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對周海嬰先生《魯迅與我七十年》所記述的毛澤東同羅稷南的談話作補正之前,我有必要先“自報家門”:該書最后一節《再說幾句》中所稱“(羅稷南先生)信得過的學生”、“這位親聆羅老先生講述的朋友”,就是我;換句話說,我就是向海嬰提供毛、羅關于魯迅的談話的具體內容,即被海嬰稱作“孤證”的那個人。
海嬰應邀到寧波參加紀念巴人(王任叔)誕辰95周年的學術討論會是1996年10月24日。當時我是寧波師范學院中文系主任。受討論會發起單位之一的寧波師范學院領導委托,會議開始前,我去飯店看望與會的代表。因為鄉前輩丁景唐先生事先與我有約,這天上午我一到代表住地,就去看望丁先生。就在丁先生房間里,我初會了心儀已久的海嬰先生。
海嬰是魯迅的親人,我在學院里教的是中國現代文學,我們的談話自然離不開魯迅。談著談著,我問起他有沒有聽說過1957年毛澤東曾同羅稷南談到魯迅這件事。海嬰說沒有聽說過。于是我就向他轉述了羅稷南先生親口告訴我的話:
1957年夏天,毛主席在上海請一些人座談。會上我問毛主席,要是魯迅現在還活著,會怎么樣?毛主席回答說,無非是兩種可能,要么是進了班房,要么是顧全大局,不說話。
羅稷南當時對我說的話就這么一些。
我記得海嬰聽后一怔,接著說他沒有聽說過這話,他母親也沒有聽說過,并說毛主席不大可能說這樣的話。他還說,羅稷南先生他很熟,小時候常到羅家去玩,以后也沒有聽他說起過這件事。我說,解放后你們去了北京,而且這樣的話羅老也不一定會告訴你們。同海嬰的談話留給我的印象是:作為魯迅的親人,他似乎不愿相信毛曾對魯迅有過這樣的“評價”。而我,親耳聽到羅稷南的講述,而且相信羅稷南為人耿直,絕非危言聳聽的人,因此對海嬰的不信,感到遺憾。同海嬰說過這事后,我似乎了卻了一樁心事。
交代完事實,我就該就我所知作補正了:
一、1965年暑假,我應邀在羅稷南家住了十來天。那時羅老的夫人去世不久,他孑然一身,我們白天晚上都毫無拘束地談話,還常到上海文藝會堂去。毛、羅談話就是羅在那時告訴我的。因為我看過范泉主編的《文藝春秋》,該刊在魯迅逝世10周年時曾出過一個特輯,其中有個專欄就叫“要是魯迅先生還活著……”,刊載了茅盾、田漢、蕭乾、臧克家、施蟄存等十多位作家的文章。我問羅老,他問毛這個問題是否受過《文藝春秋》的影響,他含笑頷首。我因當時聽了這事很感震驚,故記憶極深。海嬰書中說,“他(羅稷南)把這事埋在心里,對誰也不透露。一直到羅老先生病重,覺得很有必要把幾十年前的這段秘密對話公開于世,不該帶進棺材,遂向一位他信得過的學生全盤托出。”這樣的表述是不準確的。羅老告訴我這件事早在他逝世前六年而不是重病之時。這件事他是否只對我一人講過,我不得而知,但以他的性格脾氣,我以為他很有可能同別的他信得過也相信他的人講過。他和毛的對話是在座談會上,不能說是“秘密對話”。
二、海嬰書中所說的毛“依照慣例請幾位老鄉聊聊”的說法也不準確。羅稷南是云南順寧人,不是毛澤東的“湖南老友”。海嬰書中說羅“高大魁梧,脾氣耿直”這不錯,但說他“一口濃重的湖南口音,聲音低沉,若不用心不易聽懂。新中國成立之后,他受聘于華東師范大學任教,直至退休。九十年代羅老去世……”也不準確。羅老在北大讀書六年,以后又在哈爾濱工作過,他的普通話是說得很不錯的,聲音洪亮,口齒清晰。解放后他曾被任命為西南軍政委員會委員,并要他出任云南大學校長。他告訴我,他認為自己沒有行政才能,沒有去昆明上任。我不知道他曾否受聘于華東師大,只知道上海譯文出版社每月給他發120元“車馬費”,平時不用去上班,有時開會去去。他逝世于1971年,不是海嬰所說的“九十年代”。
(選自《南方周末》2002年12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