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文學(xué)形象的小說中的人物不同于現(xiàn)實生活中的人物原型。不能把小說看成是人物原型的傳記,這是文學(xué)常識問題。但是,高郵的老百姓和高天威難以接受。
一
不久前,我去高郵市D學(xué)校巡考。要逗留三天呢,就隨身帶了《汪曾祺自選集》。D學(xué)校的人為高郵出了個汪曾祺而自豪。茶余飯后,我們幾次談起汪曾祺,自然說到汪家巷和他筆下的大淖。D學(xué)校在城南,大淖在北郊。他們也說不清汪家巷和大淖的確切位置和詳細情況。第二天,我起個大早,去看汪家巷和大淖。上班以后,我隨隨便便地說了這個事。哪知道他們有點意外,甚至可以說有點驚訝,還當(dāng)個新聞相告:“他去看過汪家巷了。一個人走過去的。”這又引起他們說汪曾祺的興致。
S君對我說:“你去過汪家巷了。再去看看高大頭哉,離這塊不遠。”高大頭是誰呀?聽他細說,我約略知道了高大頭是和汪曾祺有關(guān)系的人。W君發(fā)現(xiàn)我不甚了了,就說:“汪曾祺寫過一個會楦房子的人,就是高大頭。”我曉得了,汪曾祺小說中的一個人物叫高大頭,高郵城里有一個人物也叫高大頭。我說想去看看呢。S君說:“我來跟你聯(lián)系一下。”午飯前,S君遞一個紙條給我,上面寫著:
4622627高天威北海路東三巷9號
S君忙得沒有說話的空子。下午,他瞅個空子對我說:“高大頭搬過家了。我找戶籍警問來的電話號碼和門牌號碼。我給他女兒打過電話了。她說她爸在家呢。她跟她爸說了,揚州有一個老師要來看他呢。你去吧。”他這么鄭重其事,我自然得當(dāng)個事情去做了。
高大頭楦房子的篇目,我印象不深了。去之前,翻開《汪曾祺自選集》一查,找到《皮鳳三楦房子》,連看了兩遍。
高天威家的對聯(lián)是:金玉滿堂,福壽齊來。摁響門鈴。一個小女孩來開門。我問:“這兒是不是高天威的家?他在不在家?”她點著頭說:“是的。在家呢。”她一邊拴門,一邊高聲喊:“爺爺,有人找你!”院子里沒有人,也聽不見答應(yīng)的聲音。小女孩指指廂房,說:“在這個里面。你進去!”我愣了一下。他怎么沒有蹲在三間二層樓的正房里面呢?
廂房的門朝西。西邊的太陽照進來了。我站在太陽汪子里面,—邊謙恭地自我介紹,一邊察看里面的擺設(shè)。一張簡單的小床,撐著蚊帳。床頭的地上擺著塑料桶、鐵鍋、鋁鍋,墻根有一副破舊不堪、銹跡斑斑的煤氣灶具。靠著門框?qū)χ策叺牡胤剑擦艘恢淮至拥乃亍_@和我剛才看的皮鳳三的修鞋鋪兼起居室差不多。打著赤膊的高天威坐在板凳上,伏在水池邊上,兩只手在接水的瓷盆里撈呀撈的。我說完了,他也不看我一眼,慢吞吞地說:“揚州來的。今天天熱。”
高天威的兒子下班回來了,伸頭看看我。我又自我介紹一遍。他說:“你們出來談吧!”說罷,他來攙扶他的父親。高天威按著水池的邊,慢慢地朝起站。我和他側(cè)著身子,—人架—邊,把高天威攙進陽光里,扶到庭院西邊的花壇旁邊坐下來。
我再次說明來意:“我是因公到高郵來的。我喜愛汪曾祺的作品。今天早晨,我到汪家巷和大淖去看過了。您是汪曾祺小說中的人物原型,這是您的光榮。有人建議我來看看您……”
高天威停了一會,迂緩地說:“汪曾祺的小說,不怎么樣。外面不少人說他寫得多好多好,我看不怎么樣。他就是寫了一些小販子小匠人。跟張恨水、老舍,根本不能比。”我覺得很意外:他對汪曾祺的評價不高嘛。
我問:“您是什么時候認(rèn)識汪曾祺的?”
他說:“我不認(rèn)得汪曾祺。沒有跟他說過一句話。在一個會場上,汪曾祺從我面前走過去,我頭也沒有抬。人家對我說,剛才走過去的那個人是汪曾祺。”
我問:“您和汪曾祺沒有交往,他怎么對您的情況這么了解呢?”
高天威說:“是陸建華(高郵人,著名作家,《汪曾祺傳》的作者)講給他聽的。陸建華喜歡打籃球,我也喜歡打籃球,我和他熟。陸建華知道我的情況。”
我說:“汪曾祺把您寫進小說,而且,以您為原型的這個人物挺可愛的。您有什么感覺?”
高天威激動起來。他對汪曾祺很不滿喲。他說:“……我給汪曾祺寫過信,還不止一封。汪曾祺沒有給我回過信。這個禮節(jié)他都不懂。他要他的兒子女兒來找過我,要給我拍照。我沒有讓他們拍(汪曾祺曾經(jīng)為自己小說中的人物原型錄像)。”
高天威已經(jīng)老態(tài)龍鐘,表述不清,但是思路還算清晰。聽起來蠻吃力的。我不能強求他順著我的思路走,只好由他說。
他說,他當(dāng)年是看不下政治腐敗才參加革命的,還自然地扯到眼下的腐敗。他說他見過陶勇,還為陶勇送過戰(zhàn)馬。他太痛恨文化大革命了。他說,有一個小學(xué)生上臺批判他,說有一個女的不肯嫁給他,他就用磚頭砸人家的門。就算有這個事,小學(xué)生怎么可能看見呢?這個小學(xué)生偏說親眼所見。根本就沒有這個事。文革中為房子和他作梗的人,有的現(xiàn)在還在位子上。
一個鐘頭談下來,我怕他吃不消了。他的兒子在旁邊轉(zhuǎn)轉(zhuǎn)的,我也該自覺一點早一點離開。我也不能都相信他的話呀。正好他說他有證件呢。我探詢道:“您的有關(guān)證件,要是在手頭的話,給我看一看,還行嗎?”哪里知道,他巴不得再展示一下證件呢。隨即叫兒子進廂房去拿,還說在什么地方的一只包里面。兒子怏怏地說:“又要看了。有什么看頭嘛。就不要看了。”說歸說,兒子還是進廂房去找了。我真擔(dān)心兒子找不著。一個人擺東西,十個人難找。兒子進去沒有耽擱,就出來了。高天威顫巍巍的手接過軟包,把證件、材料一件一件朝外拿,我仔細地看了,還作了摘錄。看罷,我就匆匆離開了。
二
乍一看,小說中的高大頭就是生活中的高天威。高郵人大都知道城里有個修鞋匠高大頭,曉得高天威的人反而少。小說中的高大頭“生得很魁梧,虎背熊腰”,腦袋“是上額寬廣,下腭微狹,有一點像一只倒放著的鴨梨”。打著赤膊的高天威就是這個樣兒。他倆太像了。所以,一見到高天威,我就想笑,就佩服汪曾祺描寫的本領(lǐng)。從有關(guān)證件來看,高天威是一個走南闖北、閱歷豐富的人,而小說中的高大頭也是這么一個人。
高郵人大都把小說中的高大頭當(dāng)成是生活中的高天威高大頭。除了肖像描寫、走南闖北這兩個相似點以外,還有其他相似點。我回到住處,W君對我說:“我在高天威那兒修過多少回鞋子呢。高郵城里恐怕有一半人在他那里修過鞋子。他在好市口擺攤子,擺的年數(shù)又多,高郵城又小。高天威的房子小得出奇。這幾平方米的房子,既是修鞋鋪又是起居室。女兒大了,自然要把房子楦一楦。高天威在文革中吃盡了苦頭。”W君說出了兩個高大頭的其他相似點。
高天威非常惱火的是,小說中的高大頭,喜歡窮吹,根本沒有上過“黃埔軍校”。小說中寫道:“本地很多人相信他進過黃埔軍校”。“黃埔軍校早就不存在,在他那樣的年齡不可能進去過,而且他從來沒有到過廣州。”“他年輕時為了好玩,曾跟一個朋友借了一身軍服照過一張照片,還佩了一副‘軍人魂’的短劍。他大概曾經(jīng)跟人吹過,說這種劍只有軍校畢業(yè)生才有。”我看到的證件包括:《南京黃埔軍校同學(xué)會入會批準(zhǔn)通知書》第0084號,《南京黃埔軍校同學(xué)會會員證》,電匯工資單。會員證上貼著照片,蓋了鋼印,載明證主高天威生于1914年,是南京黃埔軍校七期一總隊輜重科學(xué)員,其他欄內(nèi)填了“汽訓(xùn)”。工資單載明發(fā)工資單位是揚州師范學(xué)院,兩個月工資計2720元整。可見,高天威確實是一個老資格、老革命。
回到揚州以后,我向統(tǒng)戰(zhàn)部門的祁文帆和江厚昌了解,他們證明高天威是南京黃埔軍校學(xué)員。
一般人只曉得黃埔軍校在廣州。但是,后來,南京成了中華民國政府所在地,黃埔軍校就遷到南京來了。也許博學(xué)的汪曾祺對此也不甚了了。雖然,作為小說這樣寫,我們不應(yīng)該過于苛求。但是,具體到高大頭身上,他就覺得委屈萬分了。
作為文學(xué)形象的小說中的人物不同于現(xiàn)實生活中的人物原型。不能把小說看成是人物原型的傳記。這是文學(xué)常識問題。但是,高郵的老百姓和高天威難以接受。
小說中的高大頭,遇“斗”不驚。一家三口只住9平方米,太緊了。后來,他有本事把9平方楦成了36平方米。他找到省報記者,把文革中迫害他、封他房子的造反派,“四人幫”打倒以后當(dāng)上了財政局長的譚凌霄和房產(chǎn)管理處主任的高宗漢扳下臺了。生活中的高大頭沒有這么樂觀,也沒有這么大的能量。房子經(jīng)過收拾,利用率是提高了,但是依然很小很小。他確實楦過自己的房子———先在公用的空地上用磚頭碼一堵矮墻。過幾天,趁人家不注意,把墻朝外邊移動四五個厘米。再過幾天,又移動幾厘米。就這么重復(fù)了好幾回。他的地盤擴大了。有一天,鄰居疑惑起來:高大頭的這堵墻,有點礙我的事呢。鄰居知道這墻早就是這么個樣子,又不好說什么。高大頭見好就收,就在這個位置砌正式的墻。鄰居也只好接受。高大頭當(dāng)然扳不倒什么“長”。他的妻子在動亂中死去,子女教育受到很大影響。他的一個兒子是D學(xué)校的函授學(xué)員。
《皮鳳三楦房子》寫于1981年。皮鳳三是清代評書《清風(fēng)閘》中的人物。“他常用一些很促狹的辦法整”“欺負到他頭上的人”。皮鳳三又是高大頭的外號。本篇小說約11000字,收入了《自選集》。
責(zé)任編輯 蕭夏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