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虹國度的非常海岸

沙丁魚大遷徙——

世上大洋中最神奇的生命脈動之一

每年5月到8月間，學名為SARDINOPS SAGAX的南非擬沙丁魚，會成群地沿東開普省與夸祖魯他省海岸向北方回游。沙丁魚仿佛成了冬季帶給南非東岸海域的贈禮:這個任你吃到飽的海產自助餐，總引來成千上萬的食客——人類、鯊魚、海狗、海鳥和海豚。

海岸上呈現出狂熱的氣氛，人們紛紛擁向岸邊。距離德爾班南方34公里的伊羅佛海灘上，我看著種族隔離政策結束后，這個“彩虹國度”（南非現在喜用的形容）的人民在豐收中團結起來。一位艷光四射的印度婦女身上裹著精致的紗麗服，戴著黃金首飾，笑著跑到海灘上，手里捧的魚在她精心修剪的指間扭動。一個胸膛厚實、曬成紅褐色的荷裔南非人正跟拖網漁民抱怨價錢太高。現行的魚價是一桶10鍰（南非貨幣單位）——18公斤的魚才不過8元人民幣。水邊，祖魯族婦女用寬大的裙子裝魚，她們的孩子則往前沖，鉆進被拖上岸的層層漁網里，舀起銀色細長的沙丁魚，塞進隨身袋子里、夾克、襯衫口袋里。沒有小孩捱罵，因為魚足夠讓所有人分享。

這片海岸的居民也從沙丁魚潮中嗅出了觀光收入的潛力。一般大眾可以打免費熱線電話，查詢到哪些海灘釣沙丁魚最好，斯科特堡辦起沙丁魚節，從卡拉OK、沙灘競賽，到烹飪示范，應有盡有，其中烹飪示范用的是南非白人傳統的三足鍋“波伊奇”，現在這種鍋被戲稱為“曼德拉微波爐”。

拍攝過許多水底奇觀的攝影師大衛·都必烈，稱這場沙丁魚大遷徙為“世上大洋中最神奇的生命脈動之一”，就和非洲熱帶大草原上的動物遷徙一樣壯觀。

南非海岸，世上最富饒、生物多樣性最高、海洋學上最復雜的海洋環境之一

事實上，整個南非海岸從印度洋的珊瑚礁綿延至大西洋的大昆布床，正是世上最富饒、生物多樣性最高、海洋學上最復雜的海洋環境之一。南非的海岸線自莫桑比克延伸至納米比亞，全長2798公里，受兩大海洋系統主宰:分居大陸兩側的強勁海流及強大的涌升流。它們像君主一般掌控各自領域內的事務。

南非東岸的統治者是阿古拉斯海流，它以最高達8公里的時速向南流動，將溫暖的印度洋海水從莫桑比克附近推送至非洲東南角。珊瑚礁就是南非和莫桑比克海岸瑰麗的生態標志。在南非和莫桑比克邊界附近的薩德瓦納灣珊瑚礁潛水，可欣賞到美不勝收的景觀。這里不只有一種刺尾鯛，而是有20種;也不只有一種海鱔，而是有12種。珊瑚、魚、海葵、蝦等海洋生物都種類繁多。要將這一切盡收眼底，簡直就像想聆聽有100萬種變奏的爵士曲調。

如果受熱帶海流影響的南非東岸是以豐富的多樣性為特色，那西岸統治者掌管的國度，就是生產力的天下。從非洲大陸南端向北直達安哥拉的大西洋沿岸，掌控全局的海洋作用是由風力推動的本吉拉涌升流，它將富含養分的寒冷海水從海底帶至海面，不斷讓沿岸海水保持肥沃，為其中注入充滿生機的浮游植物，滋養了整個食物鏈。世上最大的陸上海豹群集、無數海鳥、當地特有種的企鵝，還有為南非人提供2.5萬個工作機會且可供休閑釣魚的養魚場，都仰賴本吉拉涌升流。

昆布是南非西岸的注冊商標，尤其是巨大的大西洋種類昆布、俗名“海竹”的大昆布。如同陸上的竹子，海竹的生長速度相當驚人，一天可高達10厘米，而其葉狀體不斷遭到波浪作用侵蝕，每年制造出相當于海竹本身重量6倍的碎屑，使得大昆布生態系成為地球上生產力最高的生態系之一。穿著蛙鞋游過一整片昆布森林，推開高達10米的光滑葉柄時，你會覺得自己仿佛是水底下的早期非洲探險家，隨時都有新發現等著你。

我在開普頓附近沿岸、隨波蕩漾的大昆布葉下，找到和葡萄柚一樣大的海螺。還有一塊巖石處上全是多角環棘海膽——有橘色、淡紫和蕃茄色的，每只都有一身防御用的細棘。小鮑魚藏在海膽下面，躲避捕食者的注意。我拿起幾只海膽，果然，立刻有三四只指甲大小的小鮑魚迅速跑過巖石，尋找別的庇護。

灰色的布氏切齒鯛、紅色的白條麗眼鯛，和其他暗礁生物悠游于大昆布柄之間，中間還攙雜了埃氏寬瓣鯊。這種鯊魚受到威脅時會把身體卷成環狀，用尾巴遮住眼睛，像用軟骨做成的鐵環一樣漂流，等待危機過去;睡覺時，則會一尾疊著一尾待在暗礁下。

兩大海洋巨人，分別在非洲大陸的兩側施展身手，并在大陸南側的鈍角正面交鋒。在顯示海面溫度的衛星影像上，阿古拉斯海流像黃色的火舌，舐舔綠色的涼爽南方水域，并將溫暖的渦流拋擲向西方的本吉拉涌升流系統。而這熱與冷、東與西的交匯，便造就了獨特的南非海岸。雖然世上另外還有三個主要的涌升流，分別位于加州、秘魯和非洲西北海岸附近，但只有在南非，才看得到西岸寒冷多產的涌升流，受到東岸溫暖而流動快速的海流影響。

沙丁魚潮就是這種交互作用的間接結果。按理說，沙丁魚根本不應出現在東岸。它們是冷水魚類，以本吉拉涌升流稱王的南岸與西岸為大本營。在那里，幾十億條沙丁魚被圍網漁民捕獲后做成魚粉，或是在烹調和調味后制成罐頭食品，以十幾種不同的品牌銷售。沙丁魚和它們的近親鯡魚，大約占全世界漁獲量的1/4左右。

每年大半時候，南非東岸的沿海水溫都高于20°，并不是沙丁魚喜歡的溫度。但在冬天，具冷卻效果的陸上微風，再加上輕輕涌上大陸棚的阿古拉斯海流，創造出一道狹窄的冷水走廊，正好為沙丁魚所用。

這就好像南非東岸海域的統治者暫時睜只眼閉只眼一樣，沙丁魚立即把握機會，向北遷移。一旦抵達德爾班，沒有被捉、被吃或擱淺的沙丁魚會分散至大陸棚上進食與產卵。在海面的水被漸熱的春陽照暖后，沙丁魚就會往下游到較冷的深海去，但最終，逐漸攀升的氣溫仍會迫使它們回到南方，再度加入東開普省外海的主族群。

對捕食動物來說，沙丁魚必然有極大的吸引力，因為它們會為了參加這場盛宴，特地遠道而來

都必烈和我特別選在沙丁魚遷移潮剛開始時抵達:每群約50萬條魚的先鋒魚群大約會在6月的第一個星期出現。主魚群則還要數周以后才會抵達;這些主魚群就像沙丁魚艦隊中的母艦，可能涵蓋數平方公里的海域，總共有幾億條魚。

我們沒有在德爾班等主魚群抵達，反而決定和對沙丁魚潮了如指掌的海洋向導馬克·艾迪生前往南方，與北上的沙丁魚群迎面相逢。我們以“恩甘姆巴提自然保留區”為根據地，它就位于夸祖魯那他省與東開普省交界的南方不遠處。

在這片多懸崖的海岸上，恩甘姆巴提是少數船能下海的地方。這片海岸會有“狂野海岸”之稱，不是沒有原因的。在這里，來自南極海的暴風浪，會被往南流動的阿古拉斯海流往上推擠成高聳的浪頭，浪頭又層層相疊，形成高達20米、足以吞噬船只的巨浪，連巨大的油輪都得費盡力氣才能航行。雖然我們每次出海，海浪都還不到這種巨浪的1/10高，但是每天搭乘艾迪生7米長的充氣艇穿過碎浪出海，然后在恐怖的回程中乘著卷浪的浪頭直接沖上海灘的經驗，都讓我們對印度洋的力量深深折服。

我們尋找沙丁魚群時，首先，映入眼簾的是遠方的憨鰹鳥，宛如在空中旋轉飛舞的片片塵埃。這時，艾迪生總會打開節流閥，快速駛向那里。運氣好的話，我們會在抵達后看到混亂壯觀、已經完全成形的“餌球”。這些由極度狂亂的魚群形成的餌球，是真海豚（也是最常見的海豚）共同合作的結果，它們先隔開一部分魚群，將魚群密密擠成如網球場大小的一堆，再迫使它們游向海面。這時，其他捕食者才會出現，而現場的狀況就會如艾迪生所說的:“突然陷入瘋狂。”

最后的結果是魚鰭與魚肉齊揚。海豚發生警報器般的尖銳叫聲，對餌球邊緣的魚群發動猛烈快攻。只有2米的短尾白眼鮫猛力擺動身軀穿過魚群，一路上下狼吞虎咽。靈活的水中特技演員南非海狗，回旋著身子垂直向上穿過餌球中央，再快速后翻，一路快速咬住魚只。在此同時，憨鰹魚如雨滴般從空中飛落，那速度之快、數量之多，仿佛是被海里的吸塵器卷進去一樣。

我們在恩甘姆巴提停留的數星期中，曾潛入幾十個魚群，而每一個魚群都不一樣。有些魚群如藍色毯子般閃閃發光，等太陽照到它們時又突然變成銀色。有些魚群則擠得密密匝匝，直至海底，使得在它們下方潛游，仿佛在床墊下爬行一般，而且同樣暗不見天。有些魚群則迅速移動，像光點般源源不絕地涌向我們，如屏幕保護程式中的星際模擬畫面一般。有次我潛入一個魚群，發覺自己置身由沙丁魚形成的甜甜圈中央的空洞，無數黃眼眶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我。

我們也看到攙雜了幾只海狗的魚群，與其說這是海狗在進食，不如說它們在跟沙丁魚嬉戲——把魚群當活生生的海灘球來玩。看著沙丁魚群在海狗身旁分開又重組，就像看著一個超級生物以經過計算般精確的動作輕松改變形態。偶爾我們的充氣艇會來到已消失、或者說被吃掉的餌球旁，剩下的只有幾片魚鱗和兀自逗留的沙丁魚油味。

對捕食動物來說，沙丁魚必然有極大的吸引力，因為它們會為了參加這場盛宴，特地遠道而來。離這里最近的海狗群集和憨鰹鳥群集位于伊麗莎白港，離恩甘姆巴提南方也有480公里遠。每次狂吃之間，它們都會在海面休息——憨鰹鳥形成偌大的鳥群，海狗則是十幾只為一群，側躺在海面上，舉起鰭狀肢好降低體溫。風平浪靜的日子里，我們曾見到幾十只海狗，它們每只都在我們經過時對我們行“舉鰭禮”。

瓶鼻海豚和真海豚也是這片海岸的居民，但平時的數目絕對沒有沙丁魚季節時多。有一次艾迪生把我和都必烈載到外海15公里處，和1000多條逆海流北上的真海豚共潛。想知道1000條海豚的聲音像什么嗎？像河中的湍流、突降的大雨。接近它們后，你可以分辨出個別海豚噴氣孔打開時發出的噗呼聲，將不新鮮的空氣排出去，吸入新鮮空氣。在呼吸聲和游水聲中，還可微微聽到海豚在溝通時發出的尖銳叫聲和哨聲。

海豚群來得迅速，仿佛體內有噴射裝置般，一波波躍出起伏的海面，金黃色的側腹在陽光中閃耀。它們有流線型的身軀和運動員般的矯健身手，神情專注，就像海洋生物中的奧運選手。它們快速游過時，仿佛在說:“我們有地方要去，有事情待做。”

鯊魚這些盛名遠播的“會游泳的鼻子”，也從不會離沙丁魚太遠。它們深諳在看似空蕩的海洋中突然現身的技巧，前一刻你還自以為是孤獨一人，下一刻可能就有一條鯊魚離你只有1米遠。

它咬走我手上的魚時，我可以感覺到鯊魚齒刺穿、壓扁魚肉。接著鯊魚嘴張開，魚已經不見了

沙丁魚潮最常令人聯想到的物種是短尾白眼鮫，但沙虎鯊偶爾也會吃上幾尾沙丁魚。如同沿這片海岸遷徙的其他物種，沙虎鯊在沙丁魚季節期間，會從寒冷的南方水域北上，到熱帶地區來繁殖。

離開恩甘姆巴提后，我追蹤沙虎鯊來到位于德爾班南方50公里、外海5公里處的阿里瓦海灘。由于阿古拉斯海流會將熱帶海水往南帶，因此阿里瓦海灘擁有世上最南端的石珊瑚群集之一。一般也認為這里是沙虎鯊的交配區，白天時，可以看到沙虎鯊幾乎靜止地在珊瑚礁的大小洞穴中休息。在一個叫“大教堂”的洞穴中，我看到幾條沙虎鯊像灰色幽靈般漂浮著。它們僅微微擺動尾鰭，就可調整位置，慢慢上升下降，仿佛處于恍惚狀態。看到幾乎靜止不動的鯊魚，實在是很奇怪的事。許多鯊缺乏硬骨魚類似風箱的鰓蓋，必須不斷移動，以增加鰓的含氧量。但沙虎鯊例外。它們還獨具其他鯊魚沒有的能力，能自海面吸入空氣、達到中性浮力的狀態。

沙虎鯊橄欖綠帶深褐色斑點的外皮帶有光澤，具有隆背、斜鼻，淡色小眼中央有一顆黑點——沙虎鯊在休息時，你會有充分時間觀察這些細節，還可專注于沙虎鯊據以得名的特色:滿口像釘子一樣的利齒。

大白鯊的三角利齒如廚師的刀具般鋒利，但沙虎鯊的前齒細長而尖銳，用于咬住獵物，然后齒則有銼子般的表面，利于咬緊和壓碎獵物。它們下顎前端的牙齒，每一顆都有多達四顆后齒。小沙虎鯊用起牙齒來，也是既快速又致命:在科學上所知子宮內同類相殘的極少數實例中，在母沙虎鯊的兩個子宮中具有優勢的胚胎，會在孵化成1米長的超大幼鯊前，吃掉手足。

我在黃昏時和艾迪生一起返回阿里瓦觀察沙虎鯊進食。沙虎鯊在傍晚時比較活躍，而且艾迪生發現它們會毫不遲疑地接受他丟給它們的免費食物。他希望藉由近距離觀察這些鯊魚，能更加了解它們的進食行為——不過有些潛水人擔心，這類活動可能會造成鯊魚把人類與食物聯想在一起，這種聯想是有可能致命的。

“記好了，老大哥，”艾迪生警告我，“它們在咬人時，顎部會鎖緊。如果你被咬，只要把鯊魚的吻部往上推，鯊魚就會松口。”那敢情好，我心想，腦海里出現自己四處游泳，手臂還被一條200公斤重的鯊魚緊咬不放的景象。

我們潛入波浪起伏的海中，在強勁的海流下潛抵一片沙地。艾迪生將兩只裝滿鰹魚的塑料桶塞進礁巖裂縫里，再從桶里拿出幾條魚放在巖石下。不久，就有十幾條鯊魚在四周盤旋。它們常會直接游過魚旁邊，好像根本沒注意到。有時它們會偵測到獵物，但卻咬到巖石。這種錯誤會讓它們丟掉一兩顆牙齒，牙齒留在沙地上，仿佛白瓷碎片。

艾迪生開始用手喂鯊魚，并遞給我一條鰹魚，讓我也能跟著做。兩三條鯊魚游過去，似乎都沒有注意到我提供的食物，所以當下一條鯊魚游過來時，我把魚湊到它鼻子下的地方伸過去，它便張嘴輕輕接了過去。它咬走我手上的魚時，我可以感覺到鯊齒刺穿、壓扁魚肉。接著鯊魚嘴張開，魚已經不見了。

這一切看似文雅，但沙虎鯊絕對不是永遠都這么溫和。在“國際鯊魚攻擊檔案”所列出“無故攻擊”人類的鯊魚中，沙虎鯊排名第四，僅次于公牛白眼鮫、鼬鮫和大白鯊。艾迪生認為沙虎鯊的行為與水溫有關。“好望角的水溫比阿里瓦低5°到10°，沙虎鯊在好望角的攻擊性就強得多，”他說，“那里用魚叉捕魚的漁夫在提到它們時，總是非常尊敬，而且行動非常謹慎，但在這里，我們卻可以在一群沙虎鯊中用槍矛刺魚，而不受它們干擾。但是如果水溫下降幾度，溫和的巨獸就蘇醒了，它們平常溫馴的天性會改變。”

這趟南非海岸之旅，讓我對這片海域的統治者深情敬意:位于一邊海岸的阿古拉斯海流，每秒沿海岸移動7000萬噸的溫暖海水，另一岸的本吉拉涌升流則以清涼上涌的海水，滋養了從浮游生物到人類的食物鏈。擁有獅子、大象、犀牛和斑馬的非洲陸地已具有偶像般的魅力，我們沒有道理不把這片水底非洲視為同樣魅力非凡的地方:海洋中的塞倫蓋蒂大草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