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初期的歸國留學生們

那段相聚相離的情景，回憶起來如同昨日的夢中一樣……

1967年2月初，1964、1965屆國家派出的留學生，根據國內調令陸續回到北京，在周恩來總理的關照下，相聚在北京友誼賓館。以后又經過不同的曲折道路，走上了工作崗位。那段相聚相離的情景，回憶起來如同昨日的夢中一樣。

我們受到隆重歡迎

1967年1月25日，我們這些在法國巴黎和芬蘭的留學生，在途經莫斯科拜謁列寧時，同警方發生了沖突，有眾多同學受傷。莫斯科冰天雪地的寒冷天氣冷在我們身上，紅場流血事件給我們來了個透心涼。像經歷了陰霾的人們盼望陽光一樣，我們渴望能夠得到祖國親人們的理解和支持，大家懷著這樣的心情踏上了歸途。

首先出發的是紅場事件中60位受輕傷的同學，另外9位受重傷的同學需要做些護理后才能回國，我在前邊那批學生中。1月26日，我們乘坐中國國際列車，從莫斯科雅羅斯拉夫車站出發，經過5天5夜的顛簸之后，于1月31日晚越過中蒙邊境，開赴二連浩特市。在離市區很遠的地方就聽見鑼鼓喧天，并且不時看到有高舉紅旗、打著標語趕往車站歡迎的人群。霎時間，我們覺得好像國內國外兩重天。

二連車站為我們舉行了隆重的歡迎儀式，各界群眾2000多人集會，表示對蘇方暴行的強烈抗議和對我們的熱烈歡迎，我們都感動地流下了熱淚，還有本地和專程從北京、呼和浩特等城市趕來的青年學生，跑進車廂向我們贈送紀念品或讓我們簽名留念。

2月1日下午2時，我們乘坐的列車準時開進北京車站。車站內外頓時一片歡騰，鑼鼓聲和口號聲連成一體，響徹云霄。北京車站廣場聚集了10萬人的歡迎隊伍。我們走出車站，迎面走來的是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員、國務院副總理兼外交部長陳毅，他身穿軍用棉大衣，頭戴棉軍帽，親切地同我們每人握手，表示歡迎，然后舉行隆重的歡迎儀式。

在我們開往海淀區住地的途中，受到沿途數十萬人的歡迎，特別是經過天安門廣場時，在場群眾沸騰起來了，歡迎的熱潮一浪高過一浪。我們也以最大的熱情回應群眾，所有同學的嗓子都喊啞了，仍然覺得表達不盡自己的心意。

2月2日，9位受重傷的同學乘專機到達首都國際機場，同時到達的還有因為聲援我們而惹麻煩的留法學生和留伊拉克學生。陳毅副總理和首都各界2000多人前往機場迎接。9位受重傷的同學被直接送往北京協和醫院進行診治護理。

2月11日，北京工人體育場舉行了隆重的歡迎大會。除毛澤東、林彪外，幾乎所有的中央領導人都出席了這次大會。參會群眾號稱10萬人，有北京的工人、市民、學生、解放軍官兵，還有來自五大洲的國際友人和在華工作的外國專家。在大會上，周恩來總理、陳毅副總理都發表了重要講話，來自各個方面的代表也講了話。會后，群眾到蘇聯駐華使館舉行抗議，全國各地也開展了類似的活動。

我們沒有想到的種種

我們回國前后，正值“文革”發動的高潮時期，不僅許多領導干部“很不理解、很不認真、很不得力”，連我們這些普通群眾也經歷了許多沒有想到的事情，一些往日難見的政治上大起大落即發生在一夜之間。若不是從那個時代過來的人，簡直是匪夷所思。

其一，留學計劃毀于一旦。

根據中法兩國達成的協議，原計劃交流留學生工作每年派出一批，本科生為期4年，中間可以休假一次。自從“文革”開始后，雖然部分同學有思想波動，但是，要出色地完成祖國交給的學習任務，維護祖國的信譽和尊嚴，同學們是有共識的。而且從使館黨委到各級學生干部，都一直在做穩定大家情緒的工作。

1967年1月18日，使館突然通知我們，明天不要去學校，國內有重要通知需要傳達。次日上午，黃鎮大使驅車趕到巴黎留學生住地，傳達教育部、外交部聯合發來的通知，調全體留學生回國參加“文革”。

這如同晴天霹靂般的消息，雖然也激起了一時的歡呼，不久，大家就發現高興得太早了。從開始作回國準備起，許多同學就微妙地感到，前景并非都是一片陽光。后來的事實證明，通知說是“休學半年”，而實際上失去了重返巴黎學習的機會，兩國協議毀于一旦。再次談判交流留學生的事宜，那就是7年以后的事情了，同我們不再有任何關系。

其二，一夜之間我們成了“暴徒”。

1月24日下午，我們在回國途中來到莫斯科。準備休息一天，26日乘坐中國的國際列車回國。有人提議，乘機會拜謁列寧是一件很有意義的事情。我國駐蘇聯使館領導人表示完全理解同學們的心情，當天同蘇方聯系和交涉也比較順利，同學們都很高興。

1月25日12時45分，我們從使館出發，來到列寧陵墓前，在舉行悼念儀式中因為加進了兩段毛澤東語錄，惹怒了蘇聯警方。于是數百名警察出動，大打出手，我們30多人受傷，9人受重傷。中國學生血灑莫斯科紅場。

晚上黃金時間，蘇方媒體和一些西方國家的宣傳機器立即出動，大造輿論，反污中國留學生為“暴徒”，并造謠說“一群中國公民破壞列寧墓”。還煞費苦心地在列寧墓周圍連夜趕制2米多高的圍墻，并標示：“列寧墓維修，謝絕參觀”，前來參拜列寧的人望而止步。這種有意詆毀中國人形象而制造的惡作劇，若不是當事人是很難說得清楚的。

我可以肯定地說，破壞列寧墓之說純屬無稽之談，無論于事于理都講不通。試想，一群手無寸鐵的學生，怎敢同訓練有素的警察較量，去損害列寧墓呢？再說，國內“文革”正將“崇高意識”推向極端，誰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去做這種高風險的事呢？事實上我們舉行悼念儀式的位置在列寧墓旁邊的觀禮臺下，還沒有來得及接近列寧墓就發生了沖突。所謂“破壞列寧墓”之說純屬子虛烏有。

關于讀語錄的事，這也怪不得學生。中國當時做事的習慣套路就是如此，參拜列寧的具體安排，事前絕大多數同學是不知道的。出事的真正原因是兩條語錄觸動了蘇聯當局極其敏感的政治神經。根源是中蘇兩國嚴重惡化的關系。然而，我們卻成了這次事件的受害者。

其三，偶然機遇我們又成了抗暴“英雄”。

由于同學們在紅場事件中受傷嚴重，蘇聯當局非但不認錯或保持低調處理，反而發動輿論攻勢，擺出惡人先告狀的進攻姿態。這就迫使我國政府不得不采取對應措施，即對中國留學生行動持完全支持和聲援的態度，并譴責蘇聯當局的血腥暴行。中國政府這種選擇是被迫的，在當時的情況下也是必要的、正確的。

隨著中國政府的表態和全國人民的聲援，我們又成了抗暴“英雄”（當時新聞媒介統稱為“反修戰士”）。

后來又發生了中國駐莫斯科使館“櫥窗事件”，即中國駐蘇聯使館在自己的櫥窗內，展出“1·25”紅場流血事件中，中國學生被打的部分照片，蘇方要強行進行拆除，同使館護衛人員發生了沖突，我使館外交官多人被打傷。因此，“反修教育”不得不延期下去。

在全國開展“反修教育”中，有許多單位邀請我們去作報告。因為留學生組織回國后全部散了架，這些邀請活動大部分是通過私人關系或一些群眾組織實施的，基本上是“各吹各的號，各唱各的調”，有的人連個提綱都來不及寫，被拉上車就走了。幸虧報刊沒有登載各自報告的具體內容，否則就亂了套。

不管怎么說，在那段時間里人們是把我們當作“凱旋英雄”對待的，雖然我們自己并不這么認為。

在那些有重大活動的日子里，中央實驗話劇院以這次事件為背景，創作了大型話劇《紅場風雷》在劇場演出，并邀請我們前往觀看，事后，劇院領導還專門前往友誼賓館征詢同學們的意見。

2月17日以后，關于紅場事件的報道在北京的新聞媒介消失，全國各地的活動也就此停止。

其四，腳跟未穩的“反修戰士”成了“修正主義苗子”。

2月1日回到北京后，我們被北京某著名大學接到了該校安置。因為我們有“反修戰士”的金字招牌，據說許多大學都表態樂于接受，是這個大學捷足先登搶到的。當日晚上沒事，讓我們睡了個好覺，以解多日旅途的疲勞。

第二天清晨起床后，我們發現一夜之間滿校園的大標語、大字報全部變了樣。原來歡迎我們的大標語不見了，完全變為批判我們的了。我記得有這么幾條：“反修反修，越反越修！”“反修戰士，修正主義苗子！”“留學制度，修正主義溫床！”等等。該校“紅旗戰斗隊總部”還貼出來一張“海報”，勒令我們晚上8點在該校禮堂參加辯論會。

我們都感到莫名其妙，問到底發生了什么事？有人告訴我們，是我們的衣服惹的禍，我們在國外的那些服裝太不合時宜了。我們準時到了辯論會場，大會發言時，對方的政治帽子滿天飛，我們不服，上臺進行解釋。后來，改為幾個人圍著我們一個人搞“攻堅”，辯論會一直持續到深夜。雙方發生了激烈的口水戰，僥幸沒有發生武斗，這在當時算是比較文明的辯論會了。

這件事驚動了日理萬機的周恩來總理，他指示教育部派車把我們接到北京友誼賓館進行安置，并特意從海軍倉庫里調來一批服裝，分發給我們每人一套。從此，海淀區多了一隊隊穿海軍蘭衣服的人群。

患難之中見真情

我們來到友誼賓館不久，我國派往各國的留學生也陸續來到這里。由于國內的“文革”如火如荼，所以到了這里原來的組織系統一下子全亂了套。干什么，怎么干，全靠自己獨立思考后做出選擇，當時的流行說法是“讓群眾自己教育自己，自己解放自己”。

在大家對如何參加“文革”感到迷惘的關鍵時刻，周恩來總理及時地提出了指導性意見。大意是說，可以到一些大學里看看，要多看多思考，不要表態；大字報可以寫，只限于在賓館內部張貼（即友誼賓館北樓會議室），不要上街；搞大批判，要跟著中央走，中央沒表態的不能亂批，亂批會打亂中央的部署。

由于周恩來的這些指示無法按系統傳達，主要方式是在同學之間相互傳遞，難免有不夠準確的地方，但基本精神不會錯。由此可見，周恩來對這些留學生關懷備至，同時表現出他對當時政治形勢的遠見卓識。1967年是全國各地“造反派”進行奪權的混亂年代，周恩來日夜操勞，經常徹夜不眠。在這種情況下，他始終把友誼賓館里留學生們的事情掛在心上。

1967年末，在征得毛澤東同意的情況下，周恩來打算重派1965屆留學生出國學習，并且有關部門做了充分的準備。周恩來還在百忙之中接見大家，給予熱情鼓勵。后來，經有關部門同派出國多方聯系未果。周恩來這種深謀遠慮、顧全大局、鍥而不舍的精神使我們非常感動，并成為我們以后戰勝困難、不斷進步的鼓舞力量。

還值得提及的是我們的“老校長”——中國駐法國首任大使黃鎮。在“文革”初期的艱苦歲月里，他所表現出來的光明磊落、敢于抗爭的精神，給我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1967年7月，黃鎮奉調回國參加“文革”。第二天就被外交部的造反派拉去參加批斗大會，造反派逼他交待執行所謂“三降一滅”的罪行。黃鎮大義凜然，理直氣壯地說：“我是中國共產黨的外交官，執行的是黨中央、毛主席的外交路線，我何罪之有！”

11月，黃鎮和耿飚聯系24位大使，聯名起草“反對打倒陳毅”的大字報。貼出以后，被江青一伙斥之為“二月逆流的新反撲”、“耿黃反黨集團”，三番五次遭受批斗。每次他都慷慨陳詞，毫不退縮，據理力爭。江青在外交部的代理人惱羞成怒，逼他天天到外交部打掃廁所，想用這種方式逼他就范。晚上，他回到家里奮筆疾書道：

鞠躬盡瘁卅八年，

赴湯蹈火總爭先。

永遠忠于毛主席，

火燒炮擊志更堅。

在黃鎮最困難的日子里，我們的許多同學看在眼里，痛在心上，掛念著曾為我們成長付出過心血的“老校長”。大家不顧社會世俗的偏見和政治帽子的攻擊，一批又一批地前往黃鎮家中看望，并予以安慰，還邀請黃鎮夫婦游園散心，驅走他心頭上的陰云。

1968年9月，毛澤東主席、周恩來總理重派黃鎮赴巴黎上任，他那出眾的外交才華又可以得到施展了。中央的這個決定是對他參加革命數十年功德的充分肯定和政治上的高度信任，也是眾望所歸。更重要的是有他活躍在中國的外交舞臺上，能夠增加中國在國際社會生活中的分量和光彩。

接受斗爭的考驗

在周恩來總理的關心下，1964、1965屆留學生陸續來到友誼賓館。在外界看來，我們似乎從國外的“天堂”又走進了國內“天堂”。其實不然，我們不是外賓，這里也沒拿我們當客人。主要還是從我們的安全考慮，減少同外界人員接觸的機會，省去一些不必要的麻煩。

我們居住在友誼賓館北院的東樓和南樓，是當初接待來北京串聯的紅衛兵們的地方，我們進來之前，這里的工作人員重新打掃了一遍，房子里打掃得干干凈凈。房間里沒有床，我們睡在厚厚的地毯上，小房間住五六個人，大房間住十幾個人。我們的生活費享受大學里的最高助學金，每月每人19元，伙食費12元，月票（半價）4元，剩下的作為零用錢。

我們這些留學生如何參加“文革”，周恩來總理有過明確的指示。現在看來這些意見是非常好的，完全是出于對我們的愛護和關心，可是在當時，真正能夠完全理解總理苦心的人并不多。社會上的一些人把我們看作是一支可以利用的力量，千方百計插手到這里，少數年輕學生難以抵擋各種政治上的誘惑和壓力，很快卷進了社會上的運動。

按照“歸口管理”的原則，留學生劃歸外交部。在外交部，兩派群眾組織斗爭的核心是對待陳毅的態度，一派要打一派要保，1967年初，在反所謂的“二月逆流”的形勢下，要打的一派占了上風。在外交部群眾組織的串聯下，留學生中很快出現了它的下屬分支組織。

我們年齡大幾歲的學生是清一色的“保守派”，沒有同意要打倒陳毅的，很自然地成了逍遙派，是群眾組織所排斥的，我和另外一個同學不甘寂寞，制造了一場滑稽劇。

我們倆以“百萬雄獅戰斗隊”的名義，向對方提出挑戰，對方來了不少人。他們問：你們的人在哪里？我說：我們倆是大家選出的代表。辯論開始后，由于我們堅信自己是對的，雖然孤軍奮戰，一點也不膽怯，這是我在“文革”中參加的惟一的一次辯論會。后來我想，上邊有人吹風，下面有人轉向，不能都怪這些普通群眾。事后，連我們自己都覺得這種有心無力的舉動幼稚好笑。

1967年下半年，在王力、戚本禹等人的煽動下，北京“外事口”的一些群眾組織制造了一系列政治事件，特別是8月22日火燒英國代辦處，受到毛澤東主席、周恩來總理的嚴肅批評。留學生們認清了那些自稱“文革”旗手們的“廬山真面目”，并同他們在行動上劃清界限。從此，留學生隊伍中出現了長期的風平浪靜局面，友誼賓館里同學之間的真正關愛和友誼逐漸多起來。

亂世中的伊甸園

在學業荒蕪的日子里，迎來了戀愛的繁榮季節。按照中國的傳統觀念和生理發展規律，同學們都已經進入了談婚論嫁的年齡。在國外有嚴格規定，學習期間不許談戀愛，再說學習任務那么重，誰有閑功夫顧及這類個人的事情。回國后就不同了，政治上的緊張氣氛，無法完全阻止人們追求幸福生活的欲望和權力。

回國后大家看到的是亂糟糟的局面，為了擺脫政治上的緊張情緒，追求寬松、溫馨的生活，很自然地選擇了戀愛方式。正所謂“登高遠望，極目蒼涼，正切秋水伊人之想”。在一段時間里，友誼賓館及其周圍成了最具青春活力和朝氣的地方。

有些同學選擇的目標在同學之間，進進出出，出雙入對，令人羨慕不已。有些雖然不在留學生之間，然而，絕大多數尋覓的目標也是在國內同期的大學生中。可能當初誰也沒有想到，在無所作為的歲月里，許多人完成了自己的“終身大事”這個人生的作業。

俗話說：世上沒有不散的宴席。留學生們在友誼賓館的離別，前后經歷了一年多的時間。最早離開的是那些進修生們，因為他們出國前都有派出單位，一到國內就鳥散歸巢似的走了；其次是那些政治輔導員們，他們在國外做學生們“老實聽話”的工作，而國內是“造反有理”的氣氛，他們見勢不好，來了個“三十六計走為上”，到教育部等待分配工作去了；再次是軍隊派出的學員，軍隊領導機關非常擔心這些人卷入社會上的運動，影響軍隊在社會上的聲譽和威信，多次到賓館做動員歸隊工作，絕大多數人后來回到了部隊。

以上這些有去處的同學離去的時間，是陸續在1967年上半年以前完成的。繼續留在賓館里的是那些人數最多、年齡最輕、沒有別的去處的同學。眼看著大哥哥、大姐姐們都走了，他們不免有些傷感。1968年8月，上級決定讓他們提前畢業，和北京其他院校學生一起到軍墾農場勞動鍛煉。

在軍墾農場勞動兩年之后，開始陸續分配工作。留法學生的大多數分配在東南沿海大城市的國家機關或企事業單位的業務部門，只有少數人分配到了部隊、學校、工廠和農村。最差的是那些父母原來是干部尚未獲得“解放”的同學，他們被分配到了邊遠地區。“文革”結束以后，他們的命運都有了根本改善。

（選自《縱橫》2003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