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自白
常常看到很多人談及寫作,過程總是無比地冗長苦悶,竊以為,寫作卻是一件快樂而又輕松的事情———如果自己都寫得不開心,如何寫下去?
《花無面》是我發表的第一篇小說,武俠小說。
九十年代初期念中學,迷上金庸古龍梁羽生,開始沉浸其中不能自拔。只是,為什么在《射雕》中聰明睿智的黃蓉到了《神雕俠侶》竟然變得疑心種種,偏袒惡女?林詩音一介琴棋書畫溫柔親善的才女為何一定要成為龍嘯云權衡利益之間的犧牲品?李尋歡又何苦自尋煩惱累人累己?白發魔女干嘛一定要這么跟卓一凡耗著?誰高興看見自己心目中的英雄美女失所流離!與其讓別人來操縱人間生死簿,不如創造一個我心目中的女俠,一個照樣可以馳騁武林笑傲江湖的女子。
然后偷偷在枯燥無味的語文課上寫,復習功課手癢了又寫,慢慢地,真的就寫了幾萬字的一部長長的小說。主人公是一個女俠,自小因身世落入民間,孩童時代一直在躲避仇人追殺,后來才被一隱世奇人收養……只是后來自己覺著越看越覺得太夸張了,似乎不容易被人接受,干脆放入抽屜作罷。
漸漸成長,開始寫隨筆,跑新聞寫通訊,觀察人生百態寫雜文,混入尋常人家寫報告文學,卻沒再寫過一篇武俠小說。等到開始有雜志給自己開隨筆專欄的時候,才發現,更想做的,是金庸在創立《明報》時在上面開的武俠連載專欄。畢竟我還是一個大孩子,對這個世界仍存著救世濟貧的想法以及孩童時代對刀光劍影撲朔迷離世界的憧憬。然后,在大二最后一個學期,唐韌老師開的小說課上,有了這篇《花無面》。
草盈———花顏的師傅,江湖人稱千面羅剎的她在小說所占的段落不多,卻是我構思得最久的一個人。故意不寫太多關于她的事,她心中的苦、愛、恨原本都系于一個男人的身上,但那個男人始終都沒有關注過她,她恨過他的女兒嗎?應該的!曾經想讓這個人事不知的女娃終其一生活在報仇的陰影中,可是當草盈把往后短短的一生都用于養她,教她,護她的時候,生命的最后一刻,她叫過這個孩子,說的是“最后悔的就是叫她立誓報仇”。
或許會有人說凌虛的個性不太鮮明,但沒關系,我的本意正在此:他不需要太形象,他本就是一個踏實穩重而面上永遠帶著淡淡微笑的年輕男子,在他父親的授意下陪在花顏身邊十六年。我想,他是愛花顏的,但,他始終是他那個帶著別人“臉”的父親的兒子!
花顏,當然是我最喜歡的形象,這個形象,曾經在我的第一部尚在襁褓中的小說中出現過,現在又讓“她”重現江湖。師傅終是愛她的,在這個世界上,唯獨草盈才知道“花顏”到底是否一個殘廢!她涉世不深,從來沒有機會在谷外一探究竟,然而對人心,始終保持著一分警惕!所以到最后,她還是贏家!
這篇小說寫完以后給同學們看,最終被人追著問:花無面,是男性還是女性?我笑笑:無面,就是沒有真面目。男性還是女性?其實,又有什么關系呢。最重要的是:我真的覺得寫武俠是件有趣又開心的事情。這個時候,我是生死判官,斷定人生的情怨。
師傅死后,十年來,我一直被江湖人稱作“花無面”。無面,就是沒有真面目的意思。久而久之,我也幾乎忘了自己原來的名字:花顏。
幾十年前的江湖,突然冒出了一個到處斂財的神秘女人。沒有人知道她從何而來,就連人稱“武八嘴”的江湖百曉生武贏也不知道這個女人斂財的目的。人們更感興趣的是她的技藝和斂財之術:為人易容。無論是王族貴胄、馬夫走卒,還是江洋大盜、妖嬈女子,只要是她易的容,即便是武林高手也莫辨真假。因此,武林中人都稱師傅是“千面羅剎”。這個稱呼,固然稱不上尊敬,但多少帶著敬畏的意思。
“千面羅剎”為許多付得起昂貴代價的人易容,一次收十兩黃金。
那時候我已漸漸長成,對她的稱呼由“干娘”變成“師傅”,開始跟在她身邊學武功,更重要的是,學易容。不過,師傅每次為來者易容,都是親自接待,末了客人又獨自離去,是不許有第二人在場的。不但傭人不許,連我也不許。師傅說,這是行規,以后你也得記著了。
我歪著頭皺著眉頭,不明白。
來易容的人,或殺妻偷情,或弒師篡位,或竊財暴利,不管怎樣,一定都是為著不光彩的理由,且冒著極大的風險,又怎么能讓第二個人知道他(她)的真面目,更不能讓人知道他(她)如今改扮成什么樣子。
他做過什么,跟我無關,也不需要知道。只要他付得起他認為值得而我又滿意的價錢,我就幫他。這也是行規。
師傅淡淡地說。
十歲,我的易容術已得師傅五成;十三歲,我已盡得師傅真傳。她說我生來就是此中的高手。
就在那一年,師傅漸漸讓我接手一些生意。
我至今仍然記得我第一次為人家易容:繡眉,用純白的牛奶養潤被海水風沙磨得粗礪的肌膚,將頭發整日整日地用蛋清和何首烏養護……等到一個月后客人的臉可以除下紗布之后,眼前這個身姿柔軟皮膚細嫩眼神顧盼生輝又嫵媚動人的“陰人”,誰還認得出他原本的面目來?很少人知道銀鯊幫的幫主喜好男色,但是“金兒”知道。果然,“金兒”在短時間內憑借著幫主的寵愛,控制了各分舵的重要事務并誅殺異己,等到幫中長輩聞訊從關外趕回來傳令要追殺金兒時,金兒已成功計殺幫主繼而“自殺”。正當幫中內務亂成一團群龍無首之際,被外派去長江一帶臥底辦事雄健威武的分堂主沙平立功后日夜馬不停蹄地趕回來,幫助長輩肅清內務,在眾人擁戴下順利坐上幫主之位。一切毫無疑點,順理成章。這一切是我憑著江湖傳聞悟出來———畢竟是我用子虛花去掉其渾身的腥味、汗味和煙味的。
多么漂亮的一次易容啊!
除了說好的十兩黃金,一串碩大美麗的夜明珠又送了過來。照例,我聽師傅的,將一半黃金捐給災民。
我的習作越來越出色。經我的手易容的人從來沒有人能認得出來,正如同從來沒有人知道我長得什么樣。
然而,人類的容貌無論怎樣改變,還是有一樣是很難去掉的。
那就是:味道。
易容容易易味難。
師傅曾為此鉆研了二十多年,仍無所成。
十五歲那年,凌虛,一個十二歲時在街邊行乞被師傅揀回來的現已十八歲的英俊男子,背著我上凌烏山采藥,準確地來說,是采花。師傅制藥,以草為本;我姓花,除了學會師傅熬藥的方法,自然也有自己以花作引的配藥方子。自始自終,我都把采花熬藥視作一門藝術和樂趣。
機緣巧合,我們滑進了發出惡臭的黝黑的蜴曷潭。在潭底,我采到了一種形似人身上的腫瘤的紫黑色的花。
多奇妙呵!這種生長在污穢之底又令人作嘔的花卻暗香浮動,清馨淡雅。以此花作引,再配上用木曜花籽混合初春竹葉上的蛇涎特制成的藥粉,我終于找到改變人體氣味的方子!
于是我叫它子虛花,子從虛無而來。
我欣喜若狂地讓凌虛領我去師傅的病榻前。不知道為什么,在替某位女客易過容之后,師傅就染上了莫名的惡毒。半年內,她全身皮膚迅速浮腫潰爛。我大駭,尋遍各種方法醫治師傅。師傅曾說過,我的醫術已足以讓“妙手回春”柳布衣汗顏。易容是一門大學問,不僅僅要懂得整容裝扮,還要精通各門各派的武學淵源,旁門左道天文地理。而易容所用的藥物熬煉,更能體現出一個易容者的醫術高低。可是眼下,我已完全不能保持素日的鎮定神閑,惶惶如一十五歲的女娃。
師傅快要不行了,她那張對我而言慈愛無比卻令武林中人驚悚的“羅剎”臉已經無法辨認五官了。我哭鬧著要撲身上去,卻被她使盡力氣用掌風將我揮出去,跌落在輪椅外。
滾開!不許過來!她啞著嗓子呵斥道。
花顏,我將你養至花顏一般,你要讓我的力氣和心血白費么?
子虛花?子虛花,好,好!
師傅血紅渾濁的眸子流出一股惡臭的水,可我知道,這是眼下唯一能稍微減輕病魔帶給她痛苦的高興事。
花顏,你終于做到了為師做不到的事。我沒有看錯,你果然是奇才呀!花凌甫,我總算對得住你了……咳咳咳……
師傅又在念著那個姓花的男子了。
從我有記憶開始,我就常常在師傅發怔自語時聽到這個名字。他是誰?姓花,那是我的父親么?那我的娘親呢?師傅當然不可能是我娘。雖然她從小對我很嚴厲,又很疼我。但我知道,她不是我娘親,因為她身上沒有娘親的氣味。
小的時候,我問過師傅關于身世的問題,可是她卻丟給我一個衛生眼。但是后來,她還是告訴了我。爹和娘,縱然不免是一對心曠神怡的神仙美眷,卻也惹來了忽視已久的世仇。
顏兒,師傅這一去,從此便剩你一人了。在這個世界上,什么都不知道才是最幸福的。做我們這行,最重要的就是不要有好奇心。你什么都想知道,總會惹來橫禍的啊!現在想來最后悔的,就是當初要你立誓報仇啊。
我露出花顏般的微笑,師傅,您放心吧,我還有凌虛啊。
顏兒……你記住,任何人都不能輕易……相信!師傅忽然用“密音傳聲”囑咐我,渾濁的眸子射出一道精亮的目光,記住!
凌虛,你過來。
凌虛上前握住師傅的手,一言不發。
凌虛,顏兒從小就行動不便,以后你就陪著她吧。還有,仇,我也不要你們報了。我只要……只要顏兒活得好好的……
是的,不管有多少人敬我畏我如鬼神,也不管我如何將自己的花顏附上—張多么精巧的人皮面具,只要我親自為他們易容,他們都能看得出:我是個殘廢!我不能不坐在輪椅上做事。
她最后再看了我一眼,閉上眼。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就這樣離我而去了。
十年來,我不知替多少人易過容,經手的黃金不知有多少。加上師傅留給我的,那么多明晃晃的金子也不知道能做什么用。從前一心想著替爹娘報仇。可是如果不繼續接生意,我的行動又不能自如,日子會顯得有點無聊。現在,每天呆在我的花谷里,凌虛照顧得我無微不至,外面還有許多欠著我人情的武林高手,我根本無須擔心那些因我的易容術吃了虧的仇家來尋我報仇,而我的世仇,也根本杳無消息。不過,這些已經不重要了。
日子一天一天地過去,直到有一天,來了一位特別的客人。
特別。他真的很特別。
他要求我幫他還原他真正的樣子。因為他說他快要連自己原來的樣子也幾乎不記得了。
這樣的要求,我還是第一次聽到。他的臉,植入了一張質地良好的人皮,隨著歲月的遷移,那人皮已經和他原來的面皮長合在一起,變成他切切實實的自己的臉了!要還原這樣的一張臉,談何容易!然而要是能讓這樣的一張臉還原,那將是易容的反璞歸真至高無上的境界呀!
不,花顏,你不能做這個手術。它會毀了你的!它會破壞我們之間平靜的生活!
凌虛似有難言之隱般百般勸阻。
不!不!
我渾身的血都要沸騰起來了,我很好奇,這樣一張看似善良正直的臉皮底下究竟有著一張什么樣的臉呢?天使還是魔鬼?真想看一看。于是,我像著了魔似的研究如何進行這個艱難的手術。
……真的是一個艱難而又漫長的過程,要讓他活下來,又要剝下人皮后不能傷及真皮,我耗了不少的心血。一夜之間,青絲平添幾縷白霜。
凌虛心疼地讓我整日整日地呆在花房中休養,不許我太累。然而我心急如焚,終日渴望著夢想中偉大的作品!
三個月后的一個早晨,陽光撒了一地,四周圍里靜悄悄的,除了谷內的黃鶯細語,凌虛在花房里工作,所有的下人都被我遣了出去。這是規矩,除了我,誰也不能看到客人的真面目。不知為什么,當陽光透過翠葉細細碎碎地灑在我身上的時候,一種莫明的悲哀和驚悚抑制不住地涌上心頭。
我熟練地轉動著輪椅,來到客房,去進行最后一個步驟。
小心翼翼地剪下他的棉紗,那一瞬間,心境忽然變得平靜如水,卻在同時被他出其不意地一掌將我打倒在地!
你!你……是葉督!
我認出他了,是他!他的塑像曾經被師傅日日鞭打,他殺了爹和娘!那張臉,我死也認得!
為了手術,你已經耗盡了所有的力氣,此時縱有神功蓋世也無濟于事。哈哈哈哈!就算草盈將你藏了那么多年,就算沒有人認得出你,我還是有本事找到你!
他出神地望著我,眼底盡是貪婪和溫柔。
你……長得真像你娘!就連眼神,也跟你那倔強的娘一模一樣。如果當年……你,本該是我的女兒。他喃喃地囈語,仿佛著了魔般。
他的眼神忽然凌厲起來,如同望著一只垂死的豹子般欣賞著狼狽地趴在輪椅邊的我,惋惜地重重嘆了口氣:你不用那樣瞪著我,其實為了你,我也付出了巨大的代價。我的愛妾冒死來求你師傅易容,對她下毒,被你師傅擊碎心脈;我不惜花十幾年的時間去做另一個人;而我的兒子也陪足了你十三年!
我冷冷地看著凌虛高大的身影從門口慢慢地踏進來。
他像他父親一樣嘆了一口氣,跟他父親一模一樣的眼睛里流露出憐惜和心痛。
我早勸過你,不要做這次手術,否則會破壞掉我們的生活。你不相信。顏兒,這么多年來,我真的很愛你。可是,正如你師傅說的,你的好奇心怎么這么強呢?顏兒,你死后,我仍會認你作妻子的。
他的袖口滑下一把雪亮的匕首,我心里一陣難過,那是去年他生日,我讓名匠為他打的,為了這塊打匕首的寒冰鐵,已經有七個人為它進行過祭禮。
就在刀要刺進我胸口的那一瞬間,我一躍而起,用師傅的絕學“落花流水”一掌擊碎他的心脈,葉督大駭,亦在瞬間被我用碎星針擊斃在他十幾年來伴在仇人身邊的兒子旁。
我慢慢地蹲下來,擦掉嘴邊的血跡。
嘖嘖!沒想到吧?你們都忘了,我是誰?我是花無面啊,要是讓人們知道我不是殘廢,那怎么配叫這個名字呢?唉!我付出的代價也很大呀,為了防仇人,我從小就得裝成一個殘廢。
一個好的易容者,本就該連身邊的人也不知道她的真面目的。
我俯下身去,用低得只有他聽得到的聲音黯然道:
其實,我也愛你。
凌虛的眼睛緩緩閉上,唇邊留著一個微笑。
我望著身后燃燒著熊熊烈火的花谷,轉身向著一個陌生的方向出發。十年來,我第一次呼吸谷外的空氣。
“公子,請問這里是什么地方?為什么那么大火?”我回頭,迎上一雙年輕美麗的眸子。
我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臉———那是一張俊美的年輕男子的臉。
我還她一個淡淡的微笑。
作者簡介:
黃黎黎,女,1981年出生,現就讀于廣西大學文化與傳播學院中文系2000級,作品見于《中國大學生》《深圳青年》《廣西大學報》《廣西師大報》《南國早報》《中外少年》等。
責任編輯張頤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