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憶往從一個時代到另一個時代,總有個開端,我們七七級正好站在這個時代轉折點上,從我們這屆開始,大學生又要從考場走進校門,而不僅僅是選派、推薦。高考制度的恢復,不僅成為結束“文革”、撥亂反正的重要標志之一,也給十年動亂中許多求學無門的青年一個寶貴的機會。
作為承上啟下的一代,我們與今天的大學生有著很大的不同,最大的不同應該是閱歷上和年歲上的差別。現在的大學生不管來自天南地北,基本上都是應屆畢業生,同齡人,而我們大多當過插隊知青、兵團戰士、工人,有的已經在農村干了10多年,有的還是三個孩子的父親,同學間的年齡能夠相差十幾歲。也就是說,當1966年“文革”開始時,有的已經是高三學生,準備考大學了,而有的卻還在上幼兒園,可是現在大家都成了“同學們”。
但我卻不愿輕易說這是命運的捉弄,當說到“命運”、“幸運”、“慶幸”、“機遇”這樣一些詞時,我們這一代有著獨特的敏感、理解和慎重。我們知道高考龍門的存在不像今天的年輕人以為的那樣天經地義,知道時代變動的漩渦可以把最驕傲的小鯉魚卷得無影無蹤。對于一個“運氣好”的人來說,正常、平和、有序的社會生活本身就是一種幸福,或者說是幸福的資源;個人無論多么才華橫溢,仍需要歷史提供契機。不過,盡管我們經歷的是一個富于轉折意味的歷史年代,但當我們回憶起自己的過去時,首先涌上心頭的卻是一些具體的人和事,盡管這些往事微不足道,但那后面的時代氛圍和歷史背景是多么深沉、深厚,也許只有我們自己能夠深切感到。
北大舞會
1978年還不像1979年那么有聲有色,但生活已經在悄悄發生變化,就像春潮從破碎的冰層下奔流一樣。1978年讓我記憶猶新的是北大“文革”后的第一次學生舞會,那是我們中文系文學專業七七級開的頭,當時我是團支書。
1978年10月份,七七級入學后的第二個學期,社會上開始有了舞會,但北大的夜晚仍然靜悄悄的,其他大學似乎也差不多。這是因為我們這代大學生雖然歷經曲折,思想活躍,但行為方式上仍比較傳統,年齡偏大,畢竟是在一種封閉的社會環境中長大的,拘謹慣了,從沒見識過跳舞這種異性交往形式。當時我們團支部抱著思想解放的熱情,決定要搞一次活動學跳舞。這個想法很快得到校團委的支持,由他們去校外聯系老師,地點定在未名湖東岸的第一體育館。
舞會的前幾天,我們團干部就一一叮囑同學們,怕大家怯場。11月10日當天晚飯后,我們又提前到圖書館各個閱覽室、自習室去找了一遍。我還記得一個湖南籍同學被我拎出來后笑呵呵的滿臉歉意的樣子。就這樣,連哄帶拽,總算準時把同學們帶進了舞場。
那天教的是集體舞,女生站里圈,男生站外圈,反向轉圈子,跳一會兒換一個舞伴。剛開始,男女生要牽起手來,向前高抬,擺好姿勢,但這就很不習慣。男生不好意思去牽女生的手,遲遲疑疑,別別扭扭,女生也不好意思主動,羞羞答答。因此,老師和我們幾個團干部轉圈檢查,必要時硬把兩個人的手拉到一起。大家手是牽上了,但拘謹得像木頭。教舞蹈動作時,大家的姿勢更是僵硬,特別是男生,手伸不直,舞步東倒西歪,轉圈不利落,方向不對,越是擔心別人笑話,舞姿就越變形。我們這些同學做工務農,飽經風霜,平時坐而論道,侃侃而談,現在男女生以這種姿勢相處,真不習慣,互相都不太好意思對視。
不管怎樣,到了舞會的后半段,情況就好些了。舞曲挺好聽,男女生手拉著手轉來轉去,有了點眩暈感,輕飄飄的,再加上發現并沒有人注意自己,大家都在忙自己的,于是動作就比較舒展了,開始認真琢磨起自己的舞姿來了。等到舞會散了時,大家的情緒實際上都挺興奮的。未名湖水蕩蕩漾漾地倒映著岸邊的燈火,輕歌曼舞的感覺前所未有,挺美的,但似乎又不好表達出來。
第二個星期五,11月17日,我們又趁熱打鐵,再進一步,先讓大家跳集體舞,然后突然喊“停”,以現有的隊形結為舞伴,改學雙人舞。這以后,我就不記得還組織過第三次舞會了,因為舞會迅速在各個系風行開來,外國留學生、社會上的人也紛紛加入進來,到年底時,舞會已成為各種新年晚會后的必備節目了。少數腿腳靈活的同學成了舞場的風云人物,越跳膽越壯,帶女生像旋風。而我們大多數男同學剛有點興趣,還不太會跳,就又縮了回去,因為在帶女生轉圈子這點上特別沒把握,不敢邀女生。
今天,全民皆舞,皆大歡喜,即使跳到大街上也沒人管。可是當年,我在1978年12月18日這一天的日記中寫道:“晚上,聽黃蓓佳講,大學校長周林要找孫霄兵和我等幾人座談關于舞會的事。周林有些惱火的是,團委組織舞會未報告黨委,結果,這事不但在社會上廣為流傳,港刊外電還有所報道。在中央開會,一位部領導問他這事,他才知道。不過,他主張采取團中央的態度,對交際舞不支持,不提倡,也不反對。”可見,當年在北大,跳舞也無小事。
一次文學活動
1979年給我印象很深的一件事,是我們北大文學社的幾個成員,參加“朦朧詩派”的一次文學活動。令我至今縈繞于懷的與其說是當時具體討論了什么,不如說是那個時代特有的活躍氣氛和形形色色的人,共同構成了歷史的一個側影。
“朦朧詩派”,當時更為人所知的名字是“今天”派,因為北島、芒克和楊煉他們辦了一份叫做《今天》的油印文學刊物,他們發表的作品因具有“現代派”風味而引人注目。
那是國慶節第二天的傍晚。我,高小剛和王小平趕去參加《今天》編輯部原定的詩歌討論會。我們在楊煉的帶領下,走進東四十條的一個很大的院子。我和楊煉當知青時有過一面之交,他也喜歡寫詩,詩的節奏感很好,但那時還沒寫現代詩。我們從一座樓的拐角過去,走過一截很狹小的甬道,又拐過一個院子。原來這個院子是座套院,布局非常凌亂,在夜暮時分悄然穿過這樣曲折而陌生的院落,給人一種地下工作者的神秘感覺。最后,我們來到一個青磚鋪地的比較寬大的四合院。正房旁的一間大屋就是開會地點了。據楊煉說,這是北島家。進去后,我們被介紹給《今天》負責人北島。他挺客氣,但也比較冷淡地和我們握握手,算是招呼過了。這時屋里煙霧騰騰,已坐了二十來人。他們毫無反應地冷漠地看了我們幾眼,并沒有誰張羅給我們騰塊地方。還好,不知從哪里推出幾個小板凳,我們勉強坐下。
會議還沒有開始,氣氛有些凝重。來這里的人中有幾個二十歲上下的女孩子,大部分則是男青年。有的其貌不揚,穿一件破爛的工作服。有的比較矜持,默默抽著煙,其中還有兩個帶著廣播學院校徽的學生。有一位自稱是畫家的矮個子四川人,邊扭著迪斯科舞步,邊過來跟我們搭話,說他的畫賣給外國人好幾十萬,他滿嘴酒氣,說的話不知是真是假。楊煉過來有些不好意思地叮囑我們不用理他。坐在我旁邊的還有一個高個子、喉節很大的青年人,他很熱情地告訴我們,他是北大國政系七八級的,不寫東西,主要是做聯絡工作。這使我想到大飯廳里到處都是的許多期《今天》,也許就是經他手張貼的。
會議開始了,但議題臨時改變了,參加會議的也不僅是詩歌愛好者,原來是由于國慶前北海公園展出的“星星畫展”出了問題,大家就此展開討論。
主持會議的是一個三十多歲的人,他臉頰削瘦,目光炯炯,頭發向一邊隆起,顯出很有組織能力的樣子。他說話一二三四,很有邏輯性和感染力,把大家卷進了討論。其中一個穿一身“國防綠”,臉色蒼白,拄著雙拐,人稱“小馬”的年輕畫家,他看起來目光有些呆滯,講起話來頻繁地打著手勢,有些神經質,但所講的話卻表現出他敏銳的思考力。
北島有一張清瘦的臉,大大的眼睛,眼神有些冷漠,憂郁,不大愛說話,總是不停地抽著煙,他的寡言少語和削瘦的形象挺符合我們心目中的詩人形象。北島在發言中給人的感覺是穩重的,謹慎的,這就和芒克他們不太一樣。芒克看起來更像個青春詩人,長長的頭發,留著大鬢角,一說到激動處,屁股就離開了沙發,一只手探求似的在空中揮舞,聲音很大,而他說的意見北島似乎也不喜歡聽。那天晚上的討論究竟有個什么結果,我也記不清;可是那熱氣騰騰的場面,那個思想漸趨活躍的時代氛圍卻永遠留在了我的記憶中。
后來我又見過北島幾次。他總是那么沉靜,不愛滔滔大論,也很少寫自我表白性的文章,他的名氣主要來自于他的詩歌。這幾年我聽說北島他們正在國外爭諾貝爾獎。而如今,提起北島和那個文學時期,國內的年輕一代卻已經陌生了。但我想,他的一些美麗的詩篇是不會被遺忘的——“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銘”,一個沉靜的思想者,一個真正擁有自己內心世界的作家,是不可能甘心于被外界的評價所左右的,這應是詩人的骨氣,也是詩的風骨。
留學生樓陪住
1980年,“對外開放”的口號越來越變成生活中的具體變化。剛入校時,在中文系上課的留學生主要是越南人、老撾人,白人模樣的則是阿爾巴尼亞人。不久,他們走了,接踵而來的是西歐人、美國人、日本人和散居在世界各地的華裔和華僑的后代。他們不少人要求和中國學生同住。于是,從1979年開始,先是我們幾個同學到留學生樓去陪住,到1980年,陪住的差不多已經有半個班。陪住的主要條件是普通話要說得好,當然,留學生更希望和北京同學一起住,主要是因為北京人周末晚上回家,可以讓他們自由一些。
“文革”中嚴禁中國人接觸外國人,所以中國人對外國人就更加好奇和孤陋寡聞。有時外國人在街頭上會遇到毫不掩飾的注目,甚至是惱人的圍觀,其實這里沒有一點敵意,我們的民族性格之一就是“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既然“文革”中好客這一條不能滿足,就只能好奇了。當時留學生還不是住勺園,而是住25、26號樓,緊靠著學校南門路邊,他們的怪模怪樣自然也就成了北大一景。有一個穿著中國長袍馬褂的英國白胖子,總是喜歡在樓前曬太陽,招引得路人側目。一個20多歲的丹麥人,由于天生一頭銀發,常被人誤認為老大爺。我以前不知為什么也認定外國人聽不懂我們中國話,就好像我們說的是一種密碼似的;但是當一個在香港住過的美國留學生和我們班廣東同學用流利的粵語交談時,我們卻一句也聽不懂,那種場面真是令人奇怪而有趣。事實上,外國人學中國話很快,特別是口語,這如果不是因為他們學語言有天賦,就是我們中國人學外語的路子不對,總是按部就班,死記硬背。有位女留學生說她快煩死了,因為一回宿舍,就聽她的中國同屋躺在床上一遍遍地背英語單詞。
但是,在留學生樓陪住的時間長了,我的感覺是,國籍、人種之間的差異和好奇就淡漠了,起主要作用的還是看兩個人的性格合不合得來,能不能忍讓,這和在中國學生宿舍的感覺差不多。我曾陪過加拿大、美國和挪威的留學生,基本上相處得不錯。我記得第一個晚上,加拿大人告訴我說他們以前覺得中國像月亮那么遙遠。的確,我們彼此的生活世界顯得那么陌生,比如他說他爸爸是搞股票的,無論他怎么解釋,我還是弄不懂這究竟是一種什么職業。我的美國同屋則是華裔,他的姥姥就是后來很出名的董竹君,我曾到她家玩過幾次,我對她的印象是特別愛國,也很有威嚴。她的外孫子才18歲,回國來補中文,有些少爺氣,特別是一生病就支使我干這干那,不過他總喜歡說“對不起”,以后這也成了我的一句口頭禪,這是應該感謝他的。我還認識一位奧地利留學生,長發披肩,胡須滿臉,像個嬉皮士,其實性格很柔和。我們每星期和留學生出去一次看戲或看電影,記得有一次他看完電影跟我聊天,說他討厭資本主義,恨資本家剝削,這話在當時也令我驚訝。有時生活中也會發生一些小摩擦,比如加拿大同屋晚上跟女朋友親熱,弄得我下課回來進不去屋,我有意見;而他說我在房間里吸煙,他也有意見;只好互相注意。
現在想來,當時北大也真敢擔責任,剛剛打開國門,就把中國學生送進留學生樓,這對相對來說孤陋寡聞,而且非常貧窮的中國學生來說,心里震撼是很大的。我還記得我第一次從一位美國博士那里看到《花花公子》時的震驚,盡管我屏住氣息,不愿表現出大驚小怪的樣子,但那的確是一本文化觀念非常不同的雜志。我在留學生樓借到過日本出版的原版《金瓶梅》。我還從一位芬蘭留學生那里第一次看到李敖寫的書,是他從臺灣買回來的,不僅內容新奇,書里的發票也新奇,兩邊豎排寫著“反共防諜,人人有責”,這種草木皆兵,一下就使臺灣的存在具體生動起來了。但是我們最深刻的體驗還是貧窮。那是個連國外的一次性圓珠筆、絲襪子都讓人新奇的時代。當時我們連盒式錄音機都沒見過,所以在我們眼里,留學生的四個喇叭錄音機足有旅行箱那么大。我的那個美國同屋,他媽媽給他搬來的易拉罐果汁飲料,一罐一元錢,每天喝一罐就超過我一個月的飯費,真貴。
有時候,留學生請我們出去吃飯,可是我們回請不起。長此以往,有悖于我們民族“禮尚往來”的傳統。情況反映上去,北大留辦批準我們北京同學在家里回請,因為留學生最希望到中國人家里做客。但是,當時外國人到中國人家里來仍是犯忌諱的。所以留學生辦公室事先給當地派出所、居委會開了介紹信,說明這是在給外國人做友好工作,每次還給我們補助五元錢。當然,這點錢是不夠的,中國人盡管窮,但主人之好客,飯菜之豐盛,不僅讓外國人吃驚,連自己也吃驚。有一次我陪意大利留學生到別的同學家去,他家做的飯菜可以吃兩頓。而作為文化對照,留學生送的禮物則是千里送鴻毛禮輕情義重了。有一次有位美國同學來做客,帶來的是一盒美國核桃仁罐頭,有火柴盒那么大。還有一次我收到一個很小的梳著黃辮子的布娃娃,我都不知道該往哪兒放。當然,這里體現的只是文化習俗的不同和大千世界的有趣。
不知現在的北大還有沒有陪住制度,但我覺得,在留學生樓的經歷不僅打開了眼界,也更加體會到了國家仍是包括我們每個人在內的中華民族利益的最佳載體,我們應當朝氣蓬勃,負起自己的責任,但不應虛妄論世。
古老與年輕
1981年3月20日晚北大發生的一件事在兩方面上具有象征性。
那天衛星直播中韓男排比賽。前兩局中國輸了,后兩局一分一分撈回來,最后一局激動人心,比分十分接近,到最后就剩幾個球時,兩個半小時到了,衛星停止了轉播。大家正憋得慌,忽然從收音機里得知,中國隊贏了,各個宿舍樓歡聲雷動,大家紛紛來到樓下,激昂的情緒不知如何發泄。于是逐漸形成了一個流動的隊伍,隊伍中有人點著了掃帚當火炬。大家唱著國歌,喊著“中國萬歲”等口號,先是在宿舍樓群中轉,然后往校外走。我記得北大團委書記王麗梅,一位非常厚道的女同志,她驚愕地站在路邊,看著自發的游行隊伍走過去,也不知道該怎么辦。
一場球賽為什么會引發一次空前未有的游行呢?我想是因為這里的象征寓意太明顯了。一輸二贏,先輸后贏,這個局面不正和我們國家想擺脫貧窮落后迅速趕超先進國家的歷史要求非常相似嗎?這不也正是和作為改革開放強大動力的社會普遍心理相吻合嗎?于是,一場普通的體育比賽,很快就上升為民族情緒的宣泄和表達。
當時游行隊伍從北大東南門出去,最后又從南門折回學校,參加人數并不很多,時間也不長。但重要的是,這次游行喊出了一個口號,這個口號的積極意義很快被中央認可,這就是“團結起來,振興中華”。據我們班同學劉志達回憶說,這個口號是他先喊出來的。但不管怎樣,這個口號的重要象征意義就在于正好起到劃分前后兩個時期的作用。第一個時期是撥亂反正,批判“文革”,表現在文學上就是“傷痕文學”。而現在急需大家向前看,團結一心干“四化”,而“團結起來,振興中華”這個口號淺顯有力,正好應合了時代要求和社會心理,又是從北大學生那里喊出來的,本身就具有號召力,因而在很長時期內成了最耳熟能詳的時代口號。
北大是年輕的,但是北大并不僅僅是一個政治熱情集中爆發的策源地,我想強調的是,北大也是一座形成自己傳統的古老學府,這才是她最迷人的;而北大學生潛移默化受益最多的,也應該是北大寬容自由,兼收并蓄的學風和校風。
百年校慶時,一家電視臺曾采訪我們,我說北大最獨特之處是允許曠課,敢于讓學生自由發展。教育應補法律之失,我始終認為,法律宜嚴,教育宜寬,能夠自由寬容,才是大學精神。那種讓學生在知識海洋中自由蕩漾的感覺,不會帶壞學生,只會更加激發學生的主動性和創造性。那么會不會出現落伍者呢?當然會,在北大,每年三角地告示欄都會貼出學生退學的通告。我記得有位小同學當年曾是全國數學競賽尖子,后來就因為迷上了當籃球裁判,學習太差而被退學。但是什么樣的校風都會有代價的。你到北大圖書館的各個閱覽室、自習室去看看,體驗一下成百上千人坐在一起學習的寂靜而神圣的感覺,看到不同專業的同學像蠶一樣啃著自己的一片桑葉,你就會明白“沉舟側畔千帆過”的道理了。
我聽說有些雄心勃勃的大學一直在制定計劃趕超北大,人盯人式地培養自己的博士、教授,鼓勵他們多寫論文,多參加會議,多在“核心期刊”上發表文章,最后像拳擊選手一樣在各個級別上扳倒北大。我懷疑這樣做是真正奏效的。這樣做可以出統計數字,總結報告,但難以出大師;可以有成批的博士頭銜,但不一定就有“博士境界”。做學問時那種東張西望、生怕別人追上來的心態,既影響精力,更影響境界的形成;而大師必定是自成境界的,至少對文科來說是這樣。比如,當我坐在林庚先生古舊的書房里聽他高妙的言談時,我強烈感受到的不是現實的擠壓拼搏感,而是一種渺遠精神的提升,正是他們終年迷離恍惚在自己的天地里,才真正有資格成為學術界的精神泰斗,決定和維系了學校的學風和校風。這樣的學者,是用不著每年登記上報發表論文成果的,他因為自己有一個完整的精神世界而充實,也慷慨地讓學生大受其益。事實上,我們當年的才華久被壓抑的中青年教師們,也都有這樣一種為人為學的真誠和誨人不倦的熱情,他們現在都已是著名教授、博導了,但讓我倍感親切的,始終是他們超凡脫俗的精神境界。
所以,我不擔心北大會像兩軍對壘那樣被別人擊敗,因為這畢竟不是拳擊比賽,捉對廝殺,至高的境界應該是運思于無形之中的。但我有時也在想,在今天的各個大學校園里,還有多少這樣的不食人間煙火、能夠自成境界的老先生呢?無論在什么樣的競爭激烈的社會里,大學都應該是為人類保留理想、幻想、想像能力和思辨精神的一座殿堂,而不僅僅是拜師學藝的場所。
北大有一些美麗的儀式般的景色,都和湖光塔影有關。無論校園里新增了多少時髦的建筑,一提起北大,腦海里浮現的仍是湖光塔影,它們默默經歷了多少變遷,有時候,你會感到,一所偉大的學校,與時間無關,日益增長的新聞媒介的能量,善意的捧場,并不能使一所真正著名的大學受損。歲月精華要遠比現世生活的熱氣騰騰更廣大,更深厚。正在校園里行走的人,他們能量的種種迸發,顯學與冷門學問的交替,甚至推倒學校南墻蓋市場等等巨大變化,就像遙遠的塵土旋風一樣一卷而過,而草木常青,傳統永續。未名湖沿岸的郁郁蔥蔥的松柏,非常神奇地把各個時代的喧囂隔絕在外,護衛著一片寂靜,一所古老學府特有的寂靜。我記得有一年月圓之夜我們曾在未名湖石舫上開晚會,很熱鬧,而現在校園里一片寧靜,歲月無痕,只有我們畢業時捐獻的一座蔡元培雕像,沐浴著此刻的陽光,作為歷史的見證。
(選自《大學往事:一個世紀的追憶》/季羨林等 著/昆侖出版社/2002年1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