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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的旅途

2003-04-29 00:00:00陳世旭
北京文學 2003年6期

省城小有名氣的作家何維維無意中在某報組織的名曰“愛的旅途”的筆會中,卷進了一個齷齪的圈子。在這個圈子里他結識了漂亮的女記者趙響,為此他付出了真情,但沒想到趙響為了自己的利益同一家公司的老總有染。何維維的真情破碎了,趙響也在他的手機上發來短語:我恨你。

何維維是很意外地加盟到這個圈子里來的。

正是平潮的時候,海面和海灘都出奇地安靜。很遠的礁石那邊,響過幾個女孩子有些夸張的一驚一乍的叫聲,隨后就無聲無息了。仿佛那聲音和那些女孩子一起被剛剛來臨的夜色吞沒了。大排檔在黃昏之前就占據了海灘。現在,這些坐得滿滿的大排檔也完全聽不到喧嘩。人們似乎是被晝夜交替時分的安靜鎮住了。

何維維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舒心。

他本來已經一個人走到了礁石那兒,想獨自在那兒呆到半夜回賓館。但礁石下邊的幾個正瘋著的女孩子弄得他有些心神不寧。不知為什么,從少年時開始,他對女孩子就有一種莫名其妙的畏懼,一跟女孩子說話就臉紅。上大學的時候,別人戀愛泡妞如火如荼,他跟沒懂事似的,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圣賢書。后來寫小說多少算個小名人了,依然是靦腆。尤怕人覺得他對性感興趣。走路的時候見到路邊有男女相擁,他總是繞個大圈走過去。理發的時候見到貼在鏡子上的美人頭,他總是入了定似的垂著眼睛。在許多七老八十的人還聲言不知老之將至的現代世界,他似乎有些早衰。現在,他又擔心那些穿泳衣的女孩子會以為他是來窺視她們的。正猶豫著,聽見遠處有人叫他,他也就順勢走開。

叫他的是當地一家晚報副刊的主編,“何老師何老師”地叫得很動情,仿佛他們真有八拜之交。其實他們要說認真的交道只打過一回———副刊主編例行公事向所有到會的作家約稿,當然也包括了何維維。何維維當時隨手把那張名片放在了什么地方,除了覺得那張名片設計得還有些別致,上面的姓名早忘了。他很清楚自己在這種場合的分量,偶然有人對他客氣,只是照章辦事而已。他對這類客氣也就不必認真。

但人家倒還真是記住了他。說不定真看過他的一兩篇東西。這幾年,許多文壇大腕偃旗息鼓,倒是讓他這種剛剛出道的后生弄得多少不那么眼生。但何維維是個內向的人,心里什么都明白,卻金口難開。給人逼急了,就笑笑,搪塞道:人為什么長兩只耳朵一張嘴?就因為要多聽少說。即使像現在這樣受了邀請來開筆會,也是落落寡合,遠遠地站在圈子外邊,像個局外人。

“何老師很深沉嘛。”

副刊主編笑道。何維維召之即來,讓他覺得自己很有面子。

“我有什么可深沉的。讓你見笑了。”

何維維一走到桌邊心里就犯了嘀咕。這里除了副刊主編,其他三位都是女性。但要退走一時又想不起合適的理由,只好很不自在地坐下。

好在幾位女性都表現得很善意:

“何老師,我們都歡迎你。”

“是嗎,謝謝。”

何維維盡量顯得隨意,卻不看她們。

“知道她們為什么歡迎你嗎?”

副刊主編問。

“不知道,是同情?”

“一個有分量的男人的孤獨是很迷人的。就是這個打動了她們的芳心。是不是?”

副刊主編問桌子對面的兩位女性。

“很對,非常對!我們女孩就是這樣的。”

兩位都是主編手下的記者。她們的回答有附和主編的成分,但也不乏真誠:

“這回來的作家有幾位實在太張狂了,讓人難以恭維。”

這是何維維也頗有同感的。

副刊主編說:

“對何老師這樣的男人,我們男孩也很吃醋的。”

由副刊主編選定的這張桌子在大排檔臨海一面的邊緣,幾個人又把面對大海的那個座位讓給了何維維,自己分別坐在桌子的兩邊。何維維對面的那一方則空著。

何維維的前面便開闊而暢快。

月亮還沒有出來。很遠的天邊亮著一些迷蒙的、稀疏的星星。不遠的海面,被一長串、一長串引誘小章魚的燈光照得閃閃爍爍。使黑暗中的大海更加神秘莫測。風從無邊的海上無聲卷來,讓人的身心似乎變得透明。海水小心地涌上沙灘,又小心地退下去,仿佛生怕驚動了什么人的夢境。

這真像是一個夢。

何維維想,深深地吸了一口長氣。他忽然發現自己其實是這樣渴望著某種溫柔的東西,說白了,就是女性的好感。

傍晚獨自往海邊走的時候,前面有幾個也在散步的同行嘻嘻哈哈地議論:如此良辰美景,沒有三五美姬做伴,豈不枉過了。何維維在他們身后拐了彎,以免碰上。他當時很不以為然,覺得文人真是無聊。湊到一塊,除了女人,好像就再沒有話題了。現在他知道,他一樣并非圣人,頂多是不那么放肆而已。他先前所以把女性當作一個整體來回避,只能說是因為在他有可能接觸到的范圍內,還沒有一個個體的女性能特別強烈地抓住他的視線。

很多年前,稍有些名氣的作家所到的地方,總有一群追星的男女跟著。名氣最大的那個,也就總是猴王似的把盡興享用眾母猴的故事說得唾沫四濺。這些故事的真實性無可考證,但極少有人懷疑。因為風氣使然,大家寧愿信其有,不愿信其無。而今這一切早已風光不再。樂意舉辦這種管吃管住的筆會、采風之類活動的冤大頭越來越少。偶有了,角色也已換位,辦會的是施主,與會的昔日明星則是受惠者。其中倘有一二模樣周正些的女性,立刻就成了活動的真正中心。自覺有資格的明星便在暗里較勁,不動聲色地爭風吃醋。中心們自然就很驕傲,女皇似地睥睨著一幫雄性動物的蠢動。盡管隨著超市的普及,愛情已經可以隨時隨處購買,但跟當初物質和精神的貴族的特權比,到底不是一回事。

這次主題不倫不類地叫做“愛的途旅”的筆會是當地晚報主辦的,主要的策劃者是副刊主編。據說當地的官方和民間有一種共識,要將所在城市的品牌形象定位為“愛情之都”。作為配合,便以晚報的名義,邀請一批寫愛情的文壇高手來推波助瀾。今天是活動日程的最后一天,晚上的歡送酒宴之后,原是安排了舞會的,因為多數與會者當晚要趕路而取消了。剩下的人便自由活動。

當時肯定誰也沒有想到,一個純粹偶然、純粹意外的邀請,會惹出一個讓人丟魂落魄的故事。

何維維在大學念的是中文系,大二就開始發表小說,到畢業的時候已經成為省里寫小說的主力。這個省一向沒什么在外面特別叫響的作家和作品。出了這么個有潛力的新人,自然受到重視。恰好他家里沒什么背景,分配時也無從挑剔,順理成章地就進了省作協。

作協日常的工作不太多,主要的時間還是寫小說。何維維寫得很用心,一心要不負眾望。他的小說敘述上不離傳統,觀念上卻很新銳,在被各種玩法玩得已經疲軟的當下文壇反而顯出了那么一點另類。大家半是玩笑半是當真地對他說,一個省就指著他前途無量、振興文運了。他心里頗自得,只是因為他老是一副不哼不哈的樣子,別人看不出他的得色。

按說,像何維維這樣,年紀輕輕就在專業上嶄露頭角,又長著一副少年老成的才子相,是不會聽任大好青春虛度的。但何維維卻一如既往,好像從來沒有在這上面用過心思。主動接近他的女孩很不少,但到了一定程度就無法進展。他的彬彬有禮是一層堅不可摧的鎧甲。大家就覺得這個年輕人真是奇怪,傲氣歸傲氣,哪有貓不吃魚的?而今什么年月了,男女之間,哪里非得談婚論嫁才交往?像他這樣的單身貴族,有幾個不玩瘋了!幾個好事的便背地里策劃,一定要拖他下水。

牽頭的是報社編文藝版的李木子。省作協開座談會,總是他去找酒家茶樓贊助,一邊吃喝,一邊就把會開了。完了,幾個密切些的還去KTV包房娛樂一番。那次,李木子之外,留下的就省作協自己的幾個人。何維維自不好走,免得一個單位的同事說自己驕傲,不合群。剛坐定,李木子張羅了一群小姐進來。眾人各自選了一個攬在身邊,獨何維維一把抓起話筒,說:

“你們跳舞,我給你們伴唱,”

“那你的伴呢?”

眾人道。

“我不要伴。我喜歡獨唱。”

“那怎么行!誰要你伴唱!”

眾皆不依。

李木子說:

“他明擺是看不上剛剛的這幾位了。沒關系,我再去叫個絕色的來。”

再進來的時候,李木子身后跟著一位穿著露胸的曳地大擺裙的美女,她是今晚外面大廳歌舞表演的主唱。

走到包房中間,李木子得意洋洋地問:

“這位如何?”

眾人一聲齊喊:

“好!”

李木子把那美女往何維維面前一推,說:

“好什么好,跟你們不相干。今夜的公主只屬于今夜的白馬王子。”

那美女緊擦著何維維坐下,滿頭的插花直撞著他的臉,甜甜地叫道:

“大哥。”

何維維似乎是被她身上濃得要命的香水氣味嗆著了,一下跳起來,繞過茶幾,走到對面的沙發上坐下。不料那美女竟一點沒有猶豫,緊跟著也站起來,牽著裙子的前擺,又在他身邊一屁股坐下。

一屋子人笑起來:

“那還是只童子雞,要給你嚇壞了。”

“他是金童,我就是玉女。”

那美女說著往何維維身上一擠。

何維維給弄得很窘迫,盡力壓抑著輕聲說:

“小姐,我不喜歡開玩笑的。”

“可我喜歡你。我沒見過你這樣的男孩。你越害羞我越喜歡。”

“我是說真的。”

何維維正色說。昏暗中看不清他的臉,但他的聲音很嚴厲。

“我也是真的呀。”

那美女也很純情的樣子。

要不是外面有人來喊那美女上臺演唱,何維維會把收場弄得很難堪,讓所有人都下不了臺。

此后再沒有人隨便跟何維維開這類玩笑,背后則對他有種種議論,或覺得他過于自負,或猜測他得了悒郁癥,甚至懷疑他有異性排斥傾向。

何維維對所有那些議論都充耳不聞,他清楚自己需要什么。他向往的是一種純凈的唯美的浪漫主義。在現代生活中,這也許是一種偏執的愿望。但他心甘情愿為此付出代價。如果這世界真的再沒有了古典愛情的位置,那也就等于他被從愛情的領域放逐了出去。但這并不等于說他是病態的,事情可能正好相反。

有誰比自己更知道自己呢。

比如現在,在這仿佛塵世邊緣的海灘上,海風愜意地吹拂,海浪激動有力地吟唱,夜色半明半暗,一切都那么曖昧而撩人。跟大排檔的大多數人一樣,他們都脫了赤腳。慣被鞋襪包裹的腳心忽然之間解除了束縛,被海灘上潮濕的沁涼的細沙弄得癢絲絲的,這很容易讓人心里生出某種隱秘的欲望。跟幾個惹眼的女性這么近距離地呆在一起,聽著她們的鶯聲燕語,聞著她們穿著暴露的身上一陣一陣散發出來的淡淡的、柔柔的、帶著化妝品芳香的、性感的氣息,他心里就正在生出一種溫情、一種搖動,或者干脆說,就是一種———蠢動。

一個賣玫瑰花的小女孩,無意中洞穿了何維維的心思。

從一開始,那幾個小女孩就一直像討厭的蒼蠅一樣,在大排檔的桌子之間轉來轉去,兜售鮮花。她們特別盯住那些有男有女的桌子,磨纏不休。你好不容易把她們趕開,轉個身她們又回來了:

“買吧,買一枝吧,就一塊錢。”

她們的聲音不高不低,不急不慢,不卑不亢,卻極有韌性。

“走開,跟你們講多少遍了,走開,真討厭!”

副刊主編顯然給惹急了,發起火來。只是他說話的聲音溫溫軟軟的,沒有力度,小女孩們根本就沒把它當回事。

副刊主編當時正在跟同桌的幾位女士討論F4,跟他坐在桌子同一邊的趙響說自己從來沒聽過什么F4。副刊主編大為吃驚:

“哇,你居然不知道F4?”

副刊主編長發披肩,衣著講究,既追求現代感,又讓人知道他對紳士風度并非無知。如果說有什么缺憾的話,那就是他的優雅里有一種讓人覺得酸溜溜的女性化的夸張。這是許多南方男人常有的一種通病。當然,他們自己,以及喜愛他們的女人們也許不覺得這是什么毛病,而恰恰是一種教養。

桌子上的五個人,主要是副刊主編和他下屬的兩個女同事在絮絮叨叨地說話。他們的聲音像鳥語。

趙響顯然是他們今晚特地邀上的貴賓。也許因為謙虛,她的話很少,偶爾的應答似乎是出于禮貌。

何維維像往常一樣保持沉默。他實際上是個局外人。他所以呆下來,是因為一種不可言喻的吸引。至于他們在說些什么,對他來說是無所謂的事情。他知道F4:一個新近在大陸走紅的臺灣通俗歌手四人小組合,少年富有,體格健壯,形象甜美,有名衣名車,會打球、拉琴、唱歌,還會打架,對人生充滿美夢的人所向往的一切,他們應有盡有,上帝好像就是專為了他們才造了世界的。他們之讓無數涉世未深的少男少女艷羨和迷倒沒有什么可奇怪的。但這樣的話題很難引起何維維的興趣。趙響對這話題的無知———她并沒有因這無知而表現出好奇———那實際就是冷淡,使何維維隱約覺得至少在這一點上她跟他有一種默契。他從來對時髦不感興趣。

沒想到在突然之間重又出現的賣花的小女孩也知道F4,在昏暗中說:

“那你們就為F4買一支花吧,你們也會交好運的。”

“又來了!”

正在興頭上的副刊主編尖聲叫起來:

“我要打人了。”

“你憑什么打人,小氣鬼。”

小女孩毫無畏懼,執拗地站在原地不動。看來她今天是不達目的決不罷休的。

“嘿!”

副刊主編聳聳肩,反倒無可奈何了。

“我買一支吧。”

何維維讓對面的小女孩到自己身邊來:

“但是請你們不要再來打攪我們,好不好?”

“這還差不多。”

小女孩得意地走了。

“何老師心腸蠻好的嘛。”

副刊主編多少有些尷尬。為了一塊錢就能擺平的事,似乎不值得發那么大的火。

“無所謂的,免得吵。”

何維維說的是實話,他的確是為了給副刊主編解圍。

“這下你有麻煩了,”

副刊主編順勢把話題轉到何維維身上:

“這里有三位女孩,你只買了一支花,給哪位呀?”

“喲,這我倒沒有想過。”

何維維一愣。

“何老師是不是太嚴肅了。”

副刊主編跟何維維畢竟不太熟悉,說話留著分寸。

何維維當然不會聽不出話音:

“我還不至于這么保守吧。”

“那你現在決定也不晚,你說吧。”

何維維稍稍猶豫,說:

“獻給所有的女士。”

“所有的?全世界的嗎?你也太博愛了。”

“不是,我是指我們這張桌上的。”

“那就更糟了。你這等于一下明確地得罪了三個女孩。不行的,一支花只能獻給一位女孩。”

何維維臉上一下燒起來,幸好是晚上。這種局面他是頭一次碰到,的確是拙于應付。但他又不肯讓別人把他看成外地阿鄉。他心里恨死那個女里女氣的副刊主編了。他覺得副刊主編是在為自己剛才露出的小氣反過來出他的洋相。

兩位女記者似乎感覺到了何維維的窘迫。

一個說:

“這還用說嗎,肯定是給趙響的,趙響是今天晚上的女王。”

另一個馬上跟進:

“兩位都是我們的客人,所為何來?不就為愛的旅途么,有緣千里來相會呀。”

“是這樣嗎?”

副刊主編盯住何維維。

何維維只能接受挑戰。他壯一壯膽,讓自己盡可能地顯得坦然:

“我做騎士的起碼勇氣還是有的。”

說完他瞥了一眼趙響,昏暗中看不出她有什么明顯的反應。

“那就獻花呀。”

當地晚報的三個人一起起哄。

“你們這樣不好吧,欺負我們外地人。”

趙響忽然說,幾乎是同時她伸手把何維維面前的那支玫瑰花拿了過去。

“好!”

兩位女記者齊聲喝采:

“干杯!”

“不急,先要說清為什么干杯。”

副刊主編說。

“當然是為愛情。”

“你們說了不算,應該聽當事人的。何老師,你先說?”

何維維一怔。他正在發呆。他完全沒有想到趙響會那么大方爽快,要么就是太單純,缺心眼。不像他這么老成。

“好吧,我感謝你們帶來一個如此美好的夜晚。”

何維維很快反應過來。

“不行,太籠統了。美好,什么美好?必須說清楚。”

副刊主編不依不饒。

“你們的‘愛的旅途’和你們的‘愛情之都’。這樣行了吧?”

何維維這回答很機智。既中性地指這次活動又多少迎合了對方的意思。他明顯感到自己情緒的莫名的高漲。

“何老師口真緊啊,那我來給你把話說完:為了沿著愛的旅途來到愛情之都而誕生的愛情。”

“這有些過分吧……”

何維維低聲說,極力不看只跟他隔著一個桌子角的趙響。

“我先干了。”

副刊主編不由分說,把一杯扎啤咕嚕了下去。

“我們也干了。”

兩位女記者迅速響應。

三個人都把空杯子對著何維維和趙響。

何維維不知所措。

趙響則不聲不響地把杯子端起來,從容地一口氣把酒喝干。

“好!趙響痛快。”

三個人喊道:

“何老師,看你的了。”

何維維剛把酒喝下,如釋重負,副刊主編又喊:

“接下來,應該是二位的交杯酒。”

副刊主編為自己出的這個似乎不可逾越的難題洋洋得意。

“何老師,我們喝。不喝白不喝,反正是他們埋單。干脆讓他們徹底滿意。”

趙響的舉動再一次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最感迷惑的還是何維維。他完全沒有想到,趙響文靜的外表底下怎么會有這么一股潑辣勁。

只是,對于副刊主編他們來說,趙響的痛快,使得事情反而沒有了戲劇性,繼續鬧下去便不免乏味。副刊主編于是提議講段子,當然是跟愛情有關的,并且既要文雅,又最好帶色。這是這一類聚會必不可少的節目。

何維維忽然感到一絲失落。他剛剛改變對副刊主編的最初的反感,剛剛喜歡上這種作弄,卻戛然而止了。

副刊主編主動開局,以作示范。為了表明故事在品位上的安全性,他首先聲明,這個故事魯迅講過:

某高僧老了,弟子們可憐師傅一生只重修行,尚未知人事,便從山下雇了一個妓女與師傅過夜。早上,弟子們請教師傅初識女人的心得。老僧頗不以為然,說:有何希奇,與廟后庵尼沒什么兩樣。

“這故事怎么樣?”

副刊主編等著喝采。

“不怎樣。倒像是魯迅的風格,很刻薄,但不美。”

兩位女記者評論說。因為是同事,可以不必客氣:

“要聽我們還是聽作家的。”

何維維這回一點沒有猶豫,心里反而有一種踴躍:

“那我就給大家助助興。不過我水平很差的,各位期望值別太高,不好聽別笑。”

“笑了才好呢,不笑怎么叫笑話。”

眾人催道。

何維維清了清嗓子。他說的是佐羅的故事。他所以選擇這個故事,是因為他確實喜歡:

佐羅去與一位住在峭壁上的城堡的貴夫人幽會。他把馬留在峭壁下,以便完事后從貴夫人緊臨深谷的窗戶直接躍下馬背。然后他攀崖上去,投入迫不及待的貴夫人的懷抱。正纏綿間,門外出現響動。佐羅一躍而起,重披斗篷,矯健跳上窗戶,飛身躍入黑暗。貴婦人稍作掩飾,趕緊開門。門外站著佐羅的馬。馬鄭重其事地說:我來告訴主人,外面下雨了,我只好進到城堡里來。

“那佐羅呢?”

一位女記者叫起來。

“我哪知……”

何維維善意嘲諷的微笑忽然僵住了。桌子下面,有一只軟軟的赤腳踩住了他的腳背。他試著抽了一下,那只腳馬上跟著用力,顯然不是無意的。

那是趙響的腳。

然后是趙響平靜的聲音:

“佐羅當然是死了。”

“呀,那這故事可太慘了。”

女記者的同情心被刺痛了。

“不是慘,是凄美。”

另一位女記者似乎聰明多了。

“那我來說個輕松的吧。”

趙響說:

“海灘上,一對情人碰巧遇見上帝。上帝說,你們有福了,我愿滿足你們每人一個愿望。女孩看著男孩:我希望和他永遠是情人,直到世界末日。男孩看著上帝:我希望世界末日快來臨。”

趙響說話的時候,臉上始終保持著安詳的微笑。而她的小小的赤腳,則始終在桌子下面有力地撫弄著何維維冰冷的腳背。

何維維感覺呼吸困難,心臟似乎要停跳。

除了兩個肌膚暗中相親的人,誰也沒有意識到,在一片略帶感傷氣息的溫馨的天鵝絨底下,一場人類極原始的戰爭已經開始。

接下去會發生些什么,何維維無法想像。他的腦子一片空白,那只被肆意撫弄的腳,早已麻木得失去知覺,似乎成了假肢。

趙響的坤包里忽然響起手機的鈴聲。她看也沒看就站起來,同樣突然地說:

“對不起,我要去賓館回個電話,手機沒電了。”

“真是的,這是誰呀,真討厭。”

兩位女記者嚷起來。

“我的天,世界末日來得也太快了。”

副刊主編恰好說的是何維維正想著的一句話。

何維維并非沒有戀愛過。在大學里他看上了藝術學院一個拉提琴的女生。那個女生自己就像一張小提琴,明亮而高雅,走到哪里都有無數的目光追著。藝術學院相對獨立,跟其他的院系隔得比較遠。何維維幾乎沒有任何看起來像是碰巧的機會接近目標,只有在不上課的時候跑到藝術學院琴房外面的草坪上,煞有介事地看書或散步,卻其實是在豎著耳朵聽琴。就這樣癡癡地聽了快三年,到大四的時候,突然學校有幾個女生被除了名,其中就有他一直苦苦暗戀的這女生。除名的原因是她們在賓館賣淫并且吸毒。她們先是被幾個老板包了月,老板讓她們染上毒癮又把她們甩了。

除了何維維本人,世上再沒有人知道,在這個倒霉的事件中,還有一個人受到了如此致命的打擊。有很長一段時間,何維維覺得他的日子再沒有什么希望了,這世界再沒有一個女孩子值得他要死要活地去愛了。

但趙響的出現動搖了何維維的信念。

趙響是這次會上最受注意的人。從外省考進京城名校,畢業后受聘進了一家報社,在京城站住了腳跟。跟那些先前壯志凌云到頭只能回老家的才子佳人們比,她是幸運兒。

其實一個女孩子的價值跟金錢地位關系并不大。趙響引人注目的是她的長相。見到她的一幫登徒子在背后吸著口水議論說:整個一個林黛玉再世嘛。何維維有一回吃飯正好跟她同桌。桌上有一張轉盤,何維維注意到,趙響連著向轉盤上的一碟菜伸了幾次筷子,但每次那碟菜都從她筷子下面滑過去了。等到那碟菜又一次轉到她面前的時候,何維維伸出一個手指頭按住了轉盤。趙響當時被大家寵著,顯然沒有注意他的小動作。他則迅速縮回了手指頭,像是對趙響作了性騷擾。

對趙響的出色,連當地的兩位女記者也都表現出由衷的欣賞而不是本能的排斥。她一走,海灘上的幾位也就沒了興致———今晚的這個安排本來就是沖她才有的———跟著就散了伙。

何維維回到賓館,跟他住在同一間房的楊正中“扶貧”還沒有回來。他的心突然狂跳起來。在床頭電話邊,找出與會人員住房安排表,又怔怔地坐了一陣,盡力鎮定了一下情緒,他把手伸向了電話。

卻終于沒有抓起來。

如果趙響真是回賓館打電話,那么,算時間她現在應該正在通話。

那個電話有些蹊蹺。趙響看也不看就知道是誰來的,而且顯然是不便當眾接話。如果是公事,會有這么機密?如果是私事,那肯定是一件有私密性的事。正常情況下,這樣的私密性只存在于兩個熱戀的男女之間。

何維維站起來,在兩張床之間的空隙里轉來轉去。他想,與其這樣五內俱焚地自擾,不如豁出去弄個明白。他咬咬牙,再次撲向電話。他至少應該讓趙響知道他也回了房間。

“喂,找誰?”

接電話的是趙響的同房。

何維維抓電話的手一抖,隨著就把電話放下了,隨著就又后悔了:他有什么可心虛的?一個與會者找另一個與會者說事,有什么不正常的?今天晚上他跟趙響之間發生的事,除了他們自己,還有誰知道?再說了,那點事又有什么大不了的?趙響也許根本就沒有任何意思,只是一個自我感覺良好的女孩子下意識的調皮,甚至,她根本就以為那只腳是哪位女記者的腳。

事情被他自己搞被動了。如果他再打仍然不是趙響接電話,對方肯定會覺察到他的不正常。他當然可以否認這之前他打過電話,但他能保證他說謊的聲調自然么?即使是趙響接電話,他能說什么?說他的自作多情?

就是自作多情!

何維維一下軟了,仰面癱在床上。

電話突然間自己響了,把何維維嚇了一跳。他猶豫了一下才去抓話筒,心又再一次“怦怦”地跳起來———但愿是一個奇跡、一個福音———如果是趙響的電話的話。卻又是找楊正中的。打到這個房間來的電話幾乎都是找楊正中的,楊正中不在,他就成了楊正中的義務接話員。

何維維歪過頭,直瞪瞪地看著楊正中那張空空的床。他忽然覺得,他對楊正中的感覺里,先前的嫉妒更加強烈,卻減少了厭惡的成分。

楊正中是這次筆會上唯一的大牌作家,社會知名度確實很高。籌辦這次活動時,幾個出資單位的老總是因為聽說有他參加才答應贊助的。活動所到的地方,凡有他出席,接待單位的主要負責人就會出來作陪。他要不到(他到或不到主要看他當時有沒有情緒),接待就很馬虎冷淡。去高校講演,雖然看不到多年前那種崇拜者風起云涌的景象,但只要有人找名人簽字,找的對象就只有他。有一次他們筆會的車違章,那個小警察很倔,好說歹說非罰款不可。楊正中很有把握地說:給他亮牌子———就是報他的名字。果然奏效。那小子向車后看了看向他揮手示意的楊正中,立刻放行。會上的人也都屁顛屁顛眾星捧月似的捧著他。捧好了他也就等于捧好了自己。

何維維上中學的時候就知道楊正中這個名字。知道他先是寫詩,后來又寫報告文學。有幾篇東西很是轟動。那幾篇東西他沒有看過,但從雜志上看到過一篇楊正中在一個文學講座上的講演稿,當時很震動。那份熬過非人的苦難依然好賴活著的頑強和評點歷史、臧否巨人、針砭時弊、給國家社會開藥方的氣魄、深刻、口若懸河的才華,以及那份鋒芒畢露、慷慨激烈的勇氣,讓他高山仰止。

雙胞胎一樣跟楊正中如日中天的聲名相伴生的,是關于他的緋聞。連一個普通的中學都有人說得唾沫四濺。傳說中的楊正中不止是一般的猴王,簡直就是齊天大圣再世。當時擁有的情婦已達三位數,正奔四位數去。中國千百萬人的夢中情人———凡采訪過他的那些靚麗的女主持人、跟他一塊開過座談會、聯誼會、協商會之類的女歌星、女影星,都跟他上過床。

過了一些年,文學失去轟動效應,許多名流做官的做官,出國的出國,在文壇差不多銷聲匿跡了,楊正中的名字好像是文壇常青樹,還老那么響著,長盛不衰。不過不是因為文學,而是因為有錢。

文人下海風行了幾年,無數人焦頭爛額,鼠竄而歸。楊正中是少有的成功者之一。他先是寫了一系列企業家傳記,收入之可觀一開始讓他自己都有些吃驚。他自然也懂得相應的回報,并且為此自得:世事洞明皆學問么,要不怎么叫靈魂工程師?但即便如此,把他寫傳記之前賺的稿費加到一塊,也不過就是現在一本傳記的酬金。他很感嘆先前寫那些搜腸刮肚的狗屁詩和那些盡弄得領導們不高興的狗屁報告文學,簡直是一害人二害己,傻冒一個。

不滿現狀、不斷進取是楊正中最大的長處。他把寫傳記賺的錢作為資信保證,低息貸款辦了一家造酒廠。廠房和設備是一家破產倒閉的造酒廠留下的。他把那些東西弄到手幾乎是零代價。他自己給產品取了個名字叫“大陽酒”。因為是著名文化人造酒,媒體一時間炒得轟轟烈烈。最大的興奮點是大陽酒所依憑的那張古漢宮廷秘方,“據數十位國內最高級別的專家驗證,還沒有任何旨在提高性功能的釀酒配方能達到這個秘方的奇效”。正是這秘方,使大陽酒成為“液體偉哥”。

大陽酒限量生產,并且不投放市場,基本特供給各級領導機關。這更增加了大陽酒的神秘感。

腎虧和腎虧恐懼癥是最大的現代病之一。盯住一個開放社會的難免勞累的腎謀求開拓發展的聰明人何止成千上萬。但是有楊正中這種社會優勢的不可能太多。楊正中以他的文化名人效應,在政界的有識之士中建立了廣泛的聯系,又憑借這聯系更加壯大了他的名人效應。二者相得益彰,相輔相成。他辦廠所需的一大筆貸款的低利息、廠房和設備的零代價、以及產品銷路的暢通,靠的就是這名與權的互動。

而今,著名文化人之外,楊正中又是著名企業家。在大款里是名作家,在作家里是名大款,革命生產兩不誤,精神物質一擔挑。單憑一頭,誰也比他不過。多少人求錢求名求瘋了,有幾個能像這樣天下風光占盡。有中央大員到他所在的省視察,他和他的造酒廠是必由省領導陪同接見和參觀的人和點。每次大員們都很高興,指著他對省領導指點說:“什么是品牌?這就是你們的品牌!”陪來的人齊聲道:“是的。”

楊正中把這些話用浮雕做在廠區各大門迎門的屏風上,落款把某大員說于某年某月某日寫得清清楚楚。

的確,對于為傳統文化體制轉型苦思出路、負有責任的人們,楊正中的實踐無疑提供了一個可供思考的范例。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楊正中又一次成為時代的驕子。

只是這個“驕子”現在有些老了。

如果說,十幾二十年前他還有過以文入士的抱負,那么,現在他早已因為不得其用而沒有了以天下為己任的銳氣。他如今已年過花甲,即便雄心尚存,又能折騰幾年?到了這把年紀,更應該明白人最終只是為自己活著。他可以玩政治,玩經濟,卻不會讓政治經濟玩他。有了這么一家企業,他可以盡情地享受生活。而他以為最大的享受是“扶貧”。

把嫖娼叫做“扶貧”,這是楊正中的一個專利。他的理論是:如果沒有人去消費,這個產業就得不到發展,政府的就業壓力就會加大,該產業的從業人員就會更加不幸。因此,無論從為政府分憂的角度,還是從人道的角度,他的嫖娼都是一種貢獻,是一種人文精神的表現。

有關楊正中的所有這些讓何維維覺得匪夷所思的業績,都是鄭少強報道的。鄭少強是他們省作協的頭,他每次從省外參加會議或活動回來,照例都會把作協幾個人和其他單位幾個常來走動的朋友叫到一塊,講一講見聞,以“開闊大家的視野”。每次,幾乎都要講到楊正中。

楊正中在同行中從不諱言他自己的放蕩。相反以為這是他最值得炫耀的資本。他說他一天沒有跟不同的女人睡過就過不了日子,他最引以自豪的是他的性能力:他可以日御數女而毫不倦怠,且讓所有的對手都向他討饒。連他自己都有些疑惑:說不定他就是中國房術祖師爺彭祖的化身。

“呀,那不成老流氓了嗎?”

一位女作者很驚奇。

“那你以為他以前不是流氓?”

鄭少強冷笑。

“流氓不流氓管他個屁。只是照你這么說,他那玩意應該不是爹媽給的,是另外安裝的代用工具。”

那回李木子也在,他在這方面的認識總是有專業水準。

鄭少強用宣判的口氣說:

“這樣的神話再蹩腳不過了。都說《懺悔錄》是靈魂的坦白書,其實盧梭恐怕主要的是想暗示他擁有過許多女人,借此顯示他的性能力。而這恰恰暴露了他是個性無能者。在盧梭面前,楊正中當然狗屁不值。但在這一點上,他模仿得很像。他充其量就是一只去了勢的陽具,整天不死心地當眾手淫卻死也不能勃起,做流氓也不夠格了。這是一種對死亡的恐懼。他拼命地貪婪地想要抓住盡可能多的生命,但除了最終的絕望,什么也抓不住。他是他們那一代整體陽痿的一個活的標本。”

鄭少強上世紀八十年代獲過全國文學獎,自視頗高,向以魯迅信徒自命,喜歡充當文壇法官。他為人尖刻,極少講誰的好話。一張刀子嘴,恨不得把所有人都割成零碎。他最看不起的就是當年那些靠販賣自己和同行的悲劇出風頭的名流,說他們從來就不是什么好東西,遭了冤屈重新得志也仍然不過是小人。其中被他說得最不堪的便是楊正中,仿佛楊正中挖了他的祖墳。其實楊正中跟他八竿子打不著邊。如今楊正中又比流氓還不如了。這次筆會的邀請名單上也是有鄭少強的,但他聽說有楊正中,立刻拒絕了邀請,說是恥于與敗類為伍。

鄭少強盡管自命不凡,但他在在文壇上的名氣跟楊正中畢竟不可同日而語。他這樣無情地貶斥楊正中,未免讓人覺得他心胸促狹,狐貍吃不著葡萄就說葡萄是酸的。

但這次何維維有幸一睹楊正中豐采,才曉得楊正中實在是不堪。

因為楊正中和鄭少強都分別是一個省作協管事的,在應邀到會的作家中職務最高,所以把他們安排在一個房間,是個大套間。別人都是標準房。鄭少強沒來,辦會的就讓何維維住了鄭少強的鋪。楊正中進了房間,見到先他入住的何維維,才發現這安排,立刻變了臉色:

“莫名其妙嘛,哪有這樣安排的?這在外國是決不允許的。”

何維維報到時聽說跟楊正中住一間房,心里本來就有些嘀咕。但分房不是他能決定的,他只能聽從安排。

“南方人就是他媽小氣。沒錢干嘛請我們來?把兩個人弄在一間房里,怎么干事?”

楊正中一面發火,一面往床上扔行李。

“楊老師你要覺得不方便,我可以出去。”

何維維說。

“知道一個人在外面等,我還怎么干事?再說你不也不方便嘛。難道咱倆還得輪流排班?”

何維維木然。他想不到楊正中會這樣直奔主題。

“怎么,你好像沒明白我的意思?”

楊正中問:

“你沒有女人能睡覺?”

“哦。”

何維維總算醒悟。他干笑了一聲,說:

“楊老師,我不能跟你比的,我阮郎羞澀呀。”

“是嗎?那可不好辦。小姐的費用是不好讓別人代付的。”

楊正中的眼神里浮起憐憫。

何維維盡可能的裝得很平靜:

“我知道你的,你有大陽酒養著。”

“嚇!”

楊正中像牛那樣尖銳地笑了一聲,露出一口雪白整齊的牙齒:

“你還真是實在人,相信宣傳。我自己拉的尿我自己還不知道?我就是喝毒藥也不喝它。那不過是找個合法理由跟腐敗分子分賬罷了。這你應該懂的。我從不相信任何保健品,也用不著。我是天生的情圣。我這東西就是密宗要修煉幾十年才見功德的天然金剛杵。”

看看何維維沒有反應,又加重了語氣強調說:

“你要不相信,回去問你們鄭少強。他親眼看過我一連干好幾個小時金槍不倒。我干過的小姐他接著干,揩油。完了他管倒尿盆子———就是清場。”

楊正中說著哈哈大笑起來。

何維維不免在心里為鄭少強叫苦。鄭少強性格偏執,潔癖是出了名的。不要說嫖娼,外出住賓館都總是提心吊膽,生怕一不小心沾惹上什么。李木子嘲笑他精神貴族當得不怎樣,倒有一個高貴的毛病。他那張喜歡賣弄的刀子嘴顯然把人得罪得太過了。他要知道楊正中會這樣報復他,他不殺人才怪!如果這是他自以為伸張了社會正義的道德審判必須付出的代價,那么這代價對他來說也實在太慘重了。鄭少強是個把名譽看得比性命還重的人,而現在他跟楊正中這么個在圈子里聲名狼藉、在圈子外卻有省部級官員稱兄道弟的超級無賴較勁,吃虧的只能是他自己。你到底人微言輕啊。

楊正中也太下流惡毒了。

對鄭少強在省里的同行中總是不免流露出一副高視徜徉的神氣,何維維心里不是沒有遺憾的。但對鄭少強的清高硬氣,從不趨炎附勢,說話直率,寧折不彎,眼里揉不得沙子,還是服氣的。他先前以為鄭少強因為極端的蔑視,對楊正中的批評難免言過其實。現在看來還真不過分。以他親眼見到的楊正中的這副德行,簡直就是人渣。

從見到楊正中開始,就像過多的胃酸一樣刺痛著何維維的自卑和嫉妒,一點一點地變成了憤懣和鄙視。盡管他表面上仍然保持著開始的平靜。

而楊正中似乎還嫌何維維對他敬畏得不夠,竟自喋喋不休。他全身從頭到尾沒有一處不可介紹———他的山地氈帽是尼泊爾買的;他的一口牙齒是一個不留在德國重換的;他的T恤是巴黎買的,正宗鱷魚;他的牛仔褲是Lee牌的,中國的專賣店要一千多……等等。

何維維好幾次想站起來,又終于忍住。他很難想像,以楊正中這樣的智商,會如此淺薄。鄭少強說得不錯,這才是真正的悲劇:一個人被命運所懲罰,不得不跌入生活的最底層,長期卑賤屈辱的精神折磨同時摧毀了他的人格,使得他即便有一天成了物質上的暴發戶,他的精神也仍舊是一貧如洗。

但在這個就要各自西東的最后的夜晚,何維維對楊正中的認識卻忽然有了改變。他發現,認為楊正中淺薄那才真叫淺薄。恰恰相反,楊正中把什么都看透了,看得比誰都透。只有透到他這份上,才能這樣一本正經地玩世不恭,玩得無牽無掛。好賴由人說去,我自我行我素。真是大自在。想像著這么晚還沒有回來的楊正中此刻正在一堆女人光溜溜的肉體中銷魂,何維維感到自己身上的什么地方也像點著了似的燒起來。

這想像使何維維這個顯得格外孤寂的失眠之夜,充滿了色情的沖動。在這種充滿了沖動的想像中,他把趙響剝得一絲不掛。他已經直接感受過趙響在桌子底下主動伸過來的肉感的小腳;他在海邊的昏暗中用眼角的余光無數遍搓揉過趙響深淵似的乳溝;趙響離開桌子時,她的微微翹起的臀部和在短裙下裸露著的結實的大腿,讓他突然覺得嗓子發干。趙響的身體語言處處對立:她看上去纖弱高挑,卻有很不錯的三圍;她看上去矜持甚至冷淡,卻讓人一下就能感到她心思的活泛;尤其她的眼睛,總在別人不經意的時候瞟來瞟去,流轉顧盼。一旦碰上別的目光,馬上就垂下去,只把長長的睫毛留給人家去遐想。照相書的說法,這是典型的淫婦相。就是老女人最不遺余力痛罵的那種“狐貍精”。她所有的那些對立,其實都是閃閃爍爍的誘惑,明明暗暗的勾引。他對她的意淫根本就不必有任何罪惡感。事實上是她挑逗了他———不管是有意還是無意。他反反復復地溫習傍晚海灘大排檔經歷的一切:每一個情節、每一個情節中的每一個細節、每一個細節帶給他的每一種最細微的感覺。真是溫故而知新:趙響在桌子底下對他的撫弄,只可能是對他的挑逗,不可能是別的。果真如此,那問題就出在他自己身上———他當時竟然沒有任何反應。

李木子有個段子,說是一個王八蛋有一個百發百中的泡妞的法子,就是踩腳:踩一下女孩就縮回,肯定沒戲。踩兩下才縮回,不要灰心,等等還可以再試。如果沒縮,就踩第三下。三下不縮,就可以約時間地點了。但沒想到,有一回他踩到一只假肢上了。后果可想而知。

今天晚上在海灘上,何維維那只明明活生生的腳就該死地變成了假肢。趙響真要有意思,一定會覺得他要么是冷血動物,要么性無能或性錯亂,是同性戀。正常情況下,她既然已經主動撩撥過他,那就即便僅僅是尋開心,也會至少給他打個電話的。但是沒有。他回到賓館后至少接了不下十個電話,照舊都是找見鬼的楊正中的。

趙響一定是把他的失措誤以為冷漠,覺得羞愧了,或者是看不起他了,甚至怨恨他了。

趙響不可能羞愧。結論只可能是后者。

“廢物!”

何維維牙疼似的呻吟了一聲,一口咬住當作趙響摟在懷里的那兩只松軟龐大的枕頭。

何維維被意念中的趙響折磨得筋疲力盡,終于有些昏昏然的時候,總算接到一個跟他有關的電話。當時他根本就懶得動彈。但電話不折不撓地一直響著,他不得不跳起來,抓起話筒怒吼一聲:

“楊正中不在!”

“我是找您的呀。”

一個柔柔的南方女聲,極有磁性。

“哦,那對不起。”

電話是從賓館的美容美發廳打來的,問要不要小姐。

“我要你媽!”

何維維惡狠狠地把話筒丟回床頭柜。因為沒有回到原來的位置,話筒里的聲音依舊清晰可聞。那個聲音柔柔的、極有磁性的南國女子極殷勤、極善解人意地說:

“先生,那您不合算的哦,我媽她太老了。”

回來,何維維臥了三天床,拉肚子拉得一塌糊涂。

幾天后,作協有個座談會,讓所有的專業作家都參加。鄭少強見到何維維,也不問他回來幾天怎么沒見人(鄭少強幾乎從不跟人寒暄),劈面就問:

\"筆會感覺怎樣?\"

\"別提了。\"

\"是---嗎。\"

\"活受了一回罪。\"

\"怎么啦?\"

\"他們讓我跟楊正中住一間房。\"

這是何維維突然想到的一個理由。

\"那非怪。\"

鄭少強仰面笑起來。這是他意料中的事:

\"怎么樣,那不是個東西吧?\"

\"太不是個東西了。\"

何維維極力順著鄭少強的話頭。他不想多說話。

倒是李木子注意到何維維臉色發青,眼睛老是發直:

\"這趟浪漫之旅好像把何老弟掏空了嘛。\"

\"浪漫個吊。拉肚子。\"

何維維幽默不起來。

\"那是海鮮吃多了,不過也不至于這么萎靡不振么。看你心事重重的樣子,瞞不過我的,一定是有艷遇。\"

\"我倒想有艷遇,艷遇想我么。\"

\"鬼說得清!\"

\"開會了。\"

鄭少強打斷李木子的糾纏,宣布會議開始。

會上人們說了些什么,何維維幾乎一句也沒聽明白。這些日子不管睜眼還是閉眼,趙響總在面前晃。他那只腳背也總是麻麻的,好像趙響還在撫弄。這副喝了迷魂湯的死相,從那個失眠之夜就開始了。

何維維習慣早睡早起。到了那個筆會上也一樣。會上沒有熟人,他也不愛好結交。每天的活動一結束,吃了飯他就回自己的房間。雖然楊正中報到那天對會上安排兩個人住一間房發了一通牢騷、聲稱要自己掏腰包另外開房沒有成為事實,但他很少呆在房里。白天他總是這里那里地被人包圍著。好不容易出了包圍,他又要去\"扶貧\",倒便宜了何維維獨享高級別待遇。晚上他既不參加會上安排的娛樂活動,也不看電視,早早洗漱完就睡了。但離會的那天早上,因為一夜失眠,他天亮時才迷糊過去,一下睡過了頭,起來后剛剛趕上早餐的尾巴。

用早餐的只有幾個會上的工作人員。他們都是會務組的,因為剛從機場送走了一撥離會的人才過了早餐時間。這撥人是飛北京的,其中自然有趙響。

楊正中也是搭的這個航班,說是去參加他新近再版的文集的簽名售書活動。那套文集據說出得極豪華,是國內目前看到的作家文集中裝潢最考究的了。已經有可靠的消息說,這套書因其內容的健康積極和圖書質量的上乘,是內定了要拿國家大獎的。出版社正是看中了這一點,才放手投入巨資。出這樣的書,一是政治上絕對保險,可以充分表明出版社對社會效益的重視;二是憑楊正中的影響和關系,碼洋再大,定價再高,書也不會推銷不掉。又吃肉又喝湯,何樂不為。

什么是名人?名人就是他在的時候被人捧著,他不在的時候被人議論的人,就是許多人靠對他的接近程度和所知多少來提高自己身價的人。不過,桌上這幾個人說不上對楊正中有多大的崇拜,更多的是對名人的艷羨。而艷羨并不等于敬意。他們見的世面多了。名人往往只宜聞其名不宜見其人,一旦見到本人,先前的想像就多少要打折扣。幾個人把楊正中的文集出版說得天花亂墜的時候,有個人突然莫名其妙地插進來說:

\"賓館的幾個桑拿小姐都認得楊正中了,說那老哥哥花錢倒是大方,可惜小弟弟不爭氣。你們知道她們背后叫他什么?叫他送信的。\"

一桌子人轟然笑起來。

一直靜聽著的何維維也忍不住竊笑。

所謂\"送信的\",不就是才到門口就放下那點東西的人么。又形象又準確。想不到妓院文化也會有這樣高的智慧程度。

桌上有個人始終板著臉,不說不笑。等大家笑完了,忽然開口罵道:

\"大方?大方個雞巴!今早上他把一大沓餐費發票塞給了我,說是他在這次活動期間的應酬。應酬什么,他哪頓飯花了自己的錢?這點小把戲還跟我玩---那些餐費發票都是在賓館桑拿部開的。\"

\"有這種事?不能給他報!\"

一桌人都憤然起來。

\"頭簽了字,還能不報?\"

那人很委屈。

何維維實在聽不下去,起身走開。

楊正中剛跟何維維見面的那天,就聲明了他此行的目的:他不是來浪費時間扯什么愛情之類吊淡的。他是聽說這季節許多堪稱絕代佳人的小姐云集到這海濱城市來了,才來恭逢其盛的。他口口聲聲擺譜說要自己掏錢開房,什么請客不請嫖客,一年有數百萬入賬云云,牛氣沖天,卻連最起碼的一點體面都不要。

楊正中早上回房取行李的時候,何維維正在昏睡,一點動靜都沒有聽到。楊正中自然也不覺得有跟何維維這樣一個小家伙告辭的必要。

回到房間,收拾行李的時候,何維維想:自己又比楊正中好到哪里?一個小小女人的一只小小赤腳就那么小小一動,不就立刻揭下你遮遮掩掩的那層薄紗了么。

也許因為好歹熟睡過一會,心理壓力得到一定程度緩解,也許因為遇上一個陽光明媚、空氣清新的天氣,何維維的意識忽然變得格外清醒,像另一個不相干的人似的審視著昨晚的自己。他再次覺得自己是自作多情。這次他很理性,不像昨天晚上是出于沮喪。趙響似乎應該屬于這樣一類人:受過很好的教育,對生活有透徹的把握。以快樂為原則,以自己為中心,盡可以從別人那兒獲取快樂,卻不必為別人付出什么或承擔什么。她風情萬種地撩你,撩完了,轉身就把你傻瓜似的撂下。你若認死理,結果只能是可悲的錯位。

錢啟明忽然想起有一天他們一伙人在海灘上遇見的那個算命瞎子的話:命里有時終須有,命里無時莫強求。當時幾個人問的就是自己有沒有情人、有幾個情人。瞎子的回答讓他們很不滿意,說瞎子拿昔時賢文來搪塞他們。一個個自以為了得。其實他們未必比混飯吃的瞎子高明到哪里。人生的哲學常常是再樸素再實在不過的,多少事說起來平常,信起來不易。

何維維發現自己忽然成了哲學家,不禁苦笑。心里一時輕松多了。走的時候,甚至跟送行的人有說有笑。

但是何維維的這趟\"愛的旅途\"倒真是名副其實。

這趟車本來就不擠,又因為是始發站,何維維上車時他那個軟臥包廂是空的。在單位出差,他的級別還不夠坐軟臥。參加這次筆會的費用是由主辦單位支付的。他們很大方,應邀者可以坐飛機,坐火車則一律軟臥。給他的票是上鋪。他爬上去放好行李后就勢躺下,補昨夜的覺。

何維維是被打電話的聲音吵醒的。

車子似乎已經過了一個大站。新上來的那位在何維維對面的下鋪。他正在向某處的一個什么人發號施令,一聲比一聲高。交代的似乎是關于會場的布置,要求對方一定要搞得莊嚴肅穆,決不要搞得花里胡哨。講了多少遍要務實,要有品位,怎么就是領會不了?接著又問文件準備得怎樣,統計數字一定要反復校對。千萬不要再像上次那樣,關鍵數字前后說得不一樣。雖然是校對的問題,給人的感覺是有水分。剛把手機蓋合上,又再次打開,問考察團下榻的賓館最后定在哪家,如果還沒有定,一定記住他再三講過的那個原則,要把握好那個度,不要太低也不要太高。低了不禮貌,高了讓人誤解,以為我們奢侈慣了。想想,再次加重了語氣:你們千萬不能馬虎,把這次考察接待好,決定我們下一步工作的大局。

謝天謝地,連在對面上鋪不得不洗耳恭聽的何維維都總算松了口氣。一般來說,做領導的話說到這兒就是結束語了。那人果然隨后就安靜下來,也打開被子睡下了。何維維想,當官真不容易,凡事都要操心到這種程度,也太累人了。何維維衷心祝愿他睡個好覺。

但那人并不像何維維想像的那樣精力不濟,他蒙上被子仍是為了打電話。何維維有些感動:他一定覺察到剛才吵擾了別人,有了歉意。這感動使何維維對那人不由關注起來。這一次,打電話的聲音極輕柔,又有被子蒙著,但何維維卻聽得極真切,似乎那人是對他耳語:

\"……在干嘛……聽音樂……你還真福氣。我孤零零的在外面你就不心疼……心疼?怎么沒想我……哦,聽見了,是《真的好想你》,看來你還真沒把我忘了……你想我?哪兒想……哪兒都想?這就對了……我呀?就一個地方想……哪兒?就那兒,你還不知道嘛……什么?別說了?受不了了吧……我一下車就去?那行嗎?你先生不在……出國了?至少半個月?那可太好了……我這半個月都是你的?行呀,那還有問題?只要你不討饒……什么?我吹牛……她呀?她再羅嗦我休了她……\"

何維維聽傻了。這幾乎是篇微型小說,而且極精練。完全符合魯迅的小說作法,能刪掉的全刪掉了。只留下略略的幾筆白描,其余的讓你浮想聯翩。真讓他憑空想像,他未必一下子能想得出來。省作協有一次開研討會,鄭少強有一個觀點遭到許多人反對。鄭少強認為,說藝術一定高于生活未必正確,倒是生活常常高于藝術。何維維當時未置可否。他覺得以他的創作資歷,沒有資格發表意見。現在他想,以后再談到類似話題,他就有了發言權,他會支持鄭少強。

下面發出一連串奇怪的響聲。何維維仔細分辨,聽見那人竟然在吻手機的翻蓋,老鼠似的\"吱吱\"連聲。

\"有病!\"

何維維在心里嘀咕了一聲。但他又不得不佩服那人角色轉換的迅速。剛剛還那么正言厲色,一下子就柔情如水了。

老鼠似的叫聲是被敲門聲打斷的。那人似乎聽到的是事先規定的暗號,匆匆對手機說了聲什么,隨即關上。然后一躍而起去開門。

進來的是個豐姿綽約的女人,穿得又薄又露,嬌喘吁吁:

\"哇,這兒好涼快。還是你們當官的享受。硬臥那邊熱死人了。\"

\"那你還到這會才來。想急死我?\"

那人重又躺下,往里邊讓了讓,給女人騰出位置。

\"還說呢,我差點脫不了身。那幫家伙非拉住打拖拉機,好不容易找了個替死鬼。\"

然后他們就只有動作,沒有了語言。他們激情澎湃,旁若無人,根本不顧忌這包廂有第三個人存在。

他們似乎是特意來嘲弄何維維的。何維維屏住氣息,像是自己在偷情。

何維維雖然覺得這樣的濫情有些可氣又有些可笑,幾乎有些返祖的意味,但把自己跟他們作個對比,自己的日子也實在過得太蒼白枯燥了些。

回來好長一段日子,何維維才漸漸恢復了平靜。他和趙響不過是萍水相逢,他們之間唯一有實質意義的聯系不過就是那一腳。即便真有什么意思,也未必是針對他一個人的。一個流行的段子說:一個女人同時約會三個追她的男人,他們在一張桌子上各據一方。女人分別踩著兩邊男人的腳,眼睛看著對面的男人說:我答應你。誰能保證趙響不是這樣的浪蕩女孩呢。也許她當時的另一只腳就正踩在她旁邊的副刊主編腳上。不是什么\"也許\",那簡直就是真的。如果你不能從對這樣的一個女人的癡迷中自拔出來,等待你的,只能是一種無謂的毀滅。而他還不想毀滅。

但像精靈一樣消失了的趙響,好像在一個他不知道的什么地方,感覺到了何維維的自甘放棄,特地來駁斥他似的,忽然來了一個電話:

\"何維維,能來北京一趟嗎?\"

文學火著的那些年,文學界的聚會,無論是十天半個月的筆會,還是三天五天的這會那會,總會留下一二桃色故事。這類故事多了,就有好事者來作種種總結。其中大家最關心的自然是男主角得手的經驗。好事者將之概括為三步曲:

一,保持沉默。最先圍著目標亂轉的必定是目標看不起的輕薄家伙。此時你必須把持住自己。盡量不看她們,不同她們說話,無視她們的存在。一旦目標———這樣的女人一般都自我感覺極佳———發現竟有人不拿她當回事,就反而注意到你了;

二,在合適的時機、合適的場合“偶然”與她相遇。然后最適當的話題是痛說家史:憂傷適度地向她講述你的某一段傷心史;

三,傾訴衷腸。一旦目標覺得你確有分量———這是你的第一步帶來的結果,就一定會為你一掬同情之淚———這是女人天生的弱點,此時,你就可以確有把握對她說,她就是你全部幸福的終點,你為此尋找了差不多一生。

接下來自然就該干嘛干嘛。

然而,在一個瞬息萬變的時代,這類小伎倆早已成為陳舊的笑柄。而今,在適當的時間、適當的場合,兩性之間只要覺得需要,那么,從握手到上床,最多只有一步之遙。只是,何維維一直認為自己是拒絕現代生活的人,是自外于種種現代生活場景的局外人。他自然也不能指望有什么人會注意他。

其實不然。

否則,就無法解釋趙響在他生活中的出現。

窗外是亂哄哄的大街。來來往往的人流和車流的喧囂,讓人滿腦子轟轟作響。

趙響特地挑了這么個臨街的飯館跟他見面,說,最鬧的地方最安靜。靜不靜的何維維心里根本沒有感覺。從接完趙響約他來京的電話開始,他就覺得自己一下跌進了夢魘,到現在還來不及回過神來。

差不多有半年了,北京一家出版社到省里組長篇小說稿,何維維也交了一部出去。那稿子他寫了好幾年,是他的頭部長篇,也算是心血之作。越是這樣他就越是害怕結果。稿子交出去,一直不敢追問人家的處理意見。但他心里是自信的,就那樣干等著,聽天由命。倒是鄭少強幫他催過幾次,那邊說,幾審正在傳看,有了明確的意見會跟作者聯系。鄭少強分析,那稿子在出版社看來多半屬于既不是非發不可也不是不可發那類。何維維自己最好去一趟,跟出版社的幾審都接觸接觸,多少有些促進作用。何維維說,我哪會走路子?鄭少強說,哪個讓你走不正當路子了?人都是有感情的,見面跟不見面總不一樣。但何維維一直拖著,他不想讓事情帶上乞求的色彩。

是趙響的一聲召喚,讓何維維一個激靈挺了起來。

鄭少強聽說他總算要為爭取那部稿子的出版有所行動了,很振奮,破天荒地頭一次在他出發的當天早上給他打了個電話來,提醒他莫忘了上車時間。何維維當時還懶懶地睡在床上。他有些感動。鄭少強很少會為別人操心這樣的瑣事。他也不是一個一心只想往上爬的人,未必看重所謂的政績。他是真心實意地希望何維維有所作為。

“你是個混蛋。”

上車以后,何維維罵自己。他知道自己對不起鄭少強。但他又不能不向趙響屈服。現在他再清楚不過地看出,如果把他跟楊正中作個比較,那么,楊正中是真小人,他也不過是偽君子而已。他拉過被子蒙頭睡去,以便躲過那些讓他不安的念頭。

這趟車提速以后很是快捷方便。頭天晚上上車,睡一個大覺,第二天中午就到了。下車后,何維維直接去了離出版社不遠的一家防空洞改建的旅館。這旅館他以前住過,收費低廉。他們省作協經費少得可憐,一旦有人到外地出差,除非自己肯出錢,要不就只有老鼠似的鉆地洞。

看看差不多到了下午的上班時間,何維維鎮定了一下自己,從旅館服務臺給趙響撥了個電話。電話是撥到趙響手機上的———趙響說她上班行蹤不定,電話撥到手機上是最可靠的,果然很快就通了。但連著響了幾聲之后,忽然出現一個很刻板的女聲,說是對方正在通話中,請稍后再撥。他放下電話,在原地靜靜地等了幾分鐘,估計一個電話即便從他剛才撥的時候開始,到現在也該結束了,便又再撥了一次。那邊的通話卻還沒有結束。這樣反復撥了幾次,前后差不多半個小時了,他聽到的依舊是那個刻板的女聲。似乎是那個說話刻板的女人在故意作梗。女人就是話再多,也不至于拿著手機煲電話粥的。他不由有些六神無主。此前,他設想過種種情形,就是沒有想到這種情形。

何維維怏怏地放下電話,走回房間,服務臺那邊卻又忽然喊他接電話。他轉身沖出房門,跑了幾步,忽然想起什么,強制自己放緩了步子。

現在找他的人只能是趙響。到京后他只給趙響打過電話,趙響是通過手機唯一知道他這個電話號碼的人。何維維的想法沒有錯。電話真是趙響來的。她的話簡單明快,說她今天下午要去好幾個地方,特忙,爭取晚飯時跟他見面,她做東。然后說了飯館的名字和地點,就完事了。

接電話的時候,何維維一臉的公事公辦。服務臺的那個胖女人一直毫無顧忌地盯著他,眼神給人的感覺分明是看穿了一切,看得何維維心里直發毛。剛才要是他要通了電話就不必這樣緊張了,趙響這名字聽起來不像女性,胖女人就決不會像現在這樣在意。卻偏偏是她打來的。好在她的話干脆利落,同樣地公事公辦,很快就解脫了他。

但回到房間,回想趙響的兩次電話,何維維又有些覺得不是味道。兩次都是三言兩語,而且又都帶著那么強烈的指令性。不要說一點私密性的暗示、一點情感的色彩也感覺不到,甚至可以說一點女人味也沒有。當然,事情也可能恰恰相反。要見面了,說話并不解渴。趙響身上顯然已經有了那種在大都市激烈的競爭中拼搏出來的干練的職業女性的色彩。她不會把愛情也當作快餐來消受吧?想想,他又覺得自己好笑。他跟趙響之間還根本談不到愛情。他一廂情愿、像條聽話的小狗似的來赴趙響的約,卻連趙響為什么叫他來還不知道呢。到目前為止,趙響給他的還只能說是個謎面,謎底要到晚上見面才能揭開。你就耐心等著吧。

這是何維維經歷過的最難熬的下午之一。幸福在向他招手,充滿了誘惑,近在咫尺,卻不讓他靠攏。整個下午,他就這樣呆在房間里百無聊賴地受著煎熬。他不敢給出版社去電話,擔心受干擾;也不敢上街,生怕萬一碰到認識的人。唯一能讓他稍稍有點安慰的是那句老話:好事多磨。

現在,在這家趙響挑的飯館里,坐在趙響對面,何維維仍然不能確定自己遇到的是不是好事。

趙響說:

“我常在這兒跟外地的作者談稿子,是這兒的老主顧。”

又問:

“你還能將就吧?”

何維維說:

“我是外地作者,但不是來跟你談稿子的。”

趙響“格格”地笑起來,說:

“對不起,何老師,我不是那意思。”

笑完了,忽然認真起來,定定地看著何維維,說:

“真的,何老師,連我自己也沒鬧明白,怎么會突然想起你來。”

何維維注意到,她在長途電話里對他是直呼其名,就像他們已經認識了一百年。那是明白無誤的一種急切。真的見面了,她又生分起來。但她此刻的注視卻是怪怪的、熱辣辣的。女人常常莫名其妙,常常自己也搞不清自己。這不奇怪。問題是如果他大老遠地跑來,只是為了她的一個任性的、神經質的、不會有任何結果的念頭,那他就慘了。

這頓飯吃得一點沒有胃口,何維維甚至不記得要了些什么菜。只是喝了不少酒,頭暈暈乎乎的。一直是趙響在讓他這樣那樣,他只是被動地應付著。他在心里一再提醒自己,一定要沉住氣。他們的見面純粹出于再正常不過的友誼。他們因為偶然的機會結識,都對對方的印象不錯,覺得可以做一個跟性別無關的朋友,如此而已。先前只是自己的妄想把情緒搞復雜了。他已經拿定主意,吃完飯就回旅館給出版社那位帶走他稿子的編輯家打電話。他是來這里辦正事的,他有他自己的事要忙。

趙響好像洞察了何維維的心思,嘴角不時浮起難以覺察的狡黠的一笑。吃完飯走出小飯館,看看何維維正要張嘴告別,她說:

“怎么樣,有興趣去香山嗎?”

“去哪兒?”

“香山。”

“現在?”

“不行嗎?”

“不晚嗎?”

“晚嗎?還不到十點。”

“到那兒不就半夜了?”

“你害怕黑夜?”

“我?我是怕你害怕。”

“那是我經常一個人散步的地方,而且多半是在半夜。”

“是———嗎?”

何維維先前來過兩次北京,一次是參加全國作協的代表會;一次是出差———北京的一家大出版社答應給省作協一個書號,出一本省里的作品集,鄭少強讓他來辦手續。兩次他都動過去香山的念頭,結果都沒有去成。北京值得去的地方太多,不是專程旅游,一個短短的單元時間里,要插空跑的話,還輪不到香山。人與山水也是有緣分的,這輩子你去哪兒不去哪兒,什么時候去,都好像是事先有人給安排好了的。但那機緣出現的時候,又往往顯得極其偶然。這次來京,他就根本沒有想到過香山。當然,這回他的一腦門子里除了趙響,也容不下別的。

大約是進了香山景區,司機問在哪兒停車。趙響好像說是“雙清別墅”。司機立刻剎住車,說,那你們下吧。前面有個急彎,坡又陡,晚上開上去不方便。走上去也沒幾步路了。

香山真黑!這是香山給何維維最初也最強烈的印象。出租車走了之后,附近再沒有了燈光,他好半天才分辨清楚哪是被極大的石頭夾著的路,哪是長滿了松樹的山坡。一個地方再好,來得不是時候,就等于把這地方給糟蹋了。難怪他們在西單打車的時候,好幾個出租車的司機都拒載了。總算有個肯送他們來的,臨走的時候還再三滿肚子狐疑地對他們嘟噥說,你們是住這一帶嗎,要不回去可不易。

趙響倒是沒騙人,這里對于她顯然是輕車熟路。只剩下他們兩個人的時候,她把一只手伸給迷迷瞪瞪的何維維:

“我牽著你?”

何維維硬著頭皮說:

“不用。”

趙響興致極高:

“那你可要準備好,我們要上鬼見愁的喲。”

何維維是曉得的,鬼見愁是香山主峰,而且這時候纜車站也肯定關閉了。

何維維在黑暗中站住。他一直小心在意地同趙響保持著適當的距離:

“那我絕對吃不消的。”

“不去就不去好了。我看你真是有點老氣。”

趙響的眼睛在黑暗里閃爍。她已經全然沒有了在小飯館時的客套,神態和口氣出現了讓何維維像那次在海邊被踩時一樣心慌的親昵:

“‘年齡不能表示人的老少。誰能肯定八十歲不會朝氣蓬勃,而十八歲不會暮氣沉沉呢?’記得這是誰的話嗎?”

“不記得。”

何維維覺得自己的心里在一點一點熱起來。

“莎士比亞的。你不可能不知道。”

“我是真不知道。我從來不愛看書的,就是看了,也是邊看邊忘。”

“是嗎?那上次海邊大排檔上的那位副刊主編和那兩個女記者,還記得嗎?”

“記得。”

“還記得他們一口一個‘我們男孩女孩’嗎?知道他們多大了?都四十出頭,可以做我們的姨媽了,還‘我們男孩女孩’。裝嫩也裝得太可以了。”

趙響尖刻地笑起來。

在接近夜半的這片黑暗空寂的山林中間,這笑聲有些瘆人。何維維不由打了個冷噤。

趙響好像感覺到了,問:

“你冷嗎?”

“還好。”

“那就是冷了。”

趙響說著,走近何維維,忽然兩只手抱住何維維的一只胳膊:

“你不介意的吧。”

趙響把頭靠在何維維的肩上,斜仰著臉問。

何維維那半邊就像突然觸了電的身子,幾乎沒有了知覺。

“當然不介意。”

何維維結結巴巴地說。

“知道我為什么讓你來嗎?”

“不知道。”

“不知道你就來了?這真好。其實我也不知道。那天不知為什么突然想起你,特別特別想見到你。”

“怎么會呢?我應該沒給你留下什么印象。”

何維維的那半邊仍是僵僵的,但變得格外敏感。胳膊上有柔軟的蠕動,大腿邊有渾圓的摩擦。

“我一開始就注意到你了。你在所有人中間顯得特沉穩。”

“你錯了。那不是沉穩,那是老氣。”

何維維很現成地回敬了趙響剛剛對他的評論。

“你很男人氣。表情陰郁而內心狂暴。”

趙響繼續著對一個想像中的男人的描述,忽然站住,抱緊何維維的胳膊,問:

“我說得對嗎?”

“你在大學里專修過英國古典文學嗎?”

何維維說。他的臉被趙響散發著淡淡香氣的發絲弄得一陣陣顫栗,他在幽暗中清晰地看見趙響閉上了眼睛,長長的睫毛微微向上翹起。鼻息隨著胸脯的起伏越來越重。

“你別胡扯了。你那天按住飯桌上的轉盤,把什么都暴露了。”

何維維還以為她渾然未覺,原來她什么都留心了!

“那天晚上你在海邊的大排檔踩我,是響應了?”

“誰踩你了!”

趙響嗔道,卻仰起了臉。

何維維聽見喉嚨里悶悶的響,忽然不顧一切地攬住了趙響的腰。

這是一個差不多要窒息的、不要命的、往死里去的、仿佛要持續到地老天荒的長吻。

何維維忽然體會到了趙響讓他到香山來的用心。他應該謝天謝地,應該感謝香山的黑暗和空寂。

今夜無月。稀疏的幾點星光落不下濃密的松樹林。世界像一個光線不能穿透的實體,嚴絲合縫地裹緊了兩個熱血奔涌的恨不得熔化成一個人的肉體。

如果不是忽然響起了手機鈴聲,何維維很難想像接下去會發生什么事。

鈴聲是從趙響的坤包里發出來的。趙響的身子動了動,更緊地摟住何維維。

但那鈴聲頑強地響著。中間顯然是被告知無人接聽,停了一會,又響了。仿佛是一個嚴厲執著的裁判在吹暫停或終場的哨子。

何維維終于忍不下去,說:

“你接吧。”

“不理它。”

趙響扭著腰。

但他們相互死死咬著的嘴唇卻脫離了接觸,然后,繃得緊緊的身子也松弛下來,并且不知不覺地分開。

鈴聲還在不斷地響著,像是無形卻強壯有力的手,在不由分說地把他們向兩個相反的方向推開。

“你接吧,為什么不接,也許有急事。”

何維維說。

“討厭!”

趙響說著,從坤包里摸出那只似乎已經怒氣沖沖的手機。

“……我把聲音鎖了,剛剛才看到……我是沒回宿舍……我現在在外面……沒坐車……這么晚了,街上哪有車,就是有,你就一定能聽見?……你干嘛非得知道?……要不你飛過來,看看我在哪兒,跟誰在一起……我干嗎騙你……騙你是小狗……好吧,回頭再說……一個大學同學,我們共了四年上下鋪,瘋得要死。”

最后一句話,趙響是對何維維說的。

“我就沒有這么好的朋友。”

何維維說。他心里的疑團一下釋然。剛才聽著趙響的電話,他在想:那一定是一個對趙響擁有某種權力的人,一個她不得不應付甚至欺騙的人。要么是好色的卻又不便得罪的單位的頭或廣告客戶的老總,要么是男友、未婚夫甚至丈夫。他也荒唐得可以,到目前為止,他對趙響周圍的一切幾乎一無所知。倒真是踩上現代潮流的節拍了。

趙響把手機放回去,重新跟何維維相擁。但那個電話瓦解了他們的注意力。他們自己也累了,剛才的激情好像已經把他們燒成了灰燼。

“我們瘋了。”

趙響在何維維胸口喃喃說。

“真是瘋了。”

何維維嘆了口氣。

不遠的山坡下面,他們上山時經過的那家茶社,燈光也最后熄滅了。夜涼如水。山森然。

“我們是不是該回去了?”

何維維試探著說。

趙響輕輕笑起來:

“看來你還真是膽小。不過沒什么,膽小的人聰明。”

何維維承認:

“我對香山完全不了解。”

“沒事的。我常一個人呆在這兒。有時呆一個通宵。”

“那為什么?你不會也相信什么狗屁的氣功吧。”

趙響問:

“你真想知道?”

“當然。”

“孤獨。”

“你會孤獨?而且是在大而無當、人山人海的北京?”

何維維本來想問,不會是無病呻吟,吃飽了撐的吧。想想又收住了。

“孤獨不是一種狀態,孤獨是一種感受。”

那句話是何維維一個中篇里的主人公的哀嘆。那中篇何維維雖然自己覺得還不錯,但發出來并沒有什么反響。趙響卻把那句話引用得一字不差。

何維維是頭一次聽見一個女性讀者當面念出自己的小說里的句子,而且是這樣一個女讀者。雖然他還不能以為趙響早就是他的知音。他再次用力把趙響抱住,喘著粗氣說:

“你想呆多久就呆多久好了。我一直陪著你。只要你愿意。”

附近的什么地方,忽然發出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和壓抑的笑聲。何維維和趙響聽出那不過是又一對情種在重復跟他們一樣的內容和形式。顯然,會找地方的愛神并不止于他們兩個。

“我們孤獨,卻不孤立。”

趙響摟著何維維的手輕輕地拍了一下他的后背。

何維維聽見自己全身的血再一次像海潮一樣洶涌起來。

趙響卻忽然動了動:

“我們還是走吧。”

他們在山下的路邊等了好一會,沒見到出租車。看看沒什么希望了,何維維嘟噥了一聲:

“只有在這里找旅館了。”

盡管何維維的下意識里未必沒有試探的意思,他對趙響那么迅速的反應還是沒有思想準備。她好像本來就是那樣想的,只等何維維說出來:

“行呀!”

趙響像是歡呼。

這一帶很有幾家星級賓館,且住房率都很低。何維維腳底下像踩著棉花,身子輕飄飄的老是在卵石路上磕磕碰碰。

“你怎么啦,像喝醉了酒。”

趙響說。

“這里也太暗了。”

何維維掩飾說。

大堂里空落落的,柜臺里居然沒有人。到這時候有人來入住的可能性的確不大。柜臺外面的地上很醒目地立著一塊告示牌,上面寫著:“小姐入住,二折優惠”。

何維維至今是嫖界的門外漢,但沒吃過豬肉,豬走路還是看過的。“小姐”而今是一個有幽默感的詞。看來這賓館即使在大白天也未必有多少賓客光顧。否則經營這賓館的人就不必這樣挖空心思。但這算盤顯然也如意不到哪里。天涯何處無芳草,有小姐入住又如何?除非你能保證那些小姐是國色天香,并且廣為人知。但小姐并非明星,理論上處于地下狀態,沒有媒體捧場,誰會盲目地到這山溝里來尋花問柳?

要房間的時候何維維心里直打鼓。

只要了一間房。

趙響沒有反對。

過道很長很黑,像是隧道。整幢房子因為缺少人氣,有些陰沉沉的。何維維小心地挽著趙響的肩。兩個人忽然一時無話,似乎在靜靜地等著一個重大變故的發生。

開了門,插上磁卡,忽然燈光大作,讓人眼花繚亂。這是一間敞開式的豪華臥室:談話小區、極大的雙人床、床那邊的地臺、地臺上的干蒸房、以及一個鄉下殺豬盆似的浴桶,一目了然。

何維維是劉姥姥進大觀園,一時有些不知所措。

“這就是所謂的后現代風格。”

趙響說。她顯然對這環境不覺得陌生。

“桑拿過嗎?”

趙響走到地臺那兒,回頭問。

“……”

正發著呆的何維維搖搖頭。

“那也沒有洗過鴛鴦浴了。”

“……”

“看來你還真是個純潔青年。”

趙響一屁股坐在那個殺豬盆上,歪著頭問:

“要不要嘗試一下?”

“別拿我開心了,你曉得我是哪里來的。”

何維維無法想像他跟趙響光著身子坐在那個殺豬盆里會是怎樣一種情形。

“哪里來的?”

趙響顯然并不打算放過他。

“老、少、邊、窮。”

何維維一個字一個字說。

“那又怎樣?老少邊窮不是人?”

“人跟人不一樣。”

“哪兒不一樣?你讓我看看。”

類似的話何維維在一個異性面前都未必說得出口。趙響說完,自己禁不住格格地笑得彎了腰。

何維維的氣一下粗起來,走過去一把橫著端起趙響。

趙響卻忽然安靜下來。她緊摟著何維維的脖子,在他耳邊說:

“我今天不行。”

“為什么?”

“那個來了。”

“‘那個’是什么?”

“還有什么?”

“那又怎樣?”

“你真傻,不行的,不衛生。”

“什么時候來的?”

“今天。”

“這么巧?事先知道嗎?”

“時間提前了。我怕它來它偏偏來了。”

何維維的手松下來,把趙響放回到地上。

趙響依舊摟著他的脖子,看定他一點一點黯淡下去的眼睛,說:

“對不起,真的,我不是故意的。”

何維維好像忽然從一個短暫的打盹里醒過來,極力掩飾剛才的失神:

“對不起什么?你會想到我,我已經受寵若驚了。”

“這不是你的心里話。我不喜歡你這樣。”

“你喜歡我怎樣?”

“誠實。”

“我不誠實了嗎?”

“我說的是真話。真的,要不,我給你叫個小姐?”

“你是在試探我的道德水準嗎?”

“我干嘛要試探你?”

“那你是在憐憫我。”

“我干嘛要憐憫你?”

“你把我看成什么了?”

何維維的臉漸漸地冷下來。

“人,男人,健康的男人。”

趙響極力想要挽回正在陰沉起來的氣氛。

何維維抓住趙響圍在自己肩上的手,緩緩地但堅決地放下:

“休息吧,很晚了。”

何維維走到床邊,仰面和衣躺倒,兩只手墊著后腦,靜靜地看著天花板。

趙響隨后在何維維身邊睡下,頭枕著他的胸口,一只手撫弄著他的臉、耳朵和脖子:

“我傷害你了。”

“沒有。”

何維維甕聲甕氣地說。

“那你抱著我。”

趙響請求。

“好的。”

何維維抽出墊著后腦的手。

兩個人氣息漸平,帶著淡淡的辛酸,相偎著睡去。

朦朧中趙響的手機響了。

何維維先醒過來。他推了推趙響,趙響像先前在樹林里一樣咕噥說:

“不理它。”

顯然是被告知無人接聽,鈴聲戛然停了。但沒有多久,又重新響起來。這樣反復了幾次,何維維實在忍不住了,幾乎是求趙響說:

“你就開開恩接一個吧。要不我都要難受死了。”

“這時候來電話,有什么正經事。”

趙響其實是清醒的。

“至少是一個知道你手機號的人。”

“那這樣的人就太多了。都要接,那我就只有永遠醒著。”

“那你就把手機關了。”

趙響卻極不情愿地掀起被子,坐到沙發那兒。

她其實是隨時準備了接電話的。

“……這么晚了,你煩不煩……我怎么知道你在干什么……想我?說得好聽。我還不知道你?這時候你會想我……我?當然是還在外面。什么叫不回家,我在哪,哪兒就是我的家……當然是跟一個男人在一起,你不知道我離不開男人嗎。要讓他跟你講話嗎……謝謝你的教養,拜拜……天亮前還會來電話?行啊,我會等著,放心。”

“一個無賴。”

放下電話后,趙響很不屑地對何維維說,表情跟接話時判若兩人。

何維維從一開始就憑直覺聽出,對方是一個男人,而且從他這次跟趙響見面開始來的幾次電話,完全有可能都是這一個男人打來的。他一直在一個什么地方盯著趙響,趙響也一直沒有斷然拒絕他,顯然他是不能拒絕的。像趙響這樣一個女孩子,從事著不能不拋頭露面的職業,無疑等于是一只綿羊周旋在虎狼叢中。不管其中有多少隱衷,至少趙響的應變能力是驚人的。她的虛虛實實、真真假假讓對方疑慮重重又不著邊際,只能傻乎乎地任她把胃口吊得更高。

這個夜晚剩下不多的時間,何維維再也無法入睡。他對身邊這個女人的本能的欲望變成了純理性的研究。

是哪位吃透了女性心理的大師說過,多才的女人吸引男人,善心的女人鼓勵男人,美貌的女人迷惑男人,精明的女人累死男人。趙響屬于哪一類女人呢?單只哪一類都不足以概括她。她是個復雜的女人。復雜的女人會讓男人、尤其是何維維這樣的男人猶豫。

在這個晚上趙響當他面回的兩個電話里,給何維維印象最深的是一個近乎專業性的用語:

“在外面。”

這回答既明確又含糊,既單純又豐富,既是回答又什么也沒有講清,讓你仍在五里霧中又不便再問。那次筆會上楊正中跟他擺譜的時候說,有一次他正跟一個女人干著,那女人的電話響了。是她老公打來的。她一只手死摟著他的腰,一只手抓著電話回答的就是這句話:

“在外面。”

“女人沒有什么好東西。尼采說得不錯的,她們最大的本領就是撒謊,男人只應該把他們看作占有的對象。”楊正中當時總結說。他一面把玩女人當作家常便飯,一面又極鄙視女人。何維維當時雖然沒有表示異議,但心里是很嫌惡的。現在想來,楊正中的認識不是沒有根據。今天晚上趙響不就印證了他的經驗么?

何維維對趙響這樣的女人應該是避之唯恐不遠。這樣的女人天生是為是非而存在的。現在,他就好像是被趙響拉入了一場危險的游戲。而他從小就不是一個喜歡冒險的人。他遠不了解這個女人,他也沒有權力要求她讓他了解。最明智的作法是盡快離開她。

眼睜睜地等到窗簾的縫隙終于透進陽光,何維維輕輕起床,上了一趟衛生間,又很仔細地洗了個淋浴。出來的時候,趙響也已經坐起來了。

“我上午去出版社談稿子。昨天因為等你,沒去。”

何維維說得很自然,他不想讓趙響覺察什么。

趙響衣衫不整地從床上爬起,赤腳走到何維維面前,抱住他:

“回頭跟我聯系。”

“好。”

“吻我。”

何維維吻得很投入,很深長。只是一直睜著眼睛。

電話后來是在火車站的公用電話亭打的。何維維在電話里告訴趙響,家里有急事,單位把電話打到出版社,讓他立即回去。告別的時候他沒有說再見,而是說“愿你好運”。

離開趙響的那天早上,何維維打了輛車直接去了出版社。當時心里對那家出版社并沒有什么太大的指望。既然來了一趟,回去總要有個交代。但那天他遭遇的熱情卻大出他意外。先前去省里組稿的那位編輯很是客氣,又是倒茶,又是拖椅子,好一陣亂動。

這家出版社去年出的書領導上評價不是太高。主要問題是“缺乏積極健康地反映現實的長篇小說”。出版社的頭一面火上房似的緊急派人外出組稿,一面讓所有的編輯暫時把手頭其他題材的書稿擱下來,挑出現有的現實題材長篇小說稿先看。何維維的那部已經蒙滿了灰塵的稿子于是浮出水面。

那稿子編輯帶回來之后大略翻過,寫的是一個小鄉鎮改革這些年來的變遷。主題倒是中規中矩,以正面歌頌為主,暴露很有分寸。只是故事寫得似乎過于嚴肅,沒什么新鮮刺激的賣點,就隨手擱在敞著的柜子里,準備有空時再翻翻。卻一擱幾個月沒去碰它。現在經社頭一提醒,編輯忽然記起來,趕緊把稿子上的灰塵撣落,簽給二審。二審很快看過,覺得一點沒犯忌,正對路子,又趕緊簽給三審。三審說,如果一時沒有別的更好的稿子,就先把這部書印出來,趕下半年的書市。只要好好炒作,沒準能弄個獎也說不定。

何維維來得正是時候。出版社這些時正議著是用信函方式還是派人專程去跟作者簽出版合同。

老天爺是最公平的。你在這里失掉一些什么,它就在那里讓你得到一些什么。

何維維回來,把他手頭的那份合同給鄭少強看,鄭少強比他本人還興奮。這幾年有一種流行的說法,認為長篇小說才代表文學的最高成就。鄭少強心里一直保留著自己的看法,他覺得真正的藝術跟形式的大小沒有多少關系。對作家個人來說,更應該揚長避短。他自己就只寫短篇小說,一心想當中國的契訶夫。但個人歸個人,作為省作協主持工作的負責人,總還是要貫徹上級的意圖。前年,他聽說省城下轄的一個縣,有個中學歷史老師在寫一部多卷本的歷史小說,內容不是時髦的帝王將相,而是農民起義。他便積極建議,把那人請到省作協,給了他兩年的聘任期,做專業作家。那人只差沒有給他叩頭,非要請他吃飯,以謝他的知遇之恩。他很嚴肅地謝絕說,你把小說寫成功就是對我最好的感謝。沒想到聘期快結束的時候,那人卻因為跟個體書商的糾紛來找省作協幫忙。鄭少強一聽就急了。這之前那人向省作協寫的匯報是“書稿已由國家出版社審查通過,即將出版”,現在怎么弄到個體書商那兒去了?而且糾紛是由買賣書號引起的。鄭少強讓那人當面來講清原委,那人不但不來,居然回信說:我是你們聘的專業作家,寫的書只能交給個體書商買書號出版,這種事說出去,首先損害的是你和省作協的聲譽。我知道你是個特注意影響的人,你不是連我的飯也不肯吃么。這事你不出面擺平,可比吃請嚴重多了。鄭少強真是瞠目結舌。他原是想省里的創作力量相對薄弱,逮住一個是一個。哪里會想到一個年過半百的中學老師會是無賴。便斷然按照合同拒付那人聘任期的工資。鄭少強年輕氣盛,做事向來決斷,從不多想后果。而且他覺得這件事只能有也只該有這一種后果。他很天真。結果是他給那個無賴、以及那個無賴請的律師和上訴法院的法官弄得幾乎暈倒。吃了這次虧,鄭少強再不敢貿然從社會上聘人,一心盯牢了省作協自己的幾位作家。何維維的這次成功,無論大小,都讓他心里多少輕松一些了。

出版社和省作協后來緊鑼密鼓地開始了宣傳炒作,又是請評論界名家座談研討,又是電視、報紙專訪,鬧得不亦樂乎。何維維始終很被動,像個木偶似的聽任擺弄。人們其實都是在為他們自己忙著:文化管理的官員要政績,給提拔創造條件;出版社要社會效益,給他們用別的法子賺大錢裝點門面。他們只不過拿他做了個由頭。

何維維明白,他這種消極情緒一多半是由于趙響留下的陰影。他因為怯懦而離開了趙響,趙響卻不肯離開他。不論走到哪里,趙響總跟著他,不論睜眼還是閉眼,趙響都在他面前晃悠。

茨威格小說里有句話說,男人心中的女人印象就像鏡子里的影子一樣容易消失。有人把它引作格言。這是明顯的誤讀。那原是小說里一個女人的抱怨,并非茨威格本人揭示的真理。對一個像何維維這樣缺乏情感經歷的男孩,結交上了一個真的打動了自己的女孩,那幾乎就是一場災難。世上最大的冒險莫過于感情的冒險。別的所有的冒險最多就是一死,而感情的折磨卻讓人生不如死。他一向不是個多話的人,現在就更沉默。除了李木子一類朋友覺得他有點人五人六的玩深沉,多數人覺得他還算沉得住氣,沒有因為偶有所成就神氣活現,擱不住事。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他發呆的時候,多半是沉浸在跟趙響做愛的性幻想里邊。事實上并不是趙響放棄了他,而是他放棄了趙響。是他自己在折磨自己。是他自己的怯懦在使他痛苦。每次他都想,如果此時趙響就在身邊,他就一定不顧一切地撲上去。否則他算什么雞巴男人!但他的發狠也就僅此而已,除了這種想像中的摩拳擦掌,他連電話也沒有勇氣給趙響打一個。

“你好像有什么心事?”

鄭少強不是個太注意別人的人,也覺出了何維維的魂不守舍。

何維維很可憐地看著鄭少強,欲說還休。

“是感情上的事?”

鄭少強一旦注意到什么,立刻就變得特別銳利。

“是。”

何維維揚起臉。

“哦。”

鄭少強并沒有勉強的意思。

倒是何維維自己竹筒倒豆子似地說起來了。他憋得實在太難受了。在省里的文學界,鄭少強是他唯一信得過的人。

“我很難給你什么忠告。”

鄭少強聽得很專注,一面沉吟著:

“因為一切都還是不確定的。這里沒有什么對或不對。只在你怎樣選擇。至于那個電話,跟你無關。你有你的權力。問題是對方,對方為什么需要你,你能確定嗎?”

“不能。”

“那就要么確定,要么忘掉。當然也不妨做一場感情游戲,任何生活對一個寫作的人都不會沒有意義的,只是別讓自己陷進去。”

鄭少強好像什么都說了,又等于什么也沒有說。何維維既不能“確定”,也不能“忘掉”。至于“感情游戲”,一旦做了,就更沒有保證不陷進去。況且,他已經沒有了繼續游戲的機會了。

趙響再次給了何維維機會。

那是一個跟平常一樣無聊的上午。何維維把稿紙在桌上鋪了快一個鐘頭了,卻一個字也寫不出。先是畫了個美人頭,發型跟趙響一樣。然后畫了全裸的身體:碩大的乳房,極細的腰和極粗的大腿。然后就把筆觸停留在大腿上部的夾縫中間,涂黑再涂黑。一直到弄出一個小洞,把下面的紙也洇出一團黑。然后,撕掉,又從頭開始。

忽然響起的手機鈴聲嚇了何維維一跳。

“喂,喂……”

何維維“喂”了好幾聲,對方沒有回答,正要放下電話,卻又聽到“哧哧”的笑聲。

是趙響。

“怎么是你?”

“不可以嗎?”

“這個電話你怎么知道的?”

何維維的手機是從北京回來后才買的。

“因為我想知道,所以我就知道。”

何維維長出了口氣。

“怎么,怕見我?”

“……”

“為什么不說話?”

“我在畫畫。”

“畫畫?畫什么?”

“畫人。”

“人?哪是誰呀,讓你那么專心?”

“……”

“我猜你在畫人體。”

“猜對了。”

“那我打攪了。我不知道你還有這愛好。”

“你可以看的。”

“是嗎?可我知道,女模特可以坦然面對異性最下流的目光,卻不能忍受同性哪怕是最善意的注視。”

“自己也怕看自己嗎?”

何維維想讓自己輕松一些。

“什么意思?”

“我畫的是你。”

“不會吧,為什么?”

“你要看嗎?”

“當然。”

“那我寄給你。”

“不用寄,直接給我。”

“那你可得有耐心。”

“我沒耐心。我現在就要看。”

“現在?”

“就是現在。你來,或者我去。”

“你在說夢話。”

“我沒說夢話。我現在就在貴市。”

“是———嗎?”

何維維倒吸了口氣。

“不歡迎?”

趙響似乎是面對面地盯住了他。

“我馬上來見你。”

這地方離市區不到三十公里,坐汽車半個小時就到了。是一大片不算太高的山丘,林子也還茂密。因為離市區近,一些單位和商人在這里建了不少度假休閑的場所。

李木子跟這里的許多老板弄得很熟絡,常帶些寫字畫畫的到這里來蹭飯。

何維維也跟著來過。其他人大都酒足飯飽之后就把先前的許諾丟到了無國縣,一抹嘴走人了事。何維維是個實在人。回來,很認真地寫了篇散文,把他吃過飯的那家度假村細細作了描繪,標題是《新桃花源》。文章交給李木子,在他管的欄目里發出來。那家度假村的老板姓孟,平時喜歡跟文化人來往,自己也喜歡寫寫畫畫。何維維的文章在報上發出來,孟老板自然高興,請吃的錢沒有白花,等于象征性的廣告費。

也許前世還真有些緣分,孟老板從此把何維維看得極重,認定了他是本省第一才子,說我這地方你跟你的朋友隨時可來,吃住都算我的。

何維維當時并沒有怎樣把這話放在心上,商人的話哪里當得了真?再說他也不是個喜歡跟人黏乎的人。如果不是因為趙響,他可能永不會單獨去找孟老板。

趙響大學畢業應聘到京城的那家報社之后,幾乎沒有休過假。一二年下來,積攢了不少日子。她回了一趟老家,在一個小縣城跟父母和同學聚了幾天,覺得沒勁。有一回飯局,鬧得正兇的時候,她突然不辭而別,直接去了火車站。她老家跟何維維所在的這個省份中間還隔著一個省。到達目的地的時候是今天早上。然后,在車站等到省作協的人上班,打聽到何維維的電話。

火車站廣場一片混亂。何維維看著坐了一整夜火車的趙響,有說不出的感動。在涌動的人流中的趙響顯得孤單而弱小,頭發零亂,臉色發灰,眼睛里滿是疲憊。但剛剛在電話里,她顯得那么輕松,沒事人似的。

“我該去哪兒?”

趙響說:

“我上了車才覺得我來得太冒失了。對不起,我給你出難題了。”

“怎么是難題,我很高興。”

何維維強作鎮定。

“你不必安慰我,你的眼睛把什么話都說出來了。一路上我都在想,一個正在文壇上走紅的人會不會接見我,還是個問題呢。”

“莫笑話我了。走什么狗屁的紅。說真的,你打算怎么安排?”

“這么說,你真不打算管我了?”

“你不會是來嫁我的吧?”

何維維睜大了眼睛。他相信趙響是什么都做得出來的。

“你愿娶我嗎?”

“你是當真的?”

“看把你嚇的。”

趙響大笑:

“跟你開個玩笑。不過我真是來拜訪你的。你能幫我找個免費的住處嗎,我沒準會住上十天半個月。”

“應該沒有問題。”

何維維表面上滿有把握,心里亂亂的。想來想去他能找的只有那個度假村的孟老板。

孟老板竟是個說話算數的人,答應得很痛快:你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只管帶來就是。見何維維帶來的是位美女,他一點沒有驚訝,似乎這是天經地義的事。他把他們帶進度假村最好的一套房子。那套房子有一主一從兩個臥室,臥室之間是個大客廳,客廳跟門相對的一面是一整面玻璃門墻,門外是個大陽臺,陽臺下面是一條嘩嘩作響的溪流,溪流那邊是一面陡峭高聳的山坡,層層疊疊地覆蓋著郁郁蔥蔥的竹林。把進客廳的那扇對開的門一鎖,這里便是亞當和夏娃的天下。

“還行嗎?”

孟老板問。他心里其實是覺得不成問題的。

“不行。”

何維維說:

“太過分了。”

“怎么過分?這算什么。何老師不至于看不起我吧?”

孟老板是真有些不高興。

“你說到哪兒去了。趙記者她一個人用不了這么大地方的,她要住十好幾天呢。”

何維維稱趙響作“趙記者”,把他們的關系定位為工作關系,又特地強調了是趙響一個人住。他跟孟老板并沒有怎樣特殊的關系,他不希望孟老板以為他有什么秘密。他跟趙響到目前為止還說不上有什么實質性的秘密。這跟孟老板也是說不清楚的。他來找孟老板實在是萬不得已。

“趙記者是我的貴客,跟你沒關系。”

孟老板比鬼還精。何維維心里那點事,他一眼就看穿了:

“趙記者,你只管住。只要你不嫌條件差,不要說十天半個月,就是一年半載也不成問題。北京的大記者,我就是八抬轎子也請不到的。”

趙響抿嘴看著何維維。

何維維問:

“你不怕嗎?”

“怕什么?”

趙響反問。

“這么大的房子。”

“房子大有什么可怕的?”

趙響很天真的樣子。

再堅持就顯得做作了。

“那就住吧。”

何維維別無選擇。

“那好,趙記者坐了一夜車,洗個澡,好好休息。午飯時我來請你。”

孟老板不看何維維,只關照趙響。但他出去時,用力帶上了房門。

“我太傻了,我不該來。”

趙響在沙發上坐下,身子前傾,兩只手擱在并攏的的膝蓋上,捂住臉。

何維維走到趙響面前,說:

“我說過的,你來了我很高興。”

“不是這樣的。你很矛盾。你上次就是有意躲開我,我明明知道的。”

趙響的肩聳動起來。

女人的直覺!

“你是膽小鬼。你害怕生活!可你是對的。生活真可怕。”

趙響語無倫次,忽然仰起臉,看著何維維。被淚水濕透的混亂的發絲下面,是那么多的幽怨和無助:

“你還記得那個把你嚇跑的電話嗎?它馬上又要響了。”

趙響把手機從坤包里拿出來,放到面前的茶幾上。

何維維注視著那只手機,像盯著一個暫時蟄伏著隨時就會跳起來張牙舞爪的怪物。

那個手機在趙響面前的茶幾上響起的時候,趙響請求何維維坐到她身邊去。何維維一坐下,她就一把摟定了他。他馬上就感覺到她身上的抖動。

電話是一個男人打來的。

“……你還在老家嗎……什么時候回來……別讓我傻等,我來京已經兩天了……我想死你了,寶貝……我在吻你,你的眼眼、你的鼻鼻、你的咪咪、你……”

趙響一下關了機。她一直把手機舉在何維維可以聽見的位置。

“你能聽出那是誰的聲音嗎?”

趙響問。

何維維搖搖頭。他只是覺得那個已經有些蒼老卻極肉麻的聲音讓人渾身起雞皮疙瘩。

“你再聽聽。”

趙響再次按了那個在她關機后立刻就發瘋似的響起的手機的應答鍵。

“……剛剛怎么突然沒聲了……別跟我鬧了,啊?我的心心、我的肝肝、我的肉肉……”

“我沒跟你鬧。這兒信號不好。”

“那你就快回來,到我這兒來,我貼著你的身子咬著你的耳朵說。我的……”

“行啦,我手機沒電了。”

屋里突然安靜下來。重又響起從外面透進的竹林和溪流的竊竊私語。

“想起來了嗎?”

趙響說:

“你認識他的,你們住過一個房間。”

楊正中!

何維維一下想起來了。他覺得心里的什么地方被人用力揪了一下。

但也就是那么一下。

痛感很快就消失了。折磨人的是疑惑,一旦一切都明了了,事情反而簡單了。

“他怎么樣?”

何維維對自己的冷靜有些吃驚。

“什么怎么樣,你們會不知道他?”

趙響說的“你們”,指的是文壇。

“對不起,我不應該問你。我對這個人沒有興趣。他跟我沒有任何關系。”

“那么我呢?”

何維維站起來,俯視著趙響:

“我不了解你。如果在這之前我對你有過什么唐突,我現在請求你的原諒。”

“何維維,我來,是因為想著你能幫我。沒有人幫得了我,我只想起了你。但是我沒有想到,你比我想像的冷酷。”

“……”

“你肯坐下來,聽我說說嗎?”

何維維在趙響對面的沙發上坐下。他想,僅僅是為了道義,他也應該坐下。

“謝謝。”

淚水涌滿了趙響大大的顯得空洞的眼睛。

人的情感世界真是微妙。愛情和友誼都是一種使當事的雙方極力要親近對方的激情,它們的區別只在毫厘之間,但那卻是兩個絕然不同的天地:愛情是兩個人的世界,而友誼是兩個人和世界。趙響對他從一開始就并沒有惡意,她是信賴他的。也許她不那么理智,但那信賴是對一個真誠的朋友的信賴。這樣想著,何維維有了一種責任。

趙響的故事并不新奇:

一個學中文的女大學生,因為畢業論文的寫作,同一位作家有了交往。然后被他的名氣、風度、富有和許諾(第一步是畢業后留京工作,已經實現;第二步是出國留學,將要實現)所征服;然后被他的墮落、變態、卑劣和瘋狂(在那個濱海城市,他居然會在一堆妓女中間給她打電話)所嚇倒;然后拼命要擺脫他的控制卻怎么也擺脫不掉。

“你擺脫不掉的是你自己。”

何維維說。

“可我愛他!”

趙響說。

“是嗎?那就是另一回事了。但我覺得你更多的是愛你自己,你最不敢正視的也是你自己。你現在能抬起頭看著我嗎?你知道你為什么到這里來,為什么跟我說這些。你什么都想得到,又什么都不想失掉。如果這經歷有可能成為你人生的一次失敗,那這就是你失敗的原因。”

趙響從手掌和亂發中露出臉,怔怔地看定何維維,突然爆發說:

“你走開!”

趙響沒有住滿原來計劃的日子。見面的那天上午,何維維一走出趙響的房間,就給鄭少強打了電話。從那天中午開始,趙響就作為省作協的客人受到公開的接待。鄭少強說,歡迎你來,你想去哪兒只管說,我們盡量提供幫助,只要你有興趣。趙響很感動,說,還是老區的人實在。看上去興致極高地還真跑了幾天。要走的頭天晚上,孟老板辦了一桌酒餞行。一桌人都很盡興。李木子那天要當夜班,省作協的幾個都跟著他先返城了。何維維送趙響回房間。

“謝謝你和你的朋友。”

只剩下兩個人的時候,趙響說。

“這有什么,大家高興。”

何維維說,卻低了頭,看自己的腳尖。

趙響也側了臉,突然說:

“你今晚可以不走嗎?”

何維維說:

“這幾天累了,你早點睡吧。我跟他們明天來送你。”

再不敢遲疑,快步走出房間。

第二天送站,鄭少強和李木子也來了。何維維注意到趙響的眼圈發黑,顯然夜里沒有睡好。但她顯得若無其事,很愉快地跟大家說笑。李木子找了個關系,讓他們在軟席的貴賓室候車。趙響說,李老師真是神通廣大,在你手下工作有福了。李木子說,我算什么,混混而已,鄭老師何老師才是正經。鄭少強和何維維都說,我們就是沒有混的本事,要有,早混了,哪里還會可憐兮兮地爬倒霉的格子。正說著,列車員喊檢票。趙響說什么也不肯讓他們送進檢票口。過了檢票口,她轉身站住,對幾個人揮手說,你們走吧,你們不走,我就不進去。幾個人只好離去。

外面的天氣不陰不陽。幾個人的心情也都悶悶的,一時無話。走到停車場,何維維的手機忽然響了。

是趙響發的短信:

“我恨你!”

何維維就那樣愣愣地站著。

李木子和鄭少強都湊上來。

鄭少強回頭看著遠處高高的車站鐘樓,自言自語:

“她是愛你的。”

李木子邊開車門邊嘟噥:

“我真搞不懂,何苦來哉。”

何維維死死地咬著已經發青的嘴唇,不讓自己哭出聲來。他現在比什么時候都清楚,他原來是怎樣地愛著趙響。

作者簡介:

陳世旭,男,漢族,1948年生于江西南昌市。1979年創作《小鎮上的將軍》獲同年全國優秀短篇小說獎。先后出版小說集、散文集、長篇小說多部。短篇小說《驚濤》《馬車》《鎮長之死》分獲1984年、1987~1988年全國優秀小說獎以及首屆魯迅文學獎。現為江西省文聯主席、省作協主席。

責任編輯王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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