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過羅湖橋頭,他低下頭,深情地對父親說:“爸爸,你看看吧,你看啊———”
懷念故鄉是一種最本質最深刻的感情,越走近故鄉,回家的感覺越強烈;每一次踏上大陸的土地,他都會激動不已。記得四個月前,他第一次從臺北飛往香港進入深圳,眼睛就不夠用了,面前的一切都使他覺得新鮮,感到親切;他明白父親為什么一定要回到生他養他的故鄉去了。
那年,父親被抓壯丁入伍,不久就被裹挾去了臺灣;鄉思就成為剪不斷的藤蔓,將湘西南那個山青水秀的小山村系在心頭。魂牽夢縈,期待祖國統一,父親將名字龍懷偉改為龍待,苦苦等待了20年,頭發都快等白了,他才與一位新竹姑娘結婚,生兒育女。按照祖傳輩分,兒子本應叫龍憲逸,父親卻給他取名龍思源,飲水思源不能忘根本哪!如今,咿呀學語的小思源已長成了俊氣的大小伙子,為尋找父親的生身地和親人單身赴大陸。父親的故鄉已不是半個世紀前的老地名了,到哪去尋找?卻喜同宗同脈,鄉情如酒;往事依稀,跡印猶存;幾經周折,他終于找到了古稀之年的親姑姑、親堂姐。此時,眼淚便化成了顆顆珍珠,串起了半個世紀的相思。
第二次回大陸是在兩個月后。父親回家是件大事啊!選一個好日子,擇一處好宅子,告一聲老輩子,入鄉隨俗,習俗是故鄉迎接父親回家的橋梁,走過這座橋梁,父親就扎根在他的生身之地了。
父親盼回家,盼了多少年。他出生時,父親已身患絕癥,臨終前,給他留下了上千字的遺言,諄諄囑咐道:“思源兒,不管時局環境如何變遷,都不能改變我們的姓,你是我們龍家唯一的接代人。爸爸說不定哪一天就會離別人間,我對你只有一個要求:不管將不將我火葬,將來有一天你若能回我們大陸老家,你一定要把我的骨灰帶回去,因為我做夢都想回家!”
父親的聲音他是聽不到了,那時他還未滿半歲呀!18歲那年,他第一次讀到遺言時,眼淚簌簌地往下落,夜不能寐。他暗自發誓:此生此世,一定要實現父親的遺愿。
按臺灣的地方法律,他應服兵役,服役期間是不能赴大陸探親的;為了縮短服役期,他放棄了當軍官的機會。退役時,他已24歲,在一家汽車銷售公司找到了工作。幾年下來,他積攢了一筆錢,他不買房子,不找女友,年近而立仍孑然一身,付出了一個青年難以舍棄的一切,一心一意要早日了卻父親生前夙愿。
今天他是第三次赴大陸了。幾天前,燒化紙錢簡單祭祀后,他從棺槨里取出父親遺骸進行火化(按國際慣例,航班上不能攜帶骨骸);又過羅湖橋,他忍不住淚水盈眶,對抱在懷里的骨灰盒道:“爸,大陸到了———”
幾天后,隆重的招魂儀式在父親小時住過的老屋里進行。他朝骨灰盒前的遺像三跪九叩道:“爸,你到家了,大家都來看你了———”
他是孝子,全身披白走在最前面,緊跟在他后面的是幾十位頭纏孝布的親戚族人;一路紙錢、一路鞭炮、一路跪拜,哀樂聲中,父親的骨灰被迎葬在綠樹簇擁的山坡上。入土為安,父親的在天之靈一定會感到欣慰的,他想。
故鄉是一個人靈魂的最后的棲息地,游子像飄零的葉片一樣,哪怕他浪跡天涯,飄零萬里,最后總要落葉歸根,回歸到生命的本源。
父親要在這里長眠,這里才是他的千年屋啊!他尊重父親,理解父親,同時心情感到沉重:他的根在大陸,他的父親回了大陸,他也要常回家看看。可是,回家難啊!
他也會像父親那樣等待祖國統一,海峽雖有風浪,但,血濃于水,他不會像父親那樣再等待一輩子了。
責任編輯王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