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
“選票”可分成兩半兒來理解,前者是說民意指向,后者是說有型紙張,實屬內容與形式的關系。這未免啰嗦,但惟其如此才能證明選舉不是舶來品,中國“古已有之”。堯舜禪讓據說就是由眾方國察舉所致,而造紙術自然又是中國發明的。哪一項不在外國之前?中國不是選票的發明國,那是因為不屑把它們二者簡單地結合起來。這有孔夫子一籠統“聽其言觀其行”的議論證明。可隨著“門戶開放”,古老華夏開始摩登搞選票了:
辛亥首義,孫中山該當大總統,可還是被逼著讓位于袁世凱。山西參加舉事者頗多,該當都督的人也真不少,大家選舉,只有一人私攜槍支與會,他跳到臺上一揮槍:不選閻錫山,這槍不答應。從此,閻錫山就在山西做了38年“土皇帝”。民意乎?實力!
實力乎?洪憲登基,雪片也似的電報勸進,連篇累牘的文章吹捧,眾望所歸,天人同勸,不當皇帝能行嗎?可自登基那天起,普天下又皆曰可殺,袁大總統氣得一命嗚呼。蔣介石一手遮天,擬配個裝襯的副手,可偏偏票選出個眼中釘肉中刺的李宗仁。人還是那個人,有實力也未必遂心愿,名不正言不順事不成!
名義乎?李宗仁名正言順成了代總統,提名要不易聽蔣介石調遣的居正為行政院長,下野的蔣介石卻在鄉間叮囑陳立夫一定要把何應欽選上,否則提頭來見。果然,何應欽沐猴而冠,掣肘得代總統左右受困進退維谷,活活地受洋罪。
選票真和金錢一樣,能把人搞得神魂顛倒,把世界搞得眩天駕霧。金錢作用于人的洋相,有莎士比亞的戲詞作證;選票捉弄于人的笑話,有馬克·吐溫的小說作證。選票是有價證券,可以討價還價,也可以當成“彩票”來押寶賭博,能投資以期得到回報。曹錕想過過當大總統的癮,動員親信以每張5000元之價收購議員的選票,議員們都成了“豬仔”,把手中的選票視作“當票”、“股票”,讓“曹三傻子”心想事成。這種投資還必須是看行就市的,否則就得白白“割肉”折本。程潛和于右仁也曾參加過國民政府副總統的競選,又送錢又送字畫,可錢不到位,且據亂時期“文教不興”,空忙碌一場,到頭來文臣武將授人笑柄。而李宗仁憑著帳下有“小諸葛”白崇禧和“軍師”黃紹竑的運作如愿以償。
不管靠什么來運作,得票多總不是壞事吧?可就有人為自己得票太多要嚇死。國民黨選總裁,陳立夫生怕自己的票數少,苦心經營去拉票。結果一唱票,自己竟比蔣介石多出兩票,嚇得他趕忙把兩票移到蔣介石的頭上,磕頭搗蒜地求饒,請來老嬸娘講情,才算保住了腦袋。
選票的運作真是妙趣橫生,令人啼笑皆非。現在,常聽到一些笑話:胡長青、成克杰都曾以2/3的多數票闖過了“三講”關;馬向東也曾以高票數擊破張鳴岐當上了沈陽市副市長,等等。有人哭訴,事前人人告訴他“我可投了你一票!”事后才知道他只得了0票。有人玩游戲,讓10個聰明人和1個傻子選出兩個人當領導,必然有1張廢票,10個聰明人各得1票,而傻子獨得10票。人常說足球是圓的滾動的,是黑白二色相間的,不知什么時候就定格在哪一色。實際上,在資本統治、獨裁專制和小集團利益操作下,選票也是個球。選民不過是些戲劇的票友,選中者也不過是穿著“皇帝的新衣”游街的小丑。然而,因為小丑當了皇帝,他第二天就會醒悟過來,自己穿起棉衣而把“新衣”賜給全體臣民,奴才們赤身裸體受著凍還要匍伏在地,山呼:“吾皇儉樸,感謝隆恩,萬歲萬歲萬萬歲!”被愚弄的還是老百姓。
二
不公正的選舉,常是選票戲選民,選民玩選票,最終不知造出些什么樣的變種,人人都是一付可憐兮兮苦大仇深狀。但這樣的選票運作,未必沒有積極的歷史意義,我們不能把嬰兒和污水一起潑掉。至少,它讓國之重器丟人現眼、神圣廟堂洋相出盡,打破了封建的詭秘鐵幕,使人們有必要請來“德先生”驗證選票里的民主是真是假,請來“賽先生”計量票箱里的科學有幾分。問題不暴露,藏著掖著,就永遠沒有解決的機會。
對于歷史和現實力量發展的不對稱結果,馬克思最能看得開,也最豁達。他認為這種結果常是不依人的意志為轉移的,是各種復雜的社會因素碰撞而成的,也許是人人都不滿意的一種結果。人們創造自己的歷史,只能“是在直接碰到的、既定的、從過去承繼下來的條件下創造”。由此來看待一切選舉結果,才是最科學的觀點。選票在多大程度上能反映社會民心的真實要求,說到底是要看民主進步的水平、社會文明的程度,有賴于物質文明、精神文明和政治文明建設的全面發展。這當然是一個極為復雜而又漫長的歷史過程。但不能由此得出結論,讓我們沒完沒了地去等。安于現狀,就這么累地過下去,我們勢必在未來的生活中過得更苦,變得可能不再是我們自己。
所有的生物之漫長而復雜的進化過程都要受到人工的和自然的選擇,面臨生死存亡的考驗,尋找著各自的出路。天文學家卡爾·薩根說:“人工選擇的實質在于動植物的許多生理和行為特征被忠實地遺傳下來。由于種種理由,人類促進了某些品種的繁殖,阻止了另一些品種的繁殖。被選中的品種競先繁殖,終于繁盛起來;未被選中的品種日益稀少,甚至滅絕。”這種人工的選擇馴化引起動植物的遺傳變化是非常迅速的,“奶牛之所以有大乳房,是人類喜歡吃牛奶和乳酪的結果”。
社會選舉是最典型的“人工選擇”,什么樣的民主水平必然選出什么樣的結果,被選中者都是一定時期民主進化的終端試驗品,反過來又嚴重地影響著一定時期的民主變化。越是適應這種選擇的人,他的生存機會就越大,后嗣也眾多。就像日本漁民捕獲到武士型的蟹要放生,最后產生了許許多多的武士蟹一樣,賄選制造出更多更大的貪官,逼選制造出更恨更毒的獨裁,拉票制造出更惡更險的門閥,于是,只好種下蒺藜得刺,拉下大便吃屎。如果社會縱容玩票者,玩家就會層出不窮,天下一時竟成玩家之天下。如果你不想過這種黑暗的生活,那么,現在就該懷抱一種超越自我、超越時代的精神,像魯迅那樣“肩住黑暗的閘門”,盡可能多地攔住劣種、放生優種,“留幾分善念田供子孫耕種”。
三
追求民主,“一萬年太久,只爭朝夕。”在人類歷史上,民主是不斷發展和演變的,一般的、普遍的、絕對的民主是不存在的,但是,歷史上存在的階級的具體的民主,則總是具有可以為后人繼承借鑒的一般的普遍因素。
山西“左手一指是太行,右手一指是呂梁”。在太行山,作家趙樹理說過,根據地初創時,正直的農民在兵荒馬亂的情形下多不敢出來做事,一些膽大妄為之徒多被選進基層政權內,欺壓百姓,魚肉鄉里,他的“小二黑”原型就死在那些干部的棒下。在呂梁山,一二O師政委關向應講過一段話,大意是說:在地方想選出些能為老百姓辦事的開明進步人士,但多選出的是當地舊有惡勢力人物。老百姓都說那些人好。我們實行了減租減息,經過調查,除決了幾個地主惡霸,掀開了蓋子,再問老百姓,老百姓又拍手稱快說原先選的那幾個家伙早該殺了。
愿望與現實永遠是互相助進的,民主常常扮演著“心切于求,而目眩于視”的悲喜劇角色。民主的建設有時軟弱到必須乞求政治的、經濟的和軍事的手段的支持,才能喘氣。然而,真正的民主一旦成活,它就是人民群眾自己的心頭肉,任何人也無法奪去。1942年《新華日報》報道了發生在冀中平原上的一個故事:日軍包圍了根據地的一個村莊,把全村人押在村頭要他們交出區長來,否則就要血洗全村。看到群眾遭屠殺,這時人群中跳出一個人,他一腳踢落日軍的刺刀,淚流滿面地喊道:“放下他,我是區長!”敵人要押著區長走了,人群馬上像決堤的洪水,一起沖上前去,人人高喊著“我是區長!”一個又一個人倒在了血泊中,一波又一波的人浪涌上去,老百姓喊著“搶救咱們的區長呀!”“是咱們自己選出來的區長呀!”區長被敵人抓走了,三天后,幾個村的民兵聯合著又把區長救了出來。區長激動地說:“是抗日和民主救了我的性命啊!”
這個區長決不是用有型有款精致的選票選出來的,而是在社會實踐中鍛煉成長起來的,是得到根據地群眾公認,農民聚在村口手攥豆子選出來的。這種民主政治的情形,被藝術家們入木三分地記錄下來了:村口一群像土地一樣樸實的農民,手攥著豆子分別往三只土碗里投放;三個勞動者背對著人群,等待著豆選的結果。那豆子是持豆人經過汗水的耕種和澆灌、大地的沃養與陽光雨露的滋潤才收獲來的救命物。正是為了能讓土地帶來更多的收獲和子孫有著恒久的幸福,他們才把救命物投出去。
在開國大典的前夜,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投票選舉中央人民政府組成人員,主席臺的兩側就懸掛著兩幅來自根據地的木刻作品,其中一幅就是《豆選》。也許正是基于根據地人民廣泛實行的豆選,毛澤東才在延安的窯洞里對黃炎培感慨地講:我們已經找到了能夠打破中國歷史興替“其興也浡矣,其亡也忽矣”周期率的辦法,人民決定干部,干部對人民負責,這就是人民民主。
豆選,帶著天籟的清風,泥土的芳香,陽光的味道。持著豆兒捧著心,把掌中的豆子投出去,就是把自己的勞動果實賭進去,就是把我們賴以生存的土地賭進去。但你認清了沒有,他是能幫助老百姓圓“春種一粒粟,秋收萬顆籽”夢想的人選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