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球化時代信息傳播的速度是驚人的。比如,學術界能以極快的速度將美國思想界的最新聲音傳送到國內。不久前,美國著名學者法蘭西斯·福山訪問中國,使我們有機會近距離體察美國思想界的最新鋒芒。現在,美國著名專欄作家羅伯特·賴特《非零年代:人類命運的邏輯》中譯本出版,為我們了解美國思想界的最新動態提供了又一個機會。
《非零年代》用博弈論的方法解釋生物進化論,并進而應用進化理論解釋文化與歷史的演化。這本書清算了彌漫于20世紀人類學、歷史學界的對進化論的否定,重樹達爾文的權威,以新的進化論解釋了人類社會進化的歷程,揭示了人類發展的目標與方向。
用進化論解釋社會發展在19世紀曾大行其道,最著名者即“社會達爾文主義”。其基本信條是物競天擇,適者生存,弱肉強食,優勝劣敗。社會達爾文主義是一種歷史進化目的論,強者即“優者”,強者戰勝劣者、淘汰劣者推動人類社會由低級向高級的進化。這種進化法則以歷史發展的目標論證“強者的權利”,因而受到19世紀帝國主義政策鼓吹者的熱烈擁抱。
二戰之后,社會達爾文主義受到普遍唾棄,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文化多元主義理論,其核心是反對將文化區分為由低級向高級的不同等級。與這種文化多元主義相聯系的是對歷史發展目的論的否定。
星移斗轉,進化論的命運從20世紀70年代起有了轉機。最初是在生物學、人類學、考古學等領域,人們開始小心翼翼地擁抱19世紀的進化理論,恢復歷史“進步”的理念,而賴特的著作則更進一步,他通過對進化論的革命性改造,全面恢復進化論在解釋人類社會發展中的主導地位。
賴特改造進化論的基石是引入所謂“非零和游戲”的概念。根據博弈論,零和游戲是一種競爭的游戲,一方所得必然是對方所失;而“非零和游戲”是一種雙贏游戲,在完全意義上的“非零和游戲”中,所有參與者的利益是完全重疊的。
盡管賴特在書中也用“非零和游戲”的概念解釋了一些生物學現象,但全書的重點是解釋文化進化的法則。他描述了人類早期的狩獵與采集、農業的起源、文字的發明、政治組織與國家的出現、近代資本主義的興起等過程,從這些歷史的描述中探索人類進化的法則,并探討“新世界秩序”的問題。如果用嚴格的學術視角觀之,正如一些評論者所敏銳地觀察到的那樣,這些描述實在不具備多少學術價值。他對人類幾萬年歷史的描述充其量只是用一些信手拈來的“事實”演繹某種理論邏輯而已。
但恰恰是這種演繹,凝聚了這本書的洞見與價值。可以這樣說,這本書的真正價值不在于博弈論,不在于生物學,甚至不在于人類學,而在于它所包含的歷史哲學。
這種歷史哲學的核心是“非零和游戲”在人類文化進化中的巨大作用。作者斷言,人類文化的進化過程就是愈來愈走向“非零和”。
這種歷史哲學在賴特的著作中具有雙重意義:第一,解釋過去歷史發展的軌跡;第二,展示未來歷史發展的方向。
對于歷史的解釋,賴特和19世紀社會達爾文主義一樣,關注的重點是各群體之間競爭的邏輯。他指出,一個群體競爭力之強弱端視該群體內部個人的行為方式。個人行為既有單純競爭性行為,即零和行為,也有合作行為,即非零和行為。一個群體進化程度愈高,其非零和行為愈普遍,內部組織愈復雜。群體之間的競爭必然是進化程度高的群體戰勝進化程度低的群體。
實在說,對于了解19世紀社會達爾文主義的人來說,這套道理不過是老生常談。賴特的貢獻僅在于,他將“群”的能力解釋為一個群體內部“非零和行為”的深度與廣度。進化程度高的文化首先表現為非零和行為的普遍化、制度化。其間最重要者,一曰制度,即國家的出現與法律的完善;二曰文化,文化基因乃“群”之核心,它最終決定一個“群”的競爭能力與生存能力。
當然,除了這些老生常談,賴特也有超越19世紀社會達爾文主義之處,這就是他對“新世界秩序”的描繪。新世界秩序必須最大限度地促進整個人類的非零和行為,為全人類提供公共產品。這一秩序只能由全球的“單一政府”來實現。作者對此充滿信心:“公元前1500年,地球上有大約60萬個自主政體。經過無數次合并與征服之后,今天地球上有193個自主政體。以這種速度看來,地球上應該很快出現單一政府。”他斷言,全球統治既是“數千年來人類中非零和不斷擴張的必然結果”,也是人類進化的終極目標。
賴特的單一政府是針對全球化的兩部分反對者說的。其一是美國國內的孤立主義傾向。作者試圖向美國人展示,國際競爭不完全是零和游戲,全球化時代要求全球化的政治。其二是美國之外的反全球化力量,不少人借強調文化多元的價值而否定全球化。為了反駁這種說法,賴特從人類作為一個特殊群體的角度強調非零和行為。他意味深長地提到“外太空的威脅”。他聲稱,建立單一統治的過程對于那些弱勢文化群體也許是殘酷的,甚至有違“絕對道德”。但是,從人類進化的偉大事業看,如果將來人類不得不面對外太空的挑戰,那么,未來的人類必定會感謝今天的人們選擇了一條正確的進化道路:沿著歷史進化的方向,不管那些失敗者的呻吟與哀嘆。
賴特的著作與福山的歷史終結論有互相呼應之功效。福山以黑格爾主義的深沉告訴我們,人有兩種不同的欲望,滿足物質利益的欲望與尋求承認的欲望。自由主義民主一勞永逸地解決了所有人希望得到承認的欲望,為人類的進化提供了“歷史的目標”。賴特則通過非零和的邏輯告訴人們,人類最終的物質福祉依賴于全球的“單一統治”。福山、賴特都似乎在傳遞一個共同的信念:20世紀結束了,隨之結束的是文化多元、民族國家的理念以及以伯林、波普為代表的自由主義多元主義。21世紀將是一個全新的世紀。我們真不知是否該歡呼、擁抱這一世紀的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