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婚并不是西洋文明傳入中土以后的產物,中國自古有之,不過于今為烈而已。雖則儀禮上說:“夫者妻之天也;婦人不二適者,猶不二天也。”女誡上也有:“禮,夫有再娶之義,婦無二適之文,故曰夫者天也,天固不可逃,夫固不可離也。”然而這都是具文,真正實行了“三從四德”,“從一而終”的教條的,這是近世的事。
惟對于“夫有再娶之義”這一點,好像從古以來,就被一般人遵守著。原來在男性中心的社會里,女人不免要吃一點虧,也是必然的事,所以男人可以再娶,可以納妾,女人卻要令其“從一而終”,“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這個在明清兩代,似乎最講究,直到革命以后,才被打倒。
帝制既已推翻,壓迫女人的那種舊道德,也跟著推翻了。代之而起的是西洋的男女平等,結婚離婚的絕對自由。所以我說“于今為烈”。
離婚是一個籠統的名詞,因為主動者的不同,我這兒把它分做兩方面來說:由丈夫發動離掉妻室的,可叫作休妻;由妻室發動離掉丈夫的,便可叫作去夫。我國古代的休妻與去夫,和現在的離婚稍有不同的,就是古代在名義上和實際上,都用不著對方同意,便可執行。固然,我并不相信,現代的離婚,真正是雙方同意的,事實上總有一方是被動的,不過他們算是勉強構成了一個雙方同意的形式,以便合乎法律手續。
據典籍所載,休妻的事在中國古代是相當盛行的。即是那種由女子發動的去夫也不少。女子去夫,大都是因為丈夫棄之于先,即多年出外不歸,置妻室于不顧,所以她也就只好棄夫而再嫁。蘇武在匈奴十余年,李陵去勸他降時便說:“子卿婦少,聞已更嫁矣。”其他則或是嫌丈夫庸懦,沒有出息,如改嫁了張耳的外黃富人女,便是一例;或是因丈夫有惡疾,如漢武帝的姐姐陽信長公主的改嫁衛青。還有大家都知道的朱買臣的老婆,就完全是做了虛榮心的奴隸。她因為丈夫好像是白讀了書,而得不到一點功名,便提出離婚,另行改嫁了。后來朱買臣做了官,卻發見他從前的老婆和她的丈夫,在隨眾開路來歡迎他,他便把她們接到太守衙門去住,可是不久那女人便羞憤得自殺了。
丈夫庸懦,或有惡疾,或是貧賤,好勝而重虛榮的女人,要棄之而去,倒也合乎情理;至于古代男子休妻,卻似乎全是因為一些細故,或是一句枕邊之言,或是為著做婆婆的第三者所惹起,則未免過于造作,而不近人情了。
宋朝的陸務觀,在婚娶上疊遭厄運,真是一個苦命人。他起先討的一個老婆,被母親壓迫他離婚了,后來納一能詩的驛卒之女,又被他夫人逐走了。我們讀到他的“傷心橋下春波綠,曾是驚鴻照影來”的詩,也不免替他難過。試想他當年在沈園重見到他從前的愛妻,自然有滿懷的離情別緒,他是一個詩人,不免要在園壁上寫出他的心事:
“紅酥手,黃藤酒,滿城春色宮墻柳。東風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 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
鮫綃透。桃花落,閑池閣,山盟雖在,錦書難托,莫,莫,莫!”
他妻唐氏原是他的表妹,結婚后兩人感情極好,不意不容于姑而被逐。唐氏雖改嫁,心中當然還是戀戀不忘故夫,不見猶可,今既偶然遇見了,又讀了他壁上的題詞,哪能不格外傷心。她心中的積郁,這時便如江河決口傾瀉出來。她也只好以詩歌來寫恨,照樣和一首:
“世情薄,人情惡,雨送黃昏花易落。曉風干,淚痕殘,欲盞心事,獨語斜闌,難,難,難!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嘗似千秋索。角聲寒,夜闌珊,怕人尋問,咽淚裝歡,瞞,瞞,瞞!”
她的詞較之陸游的,更要纏綿悱惻,令人不忍卒讀。果然她不久便郁郁地死了。我因為從小愛這兩首詞,所以這里不免放了一點野馬,現在且說因母親的關系而休妻的,還有漢代兩件最不近人情的故事。
鮑永對他的后母極孝,有一天他的老婆在他母親面前叱狗,他便因此而不要他的老婆了。列女傳載姜詩,也是“事母至孝”,他的老婆“奉順尤篤”,母親愛吃江水,他老婆便到六七里外的江上去汲水回來給她婆婆吃。常常如此,不以為苦。有天母親口渴等著水吃,她卻因為大風雨沒有能夠準時回來,姜詩說她不孝,而把她遣走了。
陳伯因為老婆嫌他弟弟陳平沒有和他一道耕田,說:“有叔如此,不如無有。”便趕走了那女人;李充原來很窮,兄弟六人“同食遞衣”,他的老婆悄悄對他說:“今貧居如此,難以久安,妾有私財,愿思分異。”他便請客當眾告訴他的母親說:“此婦人無狀,而教充離間母兄,罪合遣斥。”
最冤枉的是王吉的老婆,她為著從垂到她們自己庭中的房東的棗樹上,摘了兩顆棗子給丈夫吃,而被丈夫逐走,真是做好不討好,雖然不應該竊取別人的東西,但一兩顆棗子算得什么,所罰也未免太重了。
古人對于休妻的條件,實在太多,例如好說話是婦人的天性,而從前也竟可成為罪狀,受到離婚的處分。大戴禮本命上所舉的休妻的條件有:“婦人七去:不順父母,為其逆德也;無子,為其絕世也;淫,為其亂族也;妒,為其亂家也;有惡疾,為其不可與共粢盛也;口多言,為其離親也;竊盜,為其反義也。”可休的機會這樣多,宜其韓非子要說:“為婦人而去,常也;其成居,幸也。”
依據上面這些故事看來,古人對于離婚,似乎是視為再平常沒有的了。馮衍說:“夫婦之道,義有離合。”更是說離婚是夫婦間一件應有的事。我并不主張女人一定要“三從”,年輕守寡,或“從一而終”,一年到頭毆打口角,也不讓解脫,不過古人這種輕易的離婚,我是反對的。因為男女結合為夫婦,最重要的是愛情,愛情既未消逝,便不應該離異。女誡上雖說:“恩義俱廢,夫婦離矣!”但事實上古代那些離婚的人,義或不存,恩實未廢,舍本逐末,可說是失了離婚的本意,濫用了這種為人類謀幸福的補救方法,反帶來了許多不幸和悲慘。
現在到了開明的二十世紀,一切有了長足的進步,你可不要因此以為今日的離婚,比古代合理,其實照我看來,還是一樣。隨手掀開一張報紙,我就發現一條離婚啟事:
“我倆因意見不合,難以偕老,業已征得雙方同意,愿脫離夫婦關系。此后男婚女嫁,各不相干。特此敬告親友。”
他們登報離婚,堂堂的理由,只是“意見不合”,而并不是“愛情破產”,忽視了夫婦結合的要點,與古人的因逆德反義而離異的,又有什么不同呢?并且古話說得好:“人心不同,各如其面。”世界上有幾個人真的意見完全相合的呢?
其實意見不合,只是一句具文,要離婚仿佛非此不成其為理由似的。而其實際的原因,大都并不是意見不合,而只是因為另外有了情人,想去此而就彼。愛新厭舊原是人的常情,若讓其侵入家庭,在夫婦之間也如此任性,那么每半年就得換個對象,永無偕老的夫婦了。
結婚既是應由雙方愛情的結合,離婚也得由雙方愛弛的結果,所以離婚的因素,只能存于原有的配偶。若因第三者的闖入,而無端對那多年相處的人,加以莫須有的罪狀而離異,實在不能說是文明的一種進步。
以描寫中國而成名的女作家賽珍珠,因為回到美國,遇著了一位出版家愿意替她刊行作品,而使她有成名致富的機會,便不惜放棄多年親愛的丈夫,而再嫁給那位出版家。她向法庭提出要去夫的理由,據說是“不堪虐待”,我不懂她為什么多年都不覺得自己受了虐待,一遇見那位出版家,便忽然感到丈夫的“虐待”了。這種離婚,雖“征得雙方同意”,其實只是片面的,因為她的愛情雖因名利而一時轉移了目標,她丈夫未見得就對她恩情已斷,即是她自己,想到過去的事,也未見得能完全忘情吧。
真正應該改嫁的,是年輕的寡婦。真正應該離婚的,是年輕的棄婦。樓頭楊柳,寂寞寒窗,愛情早不存在,那日子實在難熬。從前英國的那些芳草寡婦(Grass widow),現在美國的那些事業寡婦(Business widow),以及以前江西人到湖南去經商,而遺棄在本鄉的那些守活寡的女人,都應早日離婚改嫁。英國人到加拿大一帶去開拓,追求幸運,多少年不歸國,讓他們的老婆在英國老守著空房;美國人一年四季在外為了事業奔走,讓他們的老婆在家長日孤寂無聊,專賴讀通俗小說,看有聲電影,以消磨歲月;至于中國的那些守活寡的人,不消說,自然更可憐了。
也許你要覺得奇怪,為什么這些女人不提出離婚,中國還有舊道德的縛束,在英美又有什么顧慮呢?在外國,人言是不足畏的,不過她們還是有說不出的苦衷。
那說穿了也很簡單。她們深知道離婚再嫁,結局還是一樣!不僅是一樣,也許還要更壞!大家既以事業為重,英國人株守在本鄉本土的,大都是些懦弱無能,專靠遺產吃飯的大少爺,有志向有作為的人,都想到殖民地去。美國人只崇拜金錢,誰都免不了要去為利奔走,決不能老是留在家里。所以即令改嫁,嫁的還是一個“瞿塘賈”,如果真的再嫁的是一個“弄潮兒”,那后來的生活,豈不更糟嗎?
王寶釧在寒窯等了十八年,畢竟把薛平貴等回來了,以一貧賤婦人,因此一躍而為西涼王后,她若背棄丈夫而早另嫁了人的話,其結果豈不又會和朱買臣的老婆一樣嗎?這些故事盡管是傳說,但還是有它的真理存乎其間。所以她們明知應該改嫁,而她們寧肯不嫁,以冀遇到意外的幸運。
從前漢光武帝想把他的姐姐湖陽公主嫁給宋弘,聰明的宋弘,卻不愿離了他糟糠之妻,來做皇親國戚。現在許多人離掉他們的舊式老婆,來娶一個摩登女子,結局是不僅得不到服事,反而要做她的奴隸,就和啞子吃黃蓮,受了苦說不出。人都愛新厭舊,其實是新不如故。
老實說,離婚是一回最不合算的事。我現在抄錄一段古代的誠實男子,在他已離了的老婆前面所述的口供為證:
“上山采蘼蕪,下山逢故夫。長跪問故夫:‘新人復何如?’‘新人雖言好,未若故人姝。顏色類相似,手爪不相如。新人從門入,故人從去。新人工織縑,故人工織素。織縑日一匹,織素五丈余。將縑來比素,新人不如故!’”
(選自《冬天的情調》/錢歌川 著/內蒙古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