,大吼起來,一點不顧餐廳里還有其他人。

蘇麗再不敢做聲,眼睛里淚水直打轉。

現在是我眼睛里淚水直打轉了。他們是真的死了,只不過完全不是我想象的那樣。多年來刻意蓄積的恨一下子失去對象,反而涌進了無限的悲涼,我心里那個難受啊,怎么也講不出來。要是在別人跟前,我還控制得住。但在康爺爺屋里,我忍不住,也不必忍。在這里我本來永遠就是個小孩子,一個被命運太不公平地擺布的小孩。掩面痛哭起來。多少年來還有很多淚水積壓心頭,我決了堤它們就要全部沖出來,誰也攔不住。

我沒有在康爺爺家住,怕替他招來麻煩。躺在客店的白床單上,雙手枕住后腦,一動不動,甚至連眼睛都沒有眨一下。我定住了。定住是種很奇怪的狀態,就像河水在空中流動,卻突然停止,又不落下,懸在那里。這種狀態有時只會保持幾秒鐘,但卻像過了一小時。心里還是很清楚。我清楚要做的事又多了一件。這件事遠比收賬重要,比其它一切事情都重要。

有水聲濺進,那條河又重新流動起來。有人在洗澡。下面突然硬起。你發神經噢,我暗罵自己,講不死是個男的在洗呢,你硬什么硬?罵歸罵,我渾身照樣燥熱不安,天氣熱當然是個原因,更惱火的是我不習慣夜里沒有女人。但現在是處于行動狀態,能忍還是忍一下。又想洗澡了。這是個家庭旅社,洗澡間在樓下,有兩個。赤著上身我就下去了。左邊的已亮了燈,就進了右邊。五分鐘的事,一是本來就快,二是怕有人進屋翻東西,盡管錢包就在外短褲袋子里。門連續響了兩下,那邊也有人出來了,撲鼻就是一陣香皂氣。原來是老板娘。她頭發還是濕的,正拿塊毛巾擦著;只穿了件無袖衫,前面繃得緊緊的,很惹火。

洗完了?她一點也不怕丑。

我應了一聲,想上樓,她身體卻擋在樓梯口前,一點都沒有移開的意思。

老板呢?

出去打牌去了。那個死鬼,不打到半夜里不得歸屋的。

心里一動,我曉得這類快四十歲的女人是最騷的。似笑非笑地看著她,我道,那你晚上就難過了。

她立刻伸手捏了我一把,笑罵道,看不出你這么小,也這么不老實。

說老實話,這女人大眉大眼,潑辣和風騷味加在一起,有股別樣的吸引力。

我不小了,不信你試一下。

她只是笑,身子卻靠得更近。

你蠻厲害。在床上時,她看著我,眉開眼笑。

那還用講。我說,你這么騷,老板怎么招架得了。

他呀,早就不行了。

那豈不害慘你了。

所以就跟你來了,她一笑。

跟她來的肯定不止我一個,甚至肯定不止十個,但我沒說出口,我猜老板半夜不歸也是在躲她。

你小孩呢?

他爺爺帶著。

幾歲了?

十一歲了。

過了一陣,我問,有個叫胡傳的你曉得么?

怎么不曉得,他小孩跟我的一個班呢。他是個大財主,縣長都要給他拜年。

我眼睛亮了起來。

胡傳,四十歲,養殖業主,家住城郊,老婆也姓胡,所以是一窩狐貍。對付狐貍可以用最復雜的方法,也可以用最簡單的辦法。我喜歡簡單,就大搖大擺地敲響了他家的門,宣稱自己是來買珍珠雞的。胡傳表示熱烈歡迎,但屋中始終有第三個人,不是他老婆。

我打算盡快解決,坐下后道,胡老板,不瞞你,是江成喊我來的。

他一驚,但立刻又鎮定下來,擠出笑容道,江老板還好么?

他不好,一點都不好。但胡老板只要把那三十萬還了,他馬上就會好起來。

三十萬?什么三十萬?胡傳眨巴著眼睛,很吃驚的樣子。

很想一拳把這只老狐貍打成爛葫蘆,但我只是冷冷地道,胡老板,莫裝寶,還不還你給句話。

兄弟,缺錢花盡管開口。我胡傳雖不富……

不耐煩看他演戲,我站了起來。坐在一側的那人也站了起來,照舊一言不發,只冷冷地看著我。早知道他是保鏢,不過這個保鏢給我的感覺很怪,仿佛他才是這里真正的主人。

不送了。胡傳的口氣中有明顯的訕笑和輕蔑。

先讓他得意吧。

下樓后在院子里碰見個女的,穿了件火紅的連衣裙,狐眉狐眼地沖我笑。

夠味,但這女人絕不是一個男人就能滿足得了的。出了院門后我回頭看了一眼,我看到的是一片紅光,也許是紅裙招搖,也許是血光閃現。

現在還是上午,陽光已經很猛。一輛三輪摩托顛了過來,行么?車主露出一口大黃牙,似乎一輩子沒刷過。

到光明小學。

兩個小時后,胡傳的聲音在電話中變得可憐巴巴,全無上午的刁滑味道。

告訴了他一個賬號,我說,一個小時后錢還不到賬,你就用這些錢給你崽伢子送葬。

那邊還想說些什么,我把電話掛了。

一個小時后,我收到了江成的呼機。一回過去他就在那邊大笑,小龍哥,你真厲害!真是太感謝你了!

沒理會他的恭維,我冷冷地道,我的賬號已經告訴你了,相信你不得記錯。

放心啦,我馬上就去辦。

掛了機后,我就把胡傳的小孩弄了出來。我對他什么也沒干,只不過請他在個小電游室里玩了三個小時的游戲。看他興高采烈的樣子,我就知道逃學對他來說是常事。喊了輛三輪摩托把他塞了進去,我告訴他家里有臺新買的游戲機在等著他。看著車子突突地啟動,這個小霸王探出個腦袋揮手道,叔叔再見。

看來我給他留下了美好的印象。

在電話那頭胡傳苦笑道,兄弟,你夠狠。

過獎。為了感謝你的配合,有件事我提醒你一下。

那邊靜默。

你要注意一下你老婆跟你保鏢的關系哦。

半個小時后,蘇麗呼我的機,告訴我錢已到賬。太順了,就像我干老板娘那樣。這不是運氣,是靠自己的力量和判斷。我已在考慮著手辦下一件事。一點都不擔心胡傳會派人來找我。他是只狐貍,狐貍懂得什么事叫于事無補,狐貍的怒火總是被利害壓制住,何況我那句話一定搞得他心神不寧。

我不是亂說的。

和康大爺從政府辦簽了字領了錢出來,我的心情不算太好。三萬塊,三萬塊就要把我成長的地方從根子上鏟掉。聽說新起的將是本縣最大的賓館。什么賓館,妓院還差不多。看來這塊土地注定擺脫不了紊亂和曖昧,從前是貧窮、斗毆和疾病,而不久將是淫亂和暴虐,我不禁感到悲哀。

似乎有個人在盯著我看。警覺地一掃,我馬上恨不得挖個地洞躲起來。但我只有站在他面前抓著腦袋傻傻地笑,就像三年前那樣。

霍老師還是那么樸素、溫和,對我說話的口氣還是那樣憐愛又略帶責備,你怎么不跟我講一聲就走呢?害得我擔心。

霍老師來找了你幾次。康大爺在一邊說。

這是個真正的老師,可惜我無福繼續做他的學生。勾著頭我說,霍老師你還住在老地方嗎?

還是老地方。你今晚到我家來吃飯。七點鐘,記著,一定來,康大爺一起來。

霍老師開口是不能拒絕的,我點點頭。

六點鐘出門時,康大爺死活不肯去。曉得他去了也會呆在那里不自在的,就不勉強了,自個提了兩瓶酒上路。酒絕對是好酒,一瓶“五糧液”,一瓶“劍南春”。霍老師不抽煙,也沒有其它不良嗜好,就愛喝點酒。只是他家庭負擔重,從舍不得喝好酒,經常是幾毛錢一兩的米酒。我之所以這么清楚是以前常被他帶到家里吃飯。現在這兩瓶酒只能算作是不足以表達感激之情的小回報而已,只不過我料到就算這點小回報也可能會在霍老師那里打回票。

果然,他看清牌子后,受驚似地連連揮手,退回去,快退回去。

我們練了一下太極推手,師母在一邊說話了,等吃完飯你們再爭要得么?

師母在我眼中變得矮小了許多,額頭上的皺紋也多了,她的話霍老師與我向來如奉圣旨的。桌面上的菜罕見的豐富,我過意不去,只有趁霍老師不注意開了五糧液替他倒了滿杯。

哎呀,他坐立不安,想伸手攔又怕把瓶子弄翻。我笑嘻嘻地舉起了杯。

小心翼翼抿了口酒后,霍老師臉上馬上現出前所未有的光彩。我很有點得意,同時又覺得心酸。

小龍是在東莞打工吧?師母夾了塊菜放我碗中。

對,對。我連連點頭,生怕點得慢了被她看出破綻。

我有個侄女也在那邊,不曉得你認得么?

立刻頭大三倍,我笑道,我們廠里沒有我老鄉,廠里又管得死,不準出來,也不好去找老鄉。

我侄女那廠里也是,圈豬圈牛一樣。看得那么死干什么嘍?

我生怕她再問下去就是你在哪個廠了,忙道,對面還是陳老師么?

他呀,早就搬到新房子里去了。

我不禁愕然,停住筷道,那你們怎么不搬。論資格霍老師比他老得多,應該先搬才對。

霍老師不做聲,勾著頭喝酒,師母卻嚷開了,交不起集資款啊。你曉得我們負擔重,你霍老師又老實,別人想方設法從學生身上撈錢,他又做不來,還罵別人沒有師德,真是死腦筋。哎,算了,不說了,是這個八字。

心中暗嘆一聲,我道,霍老師是真正的老師,我們這些做學生的是從心底尊敬他。陳老師那些人,雖然我嘴里喊老師,其實心里不把他們當老師看的。

一聲長嘆,霍老師一手拿杯,搖著頭,像是自言自語,世風日下啊!

氣氛越搞越沉重,我忙岔開話題道,霞姐姐呢?

她在讀大學,馬上就畢業了,正在幫她找工作。

她要回來?

現在外面找工作好難。她一個專科生,不回來到哪里去?

也是。那打算聯系到哪個單位呢?

看能夠安排到政府里么。霍老師總算開了口。

噢,你今天就是去聯系工作的吧?應該有關系吧?

有個堂兄現在當政法委書記。

眼前打了一道閃電,我仿佛走夜路的人看清了正確的方向。我應該行動了。

聽完了我的敘述后,霍老師的臉剎地變白了。

你認識他們?我一把抓住他的手,馬上又松開了。

霍老師還沒回過神來,師母卻驚叫起來,你是龍鐵梅個崽啊!難怪我看到你就眼熟。哪里想得到是她個崽啊!

想不到的事,想不到的事,霍老師連連搖頭。搖完了,他對師母說,你跟她照的像呢,拿出來給小龍看看。

原來師母下放時跟媽媽在一個生產隊里吃了三年同鍋飯。這幾張反射著往昔之光的照片都是集體照,最少的也有三人,但一眼我就認出了媽媽——那個薄嘴唇高鼻子眼睛微微凹進去的女知青——即使是穿著那個時代土得掉渣的衣服,也掩飾不住一種艷光。師母告訴我,媽媽能歌善舞,是有名的美人。那爸爸呢?他又是干什么的?為什么在日記中反對一下“文革”就要把他槍斃了?文化大革命憑什么這么陰毒?

我爸爸叫楚解放,是當時縣里革命委員會最年輕的秘書。他是個標準的白面書生,戴副眼鏡,不愛說話,常低著頭邊走邊想事。在縣里的一次文藝匯演中,他被派去寫臺詞,結果和媽媽一見鐘情。他們是典型的才子佳人,走在一起自然引得別人羨慕不已。但就在媽媽要調回城進縣文化宣傳隊時,一個晴天霹靂打了下來,爸爸一夜之間成了階級敵人,罪名是在日記中狂妄攻擊偉大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罪證確鑿,不容辯駁。那時正是全國最緊張的時候,結果是判處死刑,立即執行。死后他家里的人為避嫌疑,竟不去收尸,是我名份未明的媽媽偷偷摸摸地把他埋了。

埋在哪里?我砍斷了霍老師艱澀的敘述。看見他搖搖頭,心里緊痛,又重新陷入一片濃黑。

后來媽媽也失了蹤。幾個月后,有人在河中發現了她的尸體。

你外公外婆都不在了。你爸爸家還有些親戚,等過幾天我帶你去。

我不去。我不得認他們。

你也莫要太怪他們,當時是個那樣的環境。

心里冷笑。環境算個什么借口。要是蘇麗被人害了我必不顧一切替她報仇,何況只是領尸。長長吸了口氣,我直視著霍老師道,我只要你帶我去見霍書記。

霍老師手一抖,杯子濺了一地碎片。

你見他干什么?

我要看我爸的案卷。

沒想到霍老師道,那有什么看場?不用看。

我想曉得到底是哪個雜種告的密。

霍老師的臉又一次變得慘白。

又一道閃電劃過。我跪下來,霍老師,你肯定曉得!你一定要告訴我!

手忙腳亂地扶我起來,但扶不動,他臉上淚水縱橫,小龍啊,你不要記仇。是我那個堂兄一時糊涂,他是豬油蒙了心,他也喜歡你媽媽啊……

我懵了,勾下頭,手掌用力按地,立刻傳來尖銳的疼痛。沒有避開,這種疼痛根本不算什么,它還能夠使我清醒。我需要清醒。這一切太突然,太復雜,也太湊巧了,我必須冷靜地好好想一想……

媽媽的墓在城西邊上的墳山里,不高,墓碑是后來補立的,刻著我外公、外婆和舅舅的名字。外公外婆現在就躺在不遠的地方。我知道他們是南下干部,對媽媽要求很嚴,這直接導致媽媽懷孕后不敢告訴他們,而是躲在一個不為人知的地方生下了我。我能夠原諒他們,但我絕不會原諒另一些人。霍老師站在一邊,肅然無語。風吹動他早白的頭發,一如吹動墓上的宿草。

從山上下來時,兩人一直沉默著,并肩走到城邊。

我想去找舅舅。

霍老師點點頭,想說什么,最終嘆了口氣,拍拍我的肩,勾著頭走了。看著他深藍色瘦小的背影消失在路上,我心里沉得很。

機械廠在縣城東部,我可以坐車迅速抵達但我還是選擇走路——需要身體的勞作來減輕精神上的重壓。似乎什么都在想,但什么都沒想清。恍恍惚惚走在大街上。刺耳的警笛聲沖進耳中,總算讓我回到現實中。出人命了,出人命了。我看到人們交頭接耳,臉上呈現出高度的興奮。這種興奮以往見得太多,不覺得有什么不對,但現在我卻有種強烈的厭憎。對別個的死你就高興,等你自己屋里死了人你就曉得痛了。在心里咒罵道,我又無力阻止他們殘忍地興奮。只有加快腳步,想逃離這無處不在的密網,卻隱約聽到胡傳的名字,耳朵立刻尖了起來。

你沒搞錯吧?

是胡傳。

倒底是何事?

他老婆偷人,他去捉奸,哪想被那個男的殺了。

真的,太劃不來了。

聽到講,那個男的就是他請的保鏢。

他老婆我早看出是個狐貍精。

你現在講又有什么用?

……

內地工廠跟沿海相比根本是兩碼事,就好像吸毒吸壞了的人跟健康人沒法比。機械廠一看就知道是停了產的,那塊招牌也不知有多久沒收拾了,灰蒙蒙的,一點也沒有以前的氣派了。進去時沒人管,大概門衛也早已下崗,到廣州打工去了。這地方,以前也來玩過幾次,有次還同廠里的伢子打了起來,把其中一個打得鼻子血飚出好遠,差點沒跑脫。但那時哪想得到自己的親舅舅就住在里面。那時我還以為自己是個爸媽不要了的野孩子,所以總覺得自己跟別人不同,不愿跟同學和在一起,總是單獨行動。那時我就很沖,心里憋了股無名火,看這個世界不順眼。現在我依然憤怒,只是多了一些悲涼——我已明白有些事情怪不得任何人。也許冥冥之中真有種命數吧。命中注定我就是那個要孤獨一生的人。盡管身邊有蘇麗,盡管她對我那么好,還是覺得孤獨,尤其在殺人收賬的時候,我總感覺一無所靠,只有憑自己的力量和勇氣。蘇麗不會覺得孤獨,因為她靠著我。而我沒有地方靠,還要照顧靠我的人。大概真正的孤獨就產生于像我這樣做主的人吧。想清這一點,腰桿不自覺地挺直了一點。前面是上坡路,坡頂有個小女孩孤零零地走下來,衣衫的顏色倒是很鮮艷,但走近看卻顯得破舊;十一二歲的樣子,抿緊了嘴唇,眼睛紅紅的。看清她的樣子我心里就一動,半蹲下去,小妹子,哪個欺負你了?

橫了我一眼,她沒做聲,眼睛卻更紅了。這一橫眼尤其令我有感慨,因為從中分明看到了自己過去時的神氣。

你是不是姓龍啊?

她瞪圓了眼睛,我不認識你。

你不認識我我認識你,我笑了起來,我還認識你爸爸呢,他叫龍鐵軍對不對?

點點頭,她臉上的戒備撤下了許多,你是誰呀?

一陣心酸——面對自己的親表妹我竟不能說是她表哥——想了一下道,我是你爸爸的徒弟。

那我怎么不認識你呢?

小家伙還挺厲害的。我笑道,那時你還小得很,才這么大,怎么會認識我。

你是來看我爸爸的吧?他到廣州打工去了。

那你媽媽呢?

在屋里呢。

帶我去看看。

不行。她張開雙臂,生怕我繞過去。

你做什么?

家里來了客,媽媽就要我出來玩。

來了什么客?

是黃叔叔。

他是什么人?

他是我們廠長。

那怎么要你出來?

媽媽說他們有事要談,還要我不要跟別個講。叔叔,你不要跟別個講啊。

我的眼睛有點發潮,你隔壁現在還是朱叔叔嗎?

不對,是梁叔叔。

對,是梁叔叔,你帶哥哥去找一下他,等一下哥哥給你買糖吃。你喜歡吃什么糖?

表妹被我拉著手,口里道,我最喜歡吃大白兔。

等一下給你買大白兔。

真的?她差點跳起來,接著說,大白兔好貴的。

沒關系,我給你買很多。

你為什么對我這么好呢?

我無言以答,只勉強一笑,摸了摸她的腦袋。

走到一列平房前,表妹指著其中的一家,這是梁叔叔家。

我注意到她眼睛總是瞟著左邊的一家,就指著那戶說,這是你家吧?我好久沒來了。看她點點頭,我摸出五十塊錢塞進她口袋,你自己去買糖吧?

她嚇了一跳,我不要這么多?

哥哥沒零錢,找剩的你再還給我。快去買。

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后,一直壓著的那股火馬上蹦了上來。“砰”,我故意把門踢得山響,好讓左鄰右舍都聽到。沖進去,光線很暗。一前一后有兩間,動靜在里屋。不能讓他們有穿衣穿褲的機會。在暗色中我還是看清了兩張驚慌失措的臉。男的胡子拉碴的,什么黃叔叔,黃老頭還差不多。一拳我就打得他滿臉是血,拖下床又是一膝撞。莫打了,莫打了,女的尖叫著。踩斷姓黃的兩根肋骨,把他赤條條地拖出屋,像甩攤爛泥一樣甩在門前過道上,我大吼了一聲,我要你偷人家老婆!然后對著逐漸聚攏的左鄰右舍走去。工人階級本是最團結的,但現在已成一盤散沙了。他們看著我,自動讓開一條路。打得好,我聽到這樣的議論,于是我走得更加放心。一路上沒有碰上表妹,也許她還在商店里踮著腳看秤。她其實蠻能干蠻厲害的。她和我身上流著同樣的血。怕她見到我要還錢,就叫了一輛小三輪,往旅社飚去。

夜里夢見了爸爸。我沒見過他但我知道那人就是——單瘦單瘦的,戴著眼鏡,身上的衣服白得奇怪,在人群中低著頭走個不停。他沒有發現始終在一旁偷偷看他的我。也不敢讓他看見——爸爸是個有理想的知識分子,是個烈士,受人尊敬。我呢,是個吃了難飯的,被人看不起的社會渣滓。凝視著他單薄而又挺拔的身軀,我感受到一種無聲的譴責逼來。他走得更快了,似乎要將我遠遠拋下。“砰”,沉沉的是什么在響,爸爸背上出現了一點紅,然后迅速擴大,很快整個背部都被染紅。爸爸一點也沒覺察到,繼續不停地走下去。爸爸,爸爸,我大喊起來,睜開眼看到的只是一片黑暗。

政法委書記叫霍國雄,住在城東開發區四十九號,每天九點半坐奧迪車到縣政府上班,晚上十二點鐘前不會歸屋。他老婆小學文化,卻安排在工商銀行上班;一個崽在長沙讀什么自費大學。姓霍的還有個情婦,姓吳,是本地最大一家地下妓院的老板。他什么時候徹夜不歸,肯定就在她那里。暫時還不想動手,我要等他把霍老師那件事辦了。如果不肯,殺他又多了條理由,也不會覺得對霍老師不起了。剩下的問題就是到底是在這里再待上一陣把情況再摸清楚一點,還是回去休整一段。其實我曉得回去后說不定又有事找上門,但我太想蘇麗了。雖然在外面到處都有野食吃,比她長得出味的也不是沒有,但不存在有誰能代替她。不敢說這是愛,但今生今世我只愿她做我的女人。蘇麗也離不開我,不曉得呼了好多次機了。呼機又響了,密碼是111。這是我和她約定有要緊事才用的。沖到門口彈鋼琴一樣撥通號碼,蘇麗的聲音焦急而略帶哭音,龍哥,你快回來!

出什么事了?

虎頭死了。

虎頭躺在我面前。天氣很熱,盡管棺下放了許多冰塊,他的面孔還是變得浮腫。他的眼睛已永遠閉上,再也不能睜開來看我一眼。曉得他被捅了七八刀,但已看不見傷口。劉艷梅兩眼哭成個桃子,我不好罵她,我必須克制。虎頭的喪事由王一川一手操辦,卻由我出面主持,所以必須鎮定下來,接待那些前來吊唁的人。虎頭生前名震一時,王一川又是道上老大,所以來的人很多。一些有頭臉的人物不好親自來,便派人送來花圈和奠金。上山的那天全幫兄弟出動,統一白衣白褲,臂套黑袖章。二十輛車子繞城一周,方開往火葬場。看著虎頭緩緩滑進停尸爐,我的身體劇烈地抖動了一下,我終于懂得了什么叫作錐心之痛。蘇麗拼命拖住劉艷梅,不讓她往停尸爐那邊躥。很想一腳把劉艷梅踢進爐中去,讓她給虎頭殉葬,但我曉得怒火不能發泄在她身上。說什么她也是我兄弟的女人,陪他走過一段路的。瞟了一眼王一川,他臉上陰沉沉的,看不出什么表情。也沒什么好怪他的,他這個老大做得夠意思,規格搞得這么高。上山時全幫兄弟分兩排行夾道禮。劉艷梅捧遺照,我捧骨灰盒。鞭炮在耳邊不停地炸,瘋狂地自毀。墓地朝南,面對虎頭的家鄉。看著師傅封上蓋,我簡直不相信這是真的。一個龍精虎猛,鬼都怕他的人,就這么化作一股灰,被永遠封在這三尺之地。香燭和紙錢燒得人不停地出汗,我盯著飄動無常的火焰,心里什么都想不清。有人拍我的肩,是王一川。他聲音有點嘶啞,但每個字我都聽得很清楚。

虎頭的兄弟我就交給你了,你去替他報仇。

虎頭是死在四野豬那一幫的余黨手里。在兩幫火拼時虎頭沖在前頭,滅了不少人,所以成了他們報復的第二號目標。王一川行蹤很隱蔽,戒備也很嚴,殺他是件很難的事。虎頭就招搖得多,最容易被當成靶子打。那天他要是待在地盤上,也不會出事,偏偏劉艷梅發什么神經,扯著虎頭去溜冰。河邊玩的地方多如鳥毛,就是沒有溜冰的地方。他們只有跑到工人文化宮去,一出河西路就被人盯上了。那些人沉得住氣,一直跟到文化宮,看著他們進了場,就在口子上布了網,又呼了幾個人來。八九個雜種,手里都有家伙。虎頭一出場子就被圍住了,他想退回去,但后路已被封了,只有死勁往前沖。虎頭沖起來真的是炮炸彈,沒人攔得住,雖然身上挨了幾刀,但要脫身還是有可能的。但沖到街邊腿一軟他就沒了力氣,白粉白粉就是這樣害死他的。劉艷梅命大,跟虎頭在場子里吵了嘴,還賴在里面玩。聽說外面殺了人時這豬腦殼還沒想到是虎頭出事了,躥出來看熱鬧,只看了一眼就癱在地上,連個電話都不得打。這種寶,除了用來操,真的一點用都沒得。不過怪她也沒卵用,現在我必須把那幾個雜毛找出來,讓他們曉得做什么事都要付出代價。

還沒有正式入門,我講要等報了仇后才燒香喝血。王一川沒講二話。在幫內向來只有他開條件的份,還沒看到哪個敢跟他講條件,虎頭那么牛逼,也不敢。我開了這個先例,也曉得自己已沒有第二種選擇。不過也沒什么退堂鼓好打,王一川是做大事的人,又這么看得起老子,跟他做事不會吃虧。至于虎頭那幫兄弟,本來就很熟,除了金老四外,其他人都對我很服氣。其實金老四跟我以前也沒什么過節,只是虎頭走了后,按輩份應該是他上,沒想到位子卻被我坐了,在背后喝了通酒罵了頓娘,當面臉色也不好看。說實話,我也有點不好意思,但絕不表現出來,相反,我還要殺掉他的怨氣,讓他服服帖帖像一條狗。在這條道上混,必須心硬手狠,否則就只會被別人搞掉。

行動開始了。手下共二十個兄弟,加上自己,二十一個。分三組,扁毛帶一組,龔建章帶一組,我帶一組。按道理金老四應該帶一組,但我要他跟我走。當時他就拉下臉。我立刻一腳踹過去,指著他說有什么事等替虎哥報了仇再講。未必你不想替虎哥報仇么?兄弟們都看著他,金老四眼睛紅了,小聲道,哪個不想替虎哥報仇嘍?

我拍拍他的肩,這才是好兄弟嘛。

殺虎頭的人已認定了四個,為首的叫解曉東,樣子卻一點也沒有那個歌星帥,長了個大鼻子。他住在前進路。沖到他家里,卻只撞見姓解的姐姐,抱了孩子在喂奶。這娘們見過些世面,一點也不慌張,一邊喂奶一邊告訴我們他到外面去了。

到哪里去了?

沿海那邊吧。反正不是廣州就是深圳。他又犯了什么事啊?

扁毛在火車站沒兜到人,龔建章卻在西站從臥鋪車上拖下了四野豬的堂弟。那家伙跳詐得很,大喊大叫想引人來救,被一拳打脫下巴,塞進面的帶了回來。很好。四野豬死在我刀下,他堂弟現在也落在我手里,看來我是他命中的克星。

四野豬的堂弟叫飛豬,我懷疑他原來是叫肥豬的,只是嫌不好聽才改成飛字。應該承認,飛豬還是有幾分硬樁,拳打腳踢都撬不開他的嘴。坐在外面我不耐煩了,走進去笑瞇瞇地告訴他我是他堂兄的老相識,看在野豬兄份上可以照顧一點,只要講實話就放了他。

你當我是細伢子?你以為我不曉得你?他眼睛鼓出兩團火。

那就不好意思了,我一笑,把他褲子脫了。

他這才驚恐起來,你要干什么?

讓你享受一下。

這家伙塊頭大,雞雞卻小。讓人用細麻線把他的小棍子纏住,貼肉纏,但也沒有弄得太緊,然后喊了個小太妹進來跳脫衣舞。小太妹臉蛋不及格,但身材很惹火,跳得我們高聲喝彩。可憐的飛豬還沒有搞清場,以為我當真讓他享受。等他明白是怎么回事,趕緊閉上眼睛時,已來不及了,那家伙已經無可遏止地脹大了,貼肉纏的細麻線全勒了進去。那個難受勁,鐵打的漢子也經不住的。小太妹很配合,脫光后(她身上的衣服本來就少得可憐)貼上去不住地擦飛豬那地方。飛豬開始還要充硬樁,咬緊牙關,冷汗不停地流下來,挺了一會兒就張開了大嘴,我講,我講,要得么?他聲音發顫。

小太妹已跳得渾身是火,我曉得滿屋子的兄弟恨不得輪奸了她,但無功不受祿,我只把她交給了龔建章。飛豬那地方好容易才軟了下來,愣愣地看著我,眼神中滿是恐懼。有人想踢他,我抬手止住了。

解曉東跑到南寧去了,有三個躥到廣州去摟錢,兩個躲在鄉下,有個叫斗雞的還在市區。

你們怎么保持聯系?

沒有聯系了,講好一年后再回來碰頭。

他們屋里住在哪里?

我只曉得幾個的。

曉得好多講好多。

要人拿來紙筆,我親自記了,讓他過目點了頭,方笑道,你可以走了,我不送了。

飛豬立刻冷汗大冒,跪了下來,龍哥,放我一條生路,我情愿跟你,替你賣命。

他眼淚鼻涕都出來了。有點可憐他,但更多的是看不起,還有仇恨。我會放過你嗎?蠢豬。內心一陣冷笑,我讓人封住他的嘴,拖了出去。

追殺行動比較順。斗雞當天就被找到。三天后,躲到鄉下的兩個混蛋也分別被帶了回來,其中一個純粹是個半白癡——虎頭英雄了一世,居然死在這號人手里,當真是死不瞑目。第二天龔建章帶了三個人拿著仇家的照片和聯系電話坐火車下廣州。兵貴精不貴多,他們四個是我手下的狠角色,有備而去,必不空返。南寧那邊本想親自去的,但想了想后,派人沖到姓解的家里,搶走了他外甥,撂下一句話,要姓解的自己來要人。我沒有親自去搶,怕看見小孩媽媽那副很慘的樣子。我知道這一手夠卑鄙,但沒辦法,我是如此強烈地想盡快替虎頭報完仇。

整整一個星期,我都在夢中跟姓解的做生死搏斗。他的大鼻子特別討厭,所以我猛揍那地方。鼻子很硬,比鋼還硬,打得手都麻了,最后用刀才砍下,血從兩個孔中噴出來,把我噴了一身紅。這家伙還不死,跳起來繼續打,而且越打越有勁,打得我心寒起來。是在懸崖上,我被逼進死地,一步一步往邊上退,眼看就要摔下去成一堆碎骨。虎頭出現了。虎頭兄弟總是在關鍵時刻現身。他手持一把大鐵錘,一錘就將姓解的轟得飛了起來。腦袋在半空爆炸,姓解的尸體打著轉旋入萬丈深谷,那里一片灰霧茫茫,看不到底。轉過身,我想跟虎頭說幾句,卻不知講什么好。他望著我一笑,我從未見過他這樣笑過,好凄涼的。這不是虎頭的笑,但他明明這樣笑了,笑過之后不再看我,一步一步走到懸崖邊,和我并肩而立,卻朝著相反的方向。感覺到他握了握我的手,打了個激靈我轉過身去扯他,虎頭已跳了下去,不停地翻滾,撞裂一片片灰霧。看著他越來越小的身影,我想哭卻沒有眼淚。蘇麗不知什么時候來到身邊,蘇麗輕輕撫摸我的背,她的眼神好溫柔好溫柔。轉身我就抱著她,抱得那樣緊,抱得她喘不過氣來,生怕她也飛向那我看不清的深谷。就這樣我把蘇麗抱醒了。在黑暗中我仍看得清她的眼神,就像一只弱小的羔羊。我在奶奶的墳頭見過這只小羊,她被幾條惡狗圍困著,我忘不了她向我求助時的眼神。現在我把這只羔羊壓在身下,讓她變得快樂而瘋狂。

一星期后,解曉東和我面對面坐在一起。屋子里只有我們兩人,兄弟們雖不放心,但也只有聽從命令守在外面。

仔細地看了他一遍,還是以前的老樣子:大鼻子小眼睛穿著很樸素,惟一出色的地方就是下巴線條很硬挺,像用斧子劈出來的一樣。

人已經放了。

謝謝。

我還要謝謝你,這么遠地跑回來,省了我不少工夫。

你怎么曉得我一定會回來?

很簡單,你肯舍命報仇,就一定不會看著自己的外甥被滅掉。

你算得很準,不過你手段太狠了。

你不狠?虎頭死得那么慘未必還是別人干的?

他殺了我們那么多兄弟,我就殺不得他?

你殺了他所以你也要償命。

好,好,解曉東一副不想再吵的樣子,按規矩我是要償命,我沒有意見。

你有意見也沒用了,老解。

我曉得我逃不脫的,我也不想逃了,我太累了。

莫講得這么凄慘,死也要死得精神點。

不是講得這么凄慘,你以后就會明白的,干我們這一行,遲早有一天會不想動,寧肯被人殺了也不想再動。

抱歉,我是絕不肯坐在那里等人來殺的,再不想動也要拉幾條命來墊底。

也許吧。不過像你這樣的人太少了,你天生就是吃這行飯的。

沉默了一下,他點點頭,不過吃了這行飯,要想再上岸,也就難了。

這家伙說得很對。沒想到他還能討論一些比較深層次的東西,可惜了。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所以你不要怪我。

我不會怪你,也不會怪任何人,所有的一切都是我自己選擇的。

聽你講話就曉得你有深度,當初怎么沒去讀書?

沒有錢。我住的地方又爛,周圍都是些那樣的爛人,不讀書就跟他們和了。

所以并不全是你的選擇,還有個環境。

我不可能去怪環境吧?

為什么不能怪?

不公平的事太多了,怪不來的。

擺平一件算一件,不報復的是沒種。

我曉得你有種,我第一次看到你就曉得你這人會出頭的。

在這條道上還講什么出不出頭,都是些見不得人的事,見不得人的人。

那你上岸好了。

你不是講很難嗎?

你不是一般的人。

哦,那你看我是哪種人?

我第一次看到你,就覺得你心里有股天大的火,這股火會讓你做出別人根本不敢做的事。

我曉得你的意思。老解,我很遺憾,我們本來可以成為朋友的,但現在我一定要滅了你。

殺人償命,這規矩是鐵打的。不過虎頭的命太值錢了,要八條命來抵。

我盯著他,所以講你喊那么多人去是害了他們。

老解不做聲,臉露痛苦之色。

還有什么事要辦嗎?做得到的我替你去做。

謝謝。該辦的都辦了,人走的時候不能欠賬。

我站了起來,對不住了。

他笑了一下,臉上的肌肉開始變得僵硬,眼睛里的光芒急劇黯淡下去,變得空洞洞的。

木在那里半天,我心里說不清什么滋味。

喝過雞血酒后,我成了王一川手下最年輕的堂主。我這一堂的任務就是打架、殺人、維持秩序,所以不應叫白虎堂而應該叫打手堂,而我,就是眾多打手的頭頭。不過沒關系,我還可以繼續吃了難飯。那種單槍匹馬深入虎穴的營生已使我著迷,它所帶來的那種強度刺激遠不是領著一伙人鬧鬧哄哄地去打架所能比得上的。盡管如此,我對堂內的事務還是費了番心思的。虎頭在的時候,堂內兄弟在形式上沒有高低之分,干什么都是一起上。這樣搞省事是省事,但不弄出幾把位子來,兄弟們就沒有盼頭。上次追殺時把兄弟們分成三組,現在我又改動了一下,分四組,龔建章、扁毛、金老四各帶一組,另外一組是親兵隊,都是堂內的硬角色,由我親自帶。我還規定,除親兵隊外,其它三組的組長每一年換選一次,這一年沒干出什么成績的,一律撤職。組長之下設副組長,由組長推薦,再由我批準。這個辦法一弄出來,在幫內都有影響,王一川干脆叫其它堂都照著做,還訓了一通話,說什么現在是現代化社會,大家要有管理頭腦,才能把生意做大。王一川確實有頭腦,聽說他正準備去競選區人大代表。

競選人大代表?蘇麗以為我在講笑話。

是真的。我還要去幫他拉選票。

有沒有搞錯?他是黑社會耶,人家怎么會選他?

你何事這么寶。他去競選,肯定另外有個身份。要是講明是幫派老大,恐怕要被選派到牢房里去。

什么身份?

摸出張名片,我遞給蘇麗,你拿著,有事時可以做個護身符。

名片印得比省長的還有派,上面的頭銜是大川有限開發公司董事長,東吉區社會福利委員會理事,東吉區社會治安管理委員會委員。“撲哧”一聲,蘇麗笑了起來,喂,你老大真的開了個這樣的公司啊?

什么真的假的,就是我們這個大川幫,對外就叫公司。

你老大真會趕時髦耶。

什么趕時髦?他是有頭腦,要對幫派進行現代化管理。

黑社會也要現代化?

是啊。政府不是說要實現四個現代化嗎?我們就搞第五個現代化。

怎么搞啊?

很多,講不清的。反正這個月我們這種級別的每個人都要配臺手機。

蘇麗瞪圓了眼睛,真的?你們哪是黑社會,干脆坐辦公室算了。

未必我坐不得啊。你以為那些人比我們聰明到哪去?不過是運氣撞得好。

點點頭,蘇麗沉默了一陣,抬起頭說,龍哥,我想做點事。

我看著她,你講嘍。

我想開個服裝店,蘇麗展顏一笑,我好喜歡賣衣服的。

賣衣服?河東是電游場,河西是紅燈區,誰來買你衣服。

我到其它地方開嘛。

那不行,我不放心。

人家又不是小孩子了,蘇麗把筷子一放,撅起了嘴。

我最怕她不高興,但又不能就這么軟了。我想一下吧,不過今晚上我要你扮護士。

你想怎么樣都行,蘇麗一笑,聲音里滴得出糖水。

拉選票是件很麻煩的事,說起來卻簡單:要錢的送錢,要肉的送肉,都不要的就只好動刀子了。跟著王一川送了兩回錢后,我就煩了,老大,動刀子我上,送錢這事我做不來。

王一川近來臉上多了些笑容,聽了這話也沒板起臉,只是啞著嗓子說,有個人要你親自去搞定。

沒做聲,我曉得這個人肯定不好惹。

陸大有,聽說過嗎?就是市人大的副主任。這老家伙,硬頂住不讓我上,也不曉得吃錯了什么藥?

人大主任不是你干姐么?他一個副主任還敢怎么樣?

這你就不懂了。老家伙很有點威信,他要硬頂我就通不過。

我去搞定。

他軟硬不吃,你要動點腦筋。

陸大有,五十三歲,退伍軍人,副團級,在越南打過仗,立過一次三等功。看到這我就倒吸一口冷氣。在戰場上混過并立了功的人對生死多少有點無所謂的。這種人一向是我的偶像,現在卻要我去找偶像的麻煩。心里沉得很,這是以前沒有過的。

原以為市人大機關肯定警戒森嚴,沒想到大搖大擺就走了進去,居然沒有遭到盤查——也許是我一身名牌讓人誤以為是哪位領導的公子吧。他媽的要是我老爸沒死也許真的就是了。想起他們的死我的血管里就變得滾燙,胸口發脹心臟狂跳,如果不找件事來發泄一下我就會被這股火毀掉的。跳起來我抓下了高高懸空的一片樹葉。不錯,彈跳力跟以前一樣好,手法也很準確,沒有抓錯一片。這樣我的心情才暢快了一點,東張西望努力把地形記下來。這就像當初背課文一樣,當然,還需要有良好的方位感。我總是先找到場內最高的建筑物,以它為中心點按東西南北在腦子里畫幅地圖。實際上它并不一定處在中心,有可能偏南或偏北。但這沒關系,只要它是最高的,從各個方位都能看到就行。萬一腦袋里記亂了,抬頭看看它,就能判斷出該往哪個方位、哪條道路進攻或者撤退。這個方法是我自己悟出來的,在實踐中還蠻有效果。可見我要是去搞軍事,說不定也會立個三等功,運氣好的話還可以混個將軍當當。要曉得,除了當作家外,做個威風凜凜的將軍是我最大的心愿。

六棟四單元就在眼前,抬頭我就看到三樓左邊陽臺上一個小男孩探出個腦袋對著天上笑,鮮紅的氣球在他的右手上晃來晃去,這小男孩的腦袋也像個氣球,圓圓的晃個不停。我曉得他肯定是陸大有的寶貝孫子,所以看了他很久——也許我需要故伎重演。

氣球晃著晃著就脫了,小陸立刻伸手去抓,他腳下大概墊了凳子,一探身腰部就橫在欄桿上。有女人的尖叫爆響,但叫得再響也阻止不了小陸拼命去抓球。抓球目前是他的小腦袋里惟一的念頭,他根本想不到這會帶來致命的危險,所以他無可挽回地栽了下來。令我驚訝的是,他真的追上了氣球,并且在空中抓住了它。頭頂的叫聲此起彼伏。跨前一步我站穩了樁子。一個從三樓摔下的小男孩帶著風聲他的沖勁可以撞暈一匹馬。好在小陸在空中的姿勢已由倒栽蔥變成了橫著身子背部朝下。接住他時雙手就勢往下一沉,卸掉一半的沖勁。盡管如此胸口還是一悶,差點沒穩住樁子。

樓梯道轟隆隆地響,像是在打滾雷。最先躥出來的竟是個半老頭,虎背熊腰,推了個平頭,有點像誰去了。這肯定就是陸大有了。陸老頭跑得比他兒子還快。放下小男孩我沖他一笑,這笑不是在敷衍,而是發自內心的——這老頭有種令人尊敬的氣質。小陸沒事,也不哭,只是咬著嘴唇不做聲。陸大有把他丟給兒子,然后抓住我的手大搖起來。

感謝啊,感謝。

哪里,應該的,沒事就好。我做出要走的樣子。

何事?陸大有一臉的惶恐,上去坐,上去坐。他的手像把鐵鉗一樣鉗住我。他身上有股熱情像是鐵匠鋪里那一爐旺火,什么東西都融得化。幾乎忘記了我是去對付他的,跟著這位老戰士上了樓。房子是三室一廳,里面擺設雖然說不上是寒酸,但跟他的級別明顯不配。我跟王一川去過兩個做官的家里,不過是副科級,但一個人修了棟大房子,里面的裝修就好像是高級酒店,他媽的也不曉得哪來那么多錢。對老頭的尊敬又多了幾分,同時也明白了自己為什么會心里發沉——殺一個惡人最多是把命賠上,也許會心情緊張,但良心上不會有什么過意不去,但殺一個清官呢?老子雖然是人渣一個,也曉得清官殺不得。坐在沙發上我一時不曉得該說什么,裝模作樣喝了口茶后抬頭往對面墻上看。那里既沒有現在流行的壁掛,也沒有附庸風雅的油畫,而是貼了一張領袖像。以為是毛澤東,認真看了才曉得是彭大將軍。現在我才悟清陸大有到底像誰了。尤其是那嘴唇和下巴,像呆了,鋼鐵鑄就一般。我曉得這種人內心一旦打定了主意,九頭牛也拉不回的。當年毛大爹都擋不住彭德懷寫萬言書,在會上罵娘,我這種幫派小頭目能嚇退陸大有這樣的老革命么?心里猛打鼓但我臉上毫不露聲色。陸大有一點也不擺架子,大聲大氣地跟我扯談。

現在像你這樣的年輕人不多了。

我沒有臉紅算我功夫深。

你練過打吧?

練過。

一看就曉得,我當兵時也練過。

你當什么兵?

搞偵察。

是在打越南吧?

老頭大為高興,你還蠻清楚,現在的人,早忘了這些事了。

喝水不忘挖井人。我們能過上現在的好日子,是搭幫你們流血流汗。我一門心思想哄老頭高興,把從電視上撿來的好句子一把一把地甩出來。

老頭神色卻變得落寞起來,流血流汗流得再多,也被人忘記了。

怎么會呢?你這樣的人,是最受人尊敬的。

尊敬是在嘴巴上,別人真正放在眼里的是當大官的和賺大錢的。

那不一定。像我,就對那些人看不大起,真正服狠的還是你這樣真刀真槍干出來的。

瞇著眼睛看了我一下,陸大有嘴角邊露出一絲笑容。頓時我有種很奇特的感覺——我想象中爺爺的形象就應該是這樣。

喝酒的時候陸大有用的竟是一只大瓷碗,樣子雖然老土了一點,但很實在,一碗大概可以盛半斤酒。這樣的碗現在也難得找到了,就像陸大有這個人。受他的感染,我也放開了大口大口地灌,并且發現自己的酒量還大有發展前景。只是他們一家輪流敬我的酒實在是不好意思——我始終沒忘記自己是來干什么的。那個叫旺旺的小男孩坐在對面,瞪圓了眼睛看我。小孩有種特別的敏感,莫非他感覺到了什么?講真的,我總擔心他突然站起來指著我大聲說,爺爺,他是個壞人。我甚至不敢去看他了,擠出笑容來跟陸大有對干。

小楚啊,我看你很有正氣,現在我們國家就缺你這種年輕人啊。

恨不得鉆到桌子底下挖個地洞溜走,我不好點頭也不好搖頭,笑是更加笑不出,只好又端起杯子。

兩碗酒落肚,陸大有那個副團級的形象就不見了,坐在我身邊的乃是一個無所顧忌、好發議論的老兵。

你們這一代對毛主席感情還是蠻深的。

這天下是哪個打的?是毛主席打下的。毛主席是最有骨氣的一個人,最敢出頭,他要是看到現在這些人這副鳥樣,不氣死才怪。

老陸。他老伴很敏感地叫了一聲。

陸大有的眼睛立刻瞪了起來,講不得啊?他這一瞪眼簡直有猛虎下山的威勢,一桌子都不敢做聲了。

小楚,來,喝。

看到他兒子兒媳欲言又止的樣子,我勸道,陸伯伯,喝了這杯就算了。

那怎么行?要喝就喝個盡興。他瞪著眼看我,把我看得心虛。喝就喝吧,喝得人飄起來又沉下去,什么煩心事都不用去想了。

完事時陸大有已不能起身了,半躺在沙發上大著舌頭講,小楚,有空常來玩啊。

看著他碩大的身影癱在沙發上,心里陡然有種酸楚的感覺。酒并沒有像預想中那樣麻木了這顆心,所以我格外痛苦。下了樓我就堅決要他兒子別送了,我需要一個人走一下。月光和風都很爽,兩邊的樹擋住了許多喧鬧。把手插在褲袋里,低著頭,我走得很慢。其實并沒有想什么,很多問題靠想是解決不了的,最好的辦法是什么都不去想。放松了走在月光和樹影之中,真不想走出去,真想永遠留在這清凈的地方。可是無論走得多慢,我終于還是走了出來,豎在路邊,木頭一樣。黑夜的公交車從眼前躥過,帶起一卷風。打了個激靈,頭不怎么漲了,但心卻重得惱火。

第二天下午,我帶了兩個弟兄在河西搞巡查,心里盤算著怎么去擺平陸大有,越想頭越大。

楚小龍,迎面兩個公安甩著膀子過來了。

雜種,我心里罵了一句,滿面笑容地迎了上去,何解,這么熱的天還出來,不要太辛苦了。

他媽的,手氣不好,輸了錢,出來轉轉。

手氣不好就沖一沖嘛,我請客。

他們的眼睛立刻亮了起來,其中一個口里道,大白天的,怕影響不好。

什么影響不好,你們是來檢查工作的,小姐們歡迎還來不及呢。

對,對,是檢查工作。他們咧開嘴大笑起來。

要小弟帶了去,我連他們的背影都不想再看。這兩個寶,要是沒有身上那層皮,比我最爛的小弟還要爛。不過沒辦法,這地盤還得靠這些人罩著,必須喂他們糖吃。只不過他們太有主動權了,我們只有討好的份,這樣也太任人宰割了,很不爽。一定要想辦法改過來,至少要跟王一川講講,他那人想出的辦法才夠狠夠辣。

手機響了。說曹操曹操就到,我想到王一川他就打電話過來了,要我去大富豪吃飯。大富豪就在前面的同慶路上。跟小弟打了個招呼,我走路過去。進了包房只看到王一川,這倒是想不到的。他看到我,只點點頭。說老實話,他這樣子還讓人受用些,我就怕他笑。他一笑的話,說不定就有人要倒霉了。

陸老頭死了。

還沒坐穩我就聽到這一句,一時沒回過神來,木木地看著王一川。

昨天夜里十一點,腦溢血。

我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但不吭聲,只點點頭。王一川看著我,露出一絲笑容。他以為是我做了手腳。就算是吧,我心里緊得很,一句話都不想講。

主菜是一只小王八,酒是五糧液,很精。我想去倒酒,卻被王一川搶先了。小龍,這杯酒我是一定要替你倒的。

只好受了。端起酒杯我說,大哥,我敬你。

兩人一干而盡。拿起筷子他說隨意吧,但我隨意不起來。王一川即使是輕描淡寫的時候也透出種無形的壓力,讓人心存敬畏。道上他這個級別的有幾個,但只有他才有這種氣質。

小龍啊,幫里以后怎么發展,你有什么看法嗎?

我本來想謙虛一下的,但轉念想到王一川最恨手下跟他玩虛的,就道,老大要我講,我就講講我的想法。我覺得,我們以后還是盡量做正當生意,這樣才是長久之計。打打殺殺的事,盡量少做。反正以前干的事要盡量洗掉,以后做事打著正牌子。公安抓把柄不到,也就不會那么囂張,張口就是要錢,要小姐。

拿著他們真的頭疼。

老大你得想個辦法治治他們。

有是有個辦法,但要做得保密。

這個你放心。

他們搞路的時候,用攝像機拍下來。

在心里大喝一彩,我說,這個辦法絕。

王一川微笑起來,絕是絕了點,但對付那幫人,正好。

以毒攻毒嘛。

王一川看了我一眼,你好像還讀了點書。

也沒有,我還不是初中畢業。

不要緊,只要有量,敢搞,腦袋轉得快,一樣可以出人頭地。王一川看著我道,我告訴你,有幾個人講你升得太快了,我就講了一句,我用人是看成績的。

謝謝老大。

當上人大代表后,王一川到工商銀行貸了七百萬,在河東路轟轟烈烈地蓋起了賓館。監工的任務當然落到了我身上,一時走不開。前幾天跟霍老師通了電話,曉得霞姐姐已安排了。看在這一點上,就讓霍國雄那老雜毛多活幾天吧。

在河東路和同慶路搭界的地方,新開了一家叫“蘇蘇”的服裝店。如果你從那里路過的話,就會看到一個絕對青春的女老板在沖著你微笑。如果你肯賞光走進去的話,就絕不會后悔,因為里面的每一種款式都能看出品位來,而且女老板會溫溫柔柔地替你出主意。如果你聽她的,你就會在鏡中看到一組簡直無法挑剔的搭配,一個幾乎掩飾了身材全部缺點的自己。當然,這一切的前提取決于你也是女性。我曉得若是兼營男裝的話,很多人上門就不是看衣服了,所以蘇麗只賣女裝。

大川賓館建好后,我成了賓館的保安負責人。王一川本來在公關部給蘇麗留了個位置,但蘇麗顯然對賣衣服更感興趣。讓劉艷梅干吧,我提議。

王一川沉默了一陣才道,本來看在虎頭面子上,應該給她事做,但她那個樣子,怕是做不得事。

我無話可說。王一川講的是實情——劉艷梅已經叫毒品給廢了,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為了一點貨,誰都可以上她。我曉得她家里已對她絕望。這樣下去,遲早有一天她會橫尸街頭像一堆枯柴。我想好了,過幾天有空就把她送到省里的戒毒中心去。我要盡自己最大的能力,否則不得心安。你曉得我是看在虎頭的情面上。真的,虎頭這樣的兄弟,一世只會碰到一個,那是真正可以換命的。現在龔建章、扁毛他們,雖然在我面前服服帖帖,但天曉得背后搞不搞名堂。我得防著點。要知道能在這條道上混下去并出頭的人,無一例外都是詭詐過人。義氣這兩個字,在這年頭,已經漸漸淡了。

現在你看本地新聞,或許就能碰見王一川生硬的笑臉。他實在不適合笑的,但這沒關系,無論他笑得有多難看,電視臺都會給他鏡頭的。他現在是正當的商人,熱心的社會事務活動家。沒有人去追究他的發跡史,追究出來也是離真相太遠,離傳奇太近。其實只要目的實現了,成功了,你用的手段到底正不正當,人們是不會苛求的,盡管他們有的在這手段下吃過虧,甚至流過血。王一川深知這個道理,所以他成功了。作為他最得力的手下,我理應感到高興,但面對電視機,我說不出是什么滋味,拿起遙控器換了個臺。需要說明一下,我現在住的是自己的房子,在開發區,三室一廳。蘇麗將它布置得很漂亮,讓她的姐妹們羨慕不已。看到蘇麗那幸福而滿足的樣子,我覺得自己擔再大的風險也值。男人這一世為了什么,除了爭一口氣外,還不是讓自己真正喜歡的人開心一點。雖然還沒有結婚,事實上我們已經是夫妻了。我們自己是這樣看的,幫里的兄弟也是這樣看的,甚至連王一川也在問我們什么時候生個小孩。

四周的黑暗已經轉變為幽藍,我像是坐在一個脆弱的殼中,殼中充滿著幽藍的水。但我已失去打碎它的欲望,就像我已失去殺人的欲望。因我而死的人不算少,但被抓進來的僅僅是因為其中一條命。假如我殺的不是政法委書記霍國雄,而是一個民工,或者是某個幫派的小頭目,就會沒卵事。人終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輕于鴻毛,霍國雄就是重如泰山,而我,就是輕如鴻毛。就這么回事,這個社會就是這樣,我認了。明知是這樣的結局,我還是要殺了這個人,無論是蘇麗還是自己,都阻止不了這危險的行動。如果世界上有一種力量最可怕,那我告訴你,不會是別的,就是:仇恨。

霍國雄正坐在桑塔納上,從縣城向市區駛來。線人告訴我,他是來開全市政法系統工作會議的。線人甚至弄到了他的手機號碼,這證明我的錢并沒有白費。當然,他也是懾于我在道上的威名才同意干的。這說明人不僅要有錢,還要有勢力。兩樣齊全,萬事通達,不管你同不同意,這都是真理。

來市里開會的領導通常住在南方賓館,這令王一川咬牙切齒又無可奈何。大川賓館雖然檔次不俗,但畢竟是后起之秀,還沒有建立起過硬的業務往來關系。不過這對我來說倒是一件幸事——如果霍國雄住在大川的話,我就只能老老實實地等他離開再說。而他現在住“南方”,我下手就可以毫無顧忌。

爸爸,媽媽,你們一定要保佑我。

陳麗珍有個姐妹叫肖蘭,在南方賓館服務。肖蘭姿色一般,但功夫很好,在霍國雄那一幫人中很有些名氣。現在她就坐在我面前,眼睛勾勾的。

把意思講清后,她彈了彈手中的煙,沒問題。龍哥開口,小妹一定盡力。

我不會虧待你的。

那還用講。龍哥的為人,我早聽說過。她拋了個媚眼過來,聽說龍哥功夫很好哦。

我看了看旁邊的陳麗珍,她卻是掩嘴而笑。我明白走不脫的,何況也確實想領教一下肖蘭久負盛名的吹簫絕藝。

蘇麗的生意做得很紅火,她已完全進入狀態,成了一個精明能干的老板娘,但我強迫她把店子打了,沒有商量的余地。

本來想在賓館里動手的,但肖蘭不肯。她有她的想法,我表示理解,同時又擔心她會變卦。會議是開三天,兩天來我簡直坐臥不安,這是從前沒有過的事。從前我雖然也緊張,也擔心,但從沒有表現出,相反,看起來很冷靜、從容。現在這種狀態很危險,我長長地吸了口氣,努力使心緒平靜下來。

手機響了。

龍哥,他們上街了,是到新世紀商城去。

幾個人?

兩個。

關了機后,我站起來。這不是個很好的機會,但我已不想再等。

新世紀商城建起才兩年,卻已成為這個城市的標志性建筑。縣里的人到市里來玩,如果不去這里面轉轉的話,就算白來一趟,回去要遭人奚落的。以最快的速度趕到這里,我付了打的的錢,掃視了一下四周,慢悠悠地走了進去。還好這里只開了一道大門,且今天不是節假日,人不算太多,不然我會愁死去。他們也許還沒到,也許已經在二樓或三樓轉悠了,反正我不能擺出一副找人的架勢。把手插在口袋里,我竭力把自己裝扮成一個悠閑的單身顧客,在一樓的各個柜臺前游蕩,時不時俯下身來看看柜中的貨物。現在的東西是越做越精致了,要不是怕售貨小姐記住我的口音,我還真想拿一樣出來看看。一樓掃蕩完了,卻沒看到姓霍的影子。我低著頭慢慢地上了樓梯,在拐彎處又往大門口看了一下,進出的都是女士。也許是在二樓吧。二樓是專賣服裝的地方,這里我倒是來過幾次,當然都是被蘇麗綁架來的。有點擔心小姐認得我,但已顧不得那么多了,何況來過這里的人成千上萬,她們也未必會記得我這個黑社會殺手。在一排排衣服間均速移動,我不敢在哪件衣服前停留過久,否則一定有小姐要熱情為我試衣。盡管我這樣小心,還是有位小姐含笑注目于我。我暗罵了一句,卻既不是罵她,也不是罵自己。她是熱情有禮,且對我印象不壞,而我能吸引女人的目光也是天生的。看來干我們這一行的最好是面目平庸,毫無讓人能夠注意的特征。這樣的人如果再心狠手辣、判斷準確,一定會成為頂尖高手。繞過這位小姐我向三樓走去。三樓專賣兒童用品,而我既非兒童,看樣子又不像是兒童的父親,所以沒有久留,轉了一圈就上了四樓。這里主要是賣文化用品。讀書的時候我對這種地方有說不出的親切感,總是拖著個破書包去看那陳列于柜中的精美鋼筆和漂亮筆記本。那時我用的是三毛錢的圓珠筆,五毛錢的作業本,你不難想象我目光中的企羨和失落。現在兜里有了幾個錢,但手上握的不再是筆,而是刀。看了幾下,我無心呆下去,冷著臉走了下去。

搶包呀,快抓賊啊!

底下一陣騷動,但似乎無人去抓。這樓里的保安大概是做賊去了,而售貨小姐和顧客們對此早已看慣,不再驚訝——他們頂多不過是圍過來看看——這已算熱心了,更多的人會照舊干自己的事,像是什么也沒發生,什么也沒聽到。是個這樣的世道,沒辦法。

下了三樓果然就看到一個少婦在向不多的圍觀者哭訴。少婦妝化得太濃,倒讓人疑心是風塵中人。不過我很感謝她為我拖延時間提供了一個很好的理由。停下來抱著雙臂聽她邏輯混亂的陳訴,眼睛不時往樓梯道口瞟。五分鐘后,保安懶洋洋地出現了,大概是昨晚搓了通宵的麻將。

同志,你一定要幫我把包要回來。

同志這個詞讓我聽起來很滑稽。

這個,比較困難。我們這里還沒安閉路電視,曉得是哪個搶了你的包。

哎,你們保安未必是吃干飯的么?少婦柳眉一豎,露出英雌本色。

你個婆娘莫亂罵人啊,又不是我搶了你的包。

就是要罵。我告訴你,今天要是不把包要回來,我就不走了。

你個騷貨,走不走關我鳥事。

……

什么事?一個渾厚的聲音劈了進來,抬頭我就看到了霍國雄。應該承認,這家伙國字臉,劍眉隆鼻,很有種氣勢。保安和少婦都被懾住了,倒是圍觀的人七嘴八舌地把事情講清。霍國雄點點頭,眉一揚,對少婦說,這樣吧,你去找這里的經理。要不要我們陪你去?

少婦還沒做答,保安已笑著道,不必了,我們可以解決。大姐,麻煩跟我去做份筆錄。

少婦哼了一聲,又轉頭向霍國雄粲然一笑,謝謝你啊。

霍國雄看著他們走遠,搖搖頭道,現在這種風氣呀,哎……

同行的胖子笑道,今天幸虧遇到霍書記。

霍書記,哪個霍書記?

看樣子就曉得是個當官的。

是個好官。

胖子翹著大拇指對人群說,這是我們長遠縣的政法委書記,來市里開會的。

霍國雄嘴角隱隱露出一絲笑意,邁著方步向樓上走去。

估計他們在上面逛不了多久,我坐在樓梯間的椅子上等,擺出一副不耐煩的樣子,像是在等超級購物狂的女友。

等待是最漫長的。

比等戀人更漫長的就是等仇人。

總算聽到他們的腳步聲了。

心里一動,我閃進了對面的洗手間。很小,只有兩個坑位。我蹲進靠門的那個,也不脫褲,只把小門閂上。

兩個人一前一后走了進來,都不說話,只聽得尿水沖擊便池的聲音。一個很急,另一個則時斷時續,似乎有很嚴重的前列腺炎。

快的已經洗了手,推門出去了。

霍國雄鼻子哼了一聲,還在努力射擊。我走到他右邊,右手握匕首貼在褲腿處,轉頭笑道,霍叔叔,你還認得我嗎?

他看著我,似乎覺得面熟,嘴里道,啊,你是……

我爸爸叫楚解放,我媽媽叫龍鐵梅。

我講得很快,但每個字他想必都聽得很清楚,臉上一時露出太多種表情,講不清。

還想多講幾句,但時間來不及了。匕首捅進他頸部,捂住嘴慢慢地放倒在地。

他那泡艱難的尿終于全射出來了。

推門而出時和胖子打了個照面。對他一笑,他卻愛理不理。這肯定是個官場上的小人物。只有小人物才會不放過一切機會擺大架子。我其實很想順手給他一下。穩穩地走下去,拐了個彎后腳步馬上快起來。剛出大門我就感覺到里面的騷動,對著路過的面的我揚起了手。

這次走坐的是貨車。車主是一個貼身小弟的堂兄,他負責把我和蘇麗送到南寧。在南寧我打了王一川的手機。

楚小龍,你怎么回事?

可以想象,他在那邊肯定是陰沉著張臉。我盡量使語調保持平和,說道,老大,你肯定猜得到。

哼。

我想避一避。

你在哪里?

南寧。

那邊沉默了一陣才傳出聲,這樣吧,不管你到哪里,每個月跟我打次電話。這邊要是沒事了,你再回來。

要得。對不起啊,老大。

莫講這種話。不過你呢,什么人不好做,要去做他。

殺父之仇,不得不報。

關機后我取下了手機卡,截做兩片甩進陰水溝。我會再回去做一個殺手嗎?告訴你我已厭倦了。

所有追蹤我們的人都無一例外地在南寧這里斷了線,他們像失去狐貍蹤跡的狗茫然止步。想象著這些鱉咬牙切齒的樣子,我躲在溫州的一家服裝作坊里忍不住竊笑。作坊的主人叫蘇麗,而我,只不過是能干的女老板手下一名無所事事的小伙計而已。有時躲在屋頂上曬著南方溫暖的陽光時,我忍不住想,如果一條心做下去的話,也許會成為一大梟雄。現在這樣子,是不是有點浪費呢?終于有一天,我結束了這種游手好閑的日子,又重新動起手來。只不過這一次拿的不是刀,是筆。

外面起風了。南方的風同樣有呼嘯的聲音,像一匹狼在遠方的曠野中長嗥,或者是找不到歸宿的冤魂在對天呼喊。現在是冬天,我特意選在冬天回來給奶奶掃墓的。已經三年了,三年過去還有那么多人在暗處等待我的出現。我總懷疑是王一川跟公安通的氣。他是那種性格的人,絕不會饒恕任何一個不順從他的手下,我沒去見他想必更使他動了殺心。不過也只是懷疑而已,我沒有真憑實據。現在我已不恨任何人,我很安然,仿佛早已預料到會有這樣的結局。我的手上沾了那么多血,是到徹底償還的時候了。

我叫楚小龍,今天我將被綁赴刑場。沒有什么不服的,我放心不落的只有蘇麗。前天她才聞訊趕過來,那副樣子想起來就心酸。死,對死者而言是件幸事,因他將徹底解脫,但對于活下來的人則殘忍無比。我就要去見奶奶,爸爸和媽媽了,而蘇麗,她卻還要懷著驚恐與傷痛掙扎在這個世界上。外面的風又一次大了起來,凄厲的呼嘯聲充斥著世界的每個角落。這個世界好冷。

(責任編輯:顏家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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