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曠的街道上,那紅車、那白衣、那飄逸的黑發都顯得那樣地鮮艷奪目,那樣地獨特醒目,又那樣的充溢著生命的魅力。
外邊,春天的太陽恣意。
明燦的晨光中,微風夾雜著消毒水氣味掠過小區的綠樹和花叢。不經意間,那花和草似是有了些許的顫慄。
我沿綠陰遮庇的幽徑獨行。驀然感覺,平時顯窄的這曲徑如今已變得空寬闃寂。連那喜歡追逐情侶們香水氣味的花蝶,也已失去目標,索然離去時在化學藥味中翅膀變得沉重。而以往擦肩接踵最多見的推童車的老爺爺老奶奶們,如今更是絕了蹤跡,已然聽不見他們悠然的童謠聲聲、小曲悠揚。
我不覺身上有了一絲的寒意。
舉目望去,小區外的大街上,更是不見了車水馬龍,不見了熙熙行人,那馬路竟是無限地伸展而空曠,那高樓尤為拔地危聳而又寂靜,偶爾飛馳而過的救護車急嘶聲,更把我身上的那一絲寒意驟然間升格為莫明的恐怖感。我似乎隱隱聽見,泱泱大都在寂靜中無聲的呻吟,我巴望著此時來一些噪音,平時煩人擾人的城市噪音此時多一些才好。
惆悵中我依然徘徊在小區曲徑。此時,我依稀聽見喵喵的兩聲喚叫。萬籟俱寂中,這兩聲活物的呼叫,格外令人心動。我便尋聲覓去。在矮樹叢環圍的綠色草坪上,趴著一只貓。它通體黑色,身形頎長,黃綠眼睛格外銳敏,而四只爪子都是雪白雪白,通常稱為踏雪無痕。近半年來,小區院里常有兩只野貓活動,一只是尾巴禿掉的黃貓,一只便是這只踏雪無痕大黑貓,兩只都是公貓。如今那只禿尾巴黃貓已不見蹤影,唯剩下這只大黑,守著朝陽的北樓聲聲呼叫。北樓四層的汪教授家,養著一只白色母貓,叫白咪,是大黑的情侶,已養下三只黑白相間的小崽關在汪家陽臺上。眼下,人類的恐懼因由已從果子貍延伸到貓狗之類的其他動物身上,汪教授家早采取驅敵于國門之外的策略,關死了自家的防盜門,既不讓外邊的大黑來探視,又不讓里邊的白咪出去約會。犯相思之苦的大黑只好趴在樓下的草坪上,伸脖上望,送出聲聲哀婉之音。
見我走來,望斷秋水的大黑并不躲開,只是搖一搖那根挺立的長尾。我屬鼠,一向厭貓,可現在卻十分好奇起這只踏雪無痕大黑貓來。那只禿尾巴黃早被小區的人們打走,這大黑的腳上也是白爪間滲著血水,顯然也曾遭到驅趕擊打,人類不好全怪自己無能,也得想法遷怒于他類。受牽連的大黑并沒有像黃貓一樣逃走,而是固執地守護在汪教授的樓下。我心有感嘆。想起昨日去集市買魚,聽幾個浙江魚販子們議論,準備結伴包車逃離京城。此時更覺黑貓的可貴。販子們平日里掏盡京人的腰包發財,如今遇著點風浪便驚惶惶地要棄城而去,便覺得販子們小了,黑貓大了。這人和動物,身上都是有些精神的,這精神也是有著差異的。遇到生死,便顯出其間的差異來。
入夜,燈下苦思。又聞貓鳴。欣然走上陽臺,俯欄下望。我正好住在汪家樓上五層。外邊月光如銀,樓下地面小徑上果然趴臥著那只大黑。它的叫并不是那種鬧春之聲,而是殷殷切切的輕輕呼喚或者強忍思緒的無奈呻吟罷了。是一種告信兒,一種通報,意曰我還在,依然地在,守護著你和孩子們。皎潔的月光下,它時而伸展腰身,時而磨礪硬爪,它那如旗桿般直立的長尾依然堅挺地一晃一晃地搖動,整個的它活似一只黑色的精靈,黑色的勇士,在這黯黯長夜中不倦地守護著,勇敢地守護著。
我心里涌出一股熱潮。有情有義有勇,大黑大哉。翌日清晨,我早早走在小區的綠陰路。幾座高樓下的空檔間,有一排未及拆除的簡陋平房,其中的一門迎著晨曦輕輕推開,從門里走出來一個亭亭玉立的青春女孩。她推著一輛紅色女式車,白色衣裙十分普通而又鮮亮勻稱,略瘦的臉色有些蒼白,可也明眸皓齒,幾分動人。她身旁伴著一個老漢,是小區的看門人老楊頭。那女孩是老楊頭的獨生女。前些年曾聽說老楊頭的女兒高考落榜,后來上了一所高職,學護士。時光如梭如今已成大人,上班了。我跟老楊頭打招呼,老楊頭苦笑,說起女兒早該輪休了,可又報名去小湯山,這不,在家里只睡了一個晚上又要走了。那女兒臉色稍紅,晨曦中更顯鮮麗,嗔怪老爸多嘴,并勸阻了老爸,不再繼續送行。只見她獨自一人騎上紅色女車,飄然而去。空曠的街道上,那紅車、那白衣、那飄逸的黑發都顯得那樣地鮮艷奪目,那樣地獨特醒目,又那樣地充溢著生命的魅力。
普通而平凡的老楊頭,依然不顯眼地佇立在門口,久久地目送著愛女離去,目送著愛女踏上征程,踏上征服死亡的路程。他的臉上除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擔憂之外,倒也顯得平靜。他向我點點頭,爾后,回收發室操起掃把打掃起大門口,那刷刷之聲沉穩而有力。
街上,勇者行。那紅車,那白衣,像旗幟般高昂。
望著草坪上固守的黑貓,望著大門旁勞動的老楊,望著街上勇行的楊女,我猛然感覺,這個多事的春天在寂靜中充滿了生命的希望,這個春天屬于勇者。
街上,勇者行。
二○○三年五月北京·阜成門·金沙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