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相思

我在山里的時候，沒有發現一點藝術感覺。可是，當我看遠山的時候，遠山和云彩，甚至落日，都很有點味道。莫非藝術就是一種遠看的東西么?我簡直迷糊了。是童年不懂藝術?還是成年不懂山呢?

一、紅孩子

紅孩子，我的戀人。在大山的歲月里，那一閃而過的影子，像一個紅色的鳥兒，又像一個紅色的蜘蛛。

在雪天，你為什么穿一件紅棉衣呢?呵，雪白的山野里，那么一點紅色。我以為是一片紅葉在飛。

我向你追去，但又怯步……

想念，或者說思念，就枕著山。用不著做夢，我睡著了也記得那紅色的背影。醒來的時候，似乎有所等待。

這是幸福還是痛苦?

這樣的心思我能對誰說呢?

紅孩子，我沒有勇氣對你說呀。別人，我是不屑于說的。

我知道隔著溪水遠遠望著是什么滋味兒。我也知道穿過山梁是為了什么。春天還沒有來，小溪剛開始流淌。童年卻是正當時候。

終于，我們的目光相遇了。紅孩子，還是穿著那火紅的棉衣。我只看了你一眼，上帝呀，我的心已被你的目光電傷。

我天天想碰到你。

路邊、溪邊、山坡上、鐵橋上、峽谷里、哪怕踏著亮亮的鐵軌走去……

紅孩子，我天天想碰到你。

我幸運，我經常能碰上你。我傻看著你，看呀看呀，后來，你終于也開始看我了。

我的心又被電傷了。

我明白了，你似乎也明白了。但我們并未相識。只是目光相對。瞬間，似乎，我們的相視，成了我的能源，或者補充能源的方式。

我們還是沉默著。好像一說話，就不神圣了。那是戀愛的感覺嗎?恰恰，童年是不懂得愛的，更不懂得異性相吸。有一段我們相遇時互相低著頭，但我的心是看到你了。后來，你終于知道了我隔溪遠望是為了誰。只要我站在溪邊遙望，你便能從家里走出來，不管是倒土，還是揚灰，你總要出來兩三回。

我是多么滿足呵。

我幻想我娶你了。我幻想你為我生了孩子，一個小紅孩子。

后來，你也知道我翻過山梁的目的了。我走在山梁上的時候，你也會出屋，沒事找事兒的，難為你呀。但我沒有勇氣接近你的家，也沒有勇氣在路上攔住你說點什么。后來，我幸福地疲憊了。你也不再有規律地進進出出了。我感覺我失戀了。

后來，我們又狂熱地吸引，但還沒有說話。說什么呢?愛嗎?那是多么滾燙的字眼呵。可是，別離時刻終于來了。痛苦地想了很多。唉嘆了幾聲，我也就悄悄地走了。原來，我以為是你先要悄悄地離開我的，沒想到先離開的卻正好是我。

紅孩子。

如今我還不知道你的姓名和下落。

你是怎樣記憶我的呢?真不可思議。

當我病倒的時候，紅孩子，我第一個想到你。那個紅色的影子，比真實的人兒飄得還要快。在我的腦海里，一閃而過。

我想像著我吻你的裙子和秀發，吻你周圍的露珠，吻你慌恐的淚水。

露珠是涼的，淚珠滾燙。

露珠那么輕，淚珠那么重。露珠一碰便鉆進土里，淚珠卻像小溪一樣流進我的心。

紅孩子，你是我第一頁往事。我不忍翻它。當我的情人誘惑我的時候，我暫時忘記了你，當我感到甜蜜，幾天幾周甚至年年月月忘記了你。

當情人拒絕我的時候，我心里又惱又恨。我會想起你，紅孩子。我閉上眼，淚水往肚里咽。我比較著你和她。要是你，紅孩子，也會這樣做嗎?你這樣做的時候，我也會惱恨嗎?美妙的情人，當她拒絕我時，也是粗魯的。我想起了被惹惱的小狗，豎起長毛，齜出牙齒。遭拒絕是多么沒趣呀，紅孩子。而且事隔多年也還會覺得尷尬，無地自容。

遭拒絕，讓人把心沉向深淵。那是突然的橫禍，猝不及防。

人在旅途。我在旅途。

在三峽的船上，我看到雨絲和秀發都在飄。倚欄的背影，三峽的風。

我想起你，紅孩子。

三峽濕意太濃，我覺得游子孤獨。紅孩子，你在哪里?神女峰高聳，又那么高傲。可我看不出她的濃情蜜意。那么多游子飄然而過，神女峰鐘情于誰呢?

這時，我多想寫封信吶。問個清楚，你知道神女峰的故事嗎?

還有香溪……在夜幕降臨之前，它像一把綠色的匕首，直插江腹。

紅孩子，那溪水并不香呵。起碼我沒聞到，但我知道隔溪而望的滋味呀。

人在旅途，哪里是家。

紅孩子，我在問你。

拒馬河從深山里流來，一河秋水凍死在冬天的山口，厚厚的冰凍成波濤的姿勢，歪歪的木橋讓人感到它再也拔不出腿來了。

拒馬河，紅孩子的家鄉。

我是沿著拒馬河進山的。來到山里，隨便幾座山圍起來，擋風擋雨擋住偶爾的狼嗥，便是一個寧靜的山坳。山坳里零星的家，炊煙晚嵐爬滿山坡。

我沒有羊可放牧，沒有笛可橫吹。

我隔溪望著紅孩子。

我夢想著那一天，在你舉行婚禮的時刻，我突然而至，搶走你，紅孩子。讓你不愛的那個傻瓜男人，呆呆地不知所措，沉浸在一陣迷惑里。我閃電似的馬隊，被鮮花簇擁著，飄然遠去。

搶你沒商量，這是你所盼的，也是我早就預謀的。你感覺我會來的，因為我們相愛，我們的心相通。

在山的那邊，我們結合。我們筑起鳥兒的巢，我們壘起動物的窩……

紅孩子，我把夢境寄給你吧。

深夜，我仿佛聽到野獸怒吼的聲音。一個吃人的野獸，快如閃電，當你走近它，還沒反應的時候，它從蹲著的墻角一躍而起，就把人給吞了。

清晨，人們并不知道屋外藏著吃人獸。多么危險，呵，我從樓上的窗子看下去，它把人吞了，一個又一個。紅孩子，你怎么辦?世界末日來臨了。快，你從樓道里上來，不要向院門口走去，快來到我的屋里，躲在我的懷里吧。

世界末日到了。我們只好困死在樓里。紅孩子，快，幸福的時光已經不多。

夜晚是讓人煩的。天似乎陰著，地上刮著風。

我想回到山里去。趁著沒有月色。

我等待著你的呼喚，紅孩子。可是，你卻一直沒有音信兒。天涯海角，人在心里。風景在遠方，影子在身旁。

有朝一日，我將你的墳塋，栽滿香花，用我的淚水澆灑。

紅孩子，我夢見你早夭。荒丘一座，冬天被風沙淹埋，夏天讓綠色吞沒。那么孤零零，滿天的星星都注視你，風兒在悄悄議論你，過路的行人偶爾瞥見你，我在遙遠的城市，封閉的樓里，默默想著你。

你在遙遠的荒野，卻沒聽到你孤獨的歌聲，也看不到你的影子。紅孩子，你已與世隔絕，冥冥之中，你也有快樂嗎?你活著的時候，那害羞的樣子，還存在嗎?

紅孩子，你是否看到仙佛、鬼怪?是否置身其間?你為何不回答?

我夢見了你的早夭，我用淚水把夢澆滅。但愿只是夢。

二、相思谷

我們就把那條谷叫作相思谷。我在那里的時候，一點也不覺得連山谷也會相思。風順著谷，水順著谷，你飄飄的背影也順著谷。

那時我覺得你很實在，你就是你，一個不多說話的紅孩子。而今卻越來越覺得，你已不是你，你飄來又飄去，我似乎覺得你變成了紅云或者楓葉。

實際上我沒有等到秋天就離開了相思谷。那時的楓葉尚未紅起來。但現在我會想像，楓葉會紅的。因為即使我走了，秋天照舊會來。

那個春天的柳樹連個鵝黃也沒有。但我總算聽到河開之后流水的聲音，也仿佛看到雪退之后麥苗返青的樣子。寬寬的河谷幾百米，亮亮的卵石在陽光下。抬頭，山上還有白雪。河水向南流去，正午的時候，一條亮亮的水帶。

紅孩子就會出現在谷里，那亮亮的水邊。四周群山如墨，只有一點粉紅，沿水邊飄動。我站在岸上，遠遠望去。紅孩子漸漸遠去，被河邊的村子擋住。

紅孩子，我想像你會死去，你的靈柩被運回平原。在綠色之中，你被埋葬。多少次，我想像那座孤墳，在深秋的風中發抖。我想像你一身紅衣，向我跑來。而我卻像個傻瓜，抱著肩膀，望著墳頭發呆。你就在一丈之外停住，欲給我驚喜，但我始終沒有回頭。你哭了，你化作了淚水，化作了影子，飄向遠方。我的心好像被揪了一把，秋風也仿佛在罵我。

你在山谷里游蕩，你在平原上埋葬。你真的死去，好像是為了我。你的眼睛曾與我對視，我相信的。我相信，只是在我心里，我沒有對任何人說起。或許我的母親她能感覺出什么，但她終未說破。她沒有說，紅孩子死去，是為了我。但她知道，我們曾提起紅孩子，沒人愿意說這件事。心好沉重，卻不經心地敘說。

相思谷作證，那個春天作證。我至今記得那個影子。

這種情緒已經很久。憶念那谷，那山，那風中的春天，和春天里的紅孩子。紅孩子并不是一個虛像，但我深知，我們已經錯過，這一輩子，恐怕再也找不到她了。

我只記得她十五歲的樣子，如今老大不小，她甚至比我還大，或許我比她大。反正我已老大不小，我的兒子都會笑我癡狂。那個山谷里的紅孩子，那真是一個夢。四周都是山。

我知道她不是山里人的孩子，她隨父母進入深山，我也正好流落異鄉。那個地方叫紫荊關，那個地方叫拒馬河。說來歸去是在太行山中，那個三千里以外的春天，異常的遲。

我不可能去找她，因為我們不曾相識。深深溝谷，徒有相思。歲月讓我想起那個影子。現在，我簡直不知道說什么好。那似乎是一段風景吧?只是一個人看不夠嗎?我不知道她的聲音，只知道一個紅色的孩子，她只是和我對視。

三、山與狼

沿著拒馬河，那條溝，就應該叫相思谷。前面是層層遠山和云。相思谷是我起的名字，為了記住你，紅孩子，與我的童年、少年。

山里人也神秘地對我說，指著最遠的山尖，三十里外才有狼。那座山似乎就在前兩座山的后頭，我怎么也想不通會有三十里。我很想遇一次那狼，但又非常害怕。

那條油亮的公路，就從我的門前通過，也從紅孩子的門前通過。路上還有班車的站牌。紅孩子的家算是家，我只一個人，夜里常常害怕窗戶。

我真的不知道那么深的山里還會有一大群人，也不知道那里有礦山、工廠。我從平原走進深山，那真是吃了一驚。

一次我坐火車過漢水，看到那么一點的小村在大山里，在綠水邊，我也吃了一驚。我想不通為什么到處都是人煙。又一次我坐船走三峽，那黑褐的峭壁上矗立著人家。我忽然想，兩口子一打架，一個會不小心被踢下江去。拒馬河與相思谷當然就算不得什么了，但那是太行深處，又恰遇我這個少年。

好像是天亮了，每個夜晚都會有天亮，天亮的時候窗戶發白，山里也一樣。看著黃白的窗紙，被太陽點亮。看著我的心，看著我的童年，看著我這一段沒有告人的傳奇……

四、山里的回憶

夜深的時候，我想起了那棵山楂樹。山楂始終沒有紅，甚至沒有結果。這似乎預示著什么嗎?但那葉子是綠的，風也會搖動它，可我沒記起葉子的響聲。

我甚至連那樹都沒有摸過，不是覺得它神圣，山里有山楂樹并不神圣；相反，我看著山楂樹，覺得陌生。

在山里我轉向，日出日落，三個月我迷失方向。

太陽總是在山楂樹的左邊升起，但我心里覺得那不是東邊，只是左邊。離山楂樹很遠的地方，一個小山包上，有一棵很大的樹，樹冠如傘。我猜想那是老樹，只是我沒有走近它。

老樹，在偏遠的山村里，那一定是神樹了。

夜幕降臨時，我幾乎都要看那遠遠的老樹幾眼，看時有一種莫名的傷感。我現在已不能記起那種滋味了。

山里的春天來得太遲。

要是急于盼春，到山里算是上當了。

過了正月十五，我的棉帽子還不能卷起護耳，也不能在山口那兒站立停留。風，絲絲地響著，細沙飛揚，打在臉上，就只好扭過頭去，給風一個豎起大衣領子的背影，一步步往后倒著走。

不到山里，不會理解何為風口。偶爾去北京，在高樓的夾道里，會感覺到那風很兇，但還趕不上山口的風，那么兇，那么野。

石板會像紙片一樣飄起來，有誰會信呢？不相信的東西世界上還多著呢。信不信，大山又會說什么呢？

佛家道家，都好隱居山林。

但成佛的又有幾人?得道的又有多少?禪家有一句話：修行者似牛毛，得道者卻鳳毛麟角。謂其不易也哉。

我們不能說一座山就是一座佛，山或許永遠是山，永遠也不能成佛。但是，想成佛的人，有幾人能比山更泰然呢?是佛家但不一定是佛。

山雖然不能成佛，但他不能給想成佛的人某種啟示嗎?

你知道山的純凈嗎?你知道山的渾然嗎?在大山的齒縫里，你知道人的感覺嗎?

那種感覺我是說不上來的。

鳥兒們似乎在說……

溪水似乎在說……

但我也聽不懂。

然而，想起來，我的童年在山里，山也在我的童年里。

我不理解山的沉默，但我知道山的沉默。我領略過，我感覺過。說什么也說不確切。對山，我是無法表達清楚，那是一種什么樣的沉默。

有時候人會沉默，那是短暫的，或者故意的。沉默是為了什么，不沉默也是為了什么。可山的沉默是為了什么呢?大山，不會聽，不能看，不善說。但我總覺得它不聾不瞎也不啞。

可是，它為什么亙古沉默呢?

我童年的問題，一直到今天還沒有答案。

都說，青山不老，綠水長流。可是，一個人的童年卻是那么短暫。我爬了幾座山呢?童年就過去了。

如今我只能偶爾看一抹遠山。

我在山里的時候，卻沒有發現一點藝術感覺。可是，當我看遠山的時候，遠山和云彩，甚至落日，都很有點味道。莫非藝術就是一種遠看的東西么?我簡直迷糊了。是童年不懂藝術?還是成年不懂山呢?總是有點不合拍。

可是，山存在著，藝術也存在著，或許很難分清高下。但藝術有時候會吆喝自己，山卻一直沉默著。

只有童年，越來越遠……

責任編輯張頤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