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2002年第10期,我刊在“文化觀察”欄內刊發了《兩個文學青年的孤苦人生》一文,文章記述了湖南省邵東縣兩位異常執著的文學青年,一位叫趙京輝,聲稱要寫出中國的荷馬史詩;另一位叫謝建國,他寫的幾百萬字的手稿堆積如山。兩個人至今一文不名,窮途潦倒,家人責罵、旁人歧視卻都改變不了他們追求文學、渴望成名的初衷。本刊編輯部同時配發了《我們這個時代需要什么樣的文學青年》的編后語,向廣大讀者提出:您如何評價他們的執著和精神境界?您支持他們的追求嗎?請讀者踴躍來信參與“我們這個時代需要什么樣的文學青年”的討論。
上述兩篇文章刊發之后在廣大讀者中引起了強烈反響,參與討論的信件雪片般源源不斷地涌進《北京文學》編輯部。從今年第1期至第3期,我們從眾多群眾來稿中擇優選發了一部分觀點,并在第4期集中刊發了部分知名作家和評論家的“現身說法”。與此同時,新浪網、《中國青年報》和《文學報》等全國多家媒體對此還作了相關的報道和評述。本期我們特轉載《中國青年報》的兩篇文章,作為本次討論的結束。由于版面所限,我們不能一一刊登所有讀者來稿,但相信本次討論所引發的思考,會繼續回蕩在廣大讀者心靈的天空,謝謝熱心關注并參與本次討論的廣大讀者!
《北京文學》編輯部
實利年代把文學青年逼向何方
丁國強
過分癡迷于寫作的代價就是窮困潦倒,因為文學規律與市場規律相距甚遠,互不搭界。靠寫作來賺錢的自由撰稿人早已不敢奢談文學,他們拼命跟在市場后面,迎合媒體和書商的需求和大眾的口味——
2002年第10期的《北京文學》,由兩個文學青年的孤苦人生引發“我們這個時代需要什么樣的文學青年”的討論。一個是10年寫了50萬行詩的鄉農業站職工趙京輝,一個是貧困潦倒卻寫了幾百萬字的修鞋匠謝建國。瘋狂寫作使他們成為周圍人眼中的異類和怪人,后者還在報上刊出廣告誠征支持他寫作的老人做父母。
一個嚴肅的文學刊物用較大篇幅來反映兩個在清貧生活中艱難寫作的文學青年的生活境況,應該不是街頭小報式的獵奇,不是為了炒作、煽情或是拉贊助,也不僅僅是為了勸告兩個義無反顧的青年“重要的是生活”。真實的問題或許應該是:“文學青年究竟需要什么樣的時代?”
一個實利年代,把文學青年逼到了絕境。靠文學獲取功名贏得生存越來越難。市場社會迫使人們時時計算著“成本———收益”。過分癡迷于寫作的代價就是窮困潦倒,因為文學規律與市場規律相距甚遠,互不搭界。靠寫作來賺錢的自由撰稿人早已不敢奢談文學,他們拼命跟在市場后面,迎合媒體和書商的需求和大眾的口味。
任何一個熱愛文學的人都不想追問這兩個走火入魔的文學青年的寫作動機,雖然登報征文學父母有點行為藝術的味道,但是,我們相信他們的忘情寫作是源于一種超越現實的東西,如心靈的召喚,如文學理想的吸引。在這個連純文學刊物都難以維持生計,專業作家都不得不下海撈錢的時代,文學青年更難指望靠文學來養活自己。
崇尚享樂的年月,有這么幾個苦行僧來點綴,倒也是一種富有意味的風景。生活在底層的文學青年由于把大部分精力用在了幻想和想像上面,執拗地守護著自己的精神小屋,以至于耽誤了發財、升官甚至謀生、養家糊口,從而成為困難群體。我們敬佩他們的堅韌,也相信他們對文學的真誠。苦難經歷對他們的寫作沒有什么壞處。從某種意義上說,生活的磨難使他們的寫作更加具有精神分量。我們不會指望一個飽食終日無所事事的人創作出不朽作品來。文學具有宗教性,它總是不自覺地對抗常規的平庸生活。迷戀文學的寫作者整天處于夢幻狀態之中,伴隨著內心世界的種種緊張做出許多怪異的舉動。在我們這個見異思遷的浮躁時代,能夠如此專注,如此執著,如此旁若無人地追求著一種文學理想,確實不易,字字看來皆是血。
《北京文學》之所以拿出趙京輝、謝建國這兩個個案來討論,還有不好直說的一層意思。即,在他們現有的文化水平和寫作天賦等條件下,這種孤注一擲的寫作到底還有沒有意義?我們當然可以用“精神可嘉”這樣不痛不癢的話來打一下“官腔”,也可以寄上微薄的一點錢來表達一種同情,一種感動,但是,我們無法在文學上面助他們一臂之力。極端的行為和封閉的生活并不能證明什么。雖然不少文學大師有過一段貧寒落魄乃至瘋狂變態的生活經歷,但是,這并不意味著所有熱愛文學的人都要走這條路。文學是教人活而不是教人死的。在簡樸、清苦的孤獨生活后面,是一顆渴望生活的純潔心靈。寫作不是一種姿態,更不是一種表演,心靈生活需要適當的物質支持。饑腸轆轆的寫作不僅會毀掉一個寫作者的身體,而且也限制了他們的精神快樂,阻礙了他們的自由表達。
隨著外部誘惑的增多和文壇的不景氣,文學青年已退居社會的邊緣。愛好文學成為一種笑談。更多的青年忙于考研、讀MBA、去獲得各種證書,這種實用的人生觀遏制了他們內心對文學的向往,這種遏制會不會讓大部分的心靈日趨貧乏?文學是一個時代的精神根基。一個時代如果連一群進行非功利性寫作的文學青年都容不下,將是何等狹隘,何等勢利!但是,熱愛文學并不能成為要求社會給予特殊關照的理由。一個難以獨立生活的人,怎么能夠獨立寫作呢?這是實利年代的悖論。
(原載《中國青年報》2002年11月21日)
中國需要香草芝蘭精神
沙 林
關于文學青年處境的話題,去年以來不絕于耳,而高潮是由《北京文學》的《兩個文學青年的孤苦人生》一文引起的。許多人都表達了同樣的意思,即中國需要一種香草芝蘭的精神,我們看慣了紅塵中浩蕩人群搓麻賭錢、酒肉鉆營,我們更應該給幾個“冥頑不化”地堅守自己精神家園的青年予以同情。
“沈從文、巴金肯定不會嘲笑文學青年的,托爾斯泰和魯迅也不會嘲笑的。”
河南新鄉的新起作家李矛在讀了《北京文學》2002年第十期《兩個文學青年的孤苦人生》后有感而發。李矛是老文學青年,他徒勞地寫了二十多年的小說和電影劇本,從上中學開始,他就不斷地寫,這耽誤了他的高考,耽誤了他的工作,耽誤了他升官發財之類人生大事,卻成就了他的愛情(當時作家和電影導演號稱是世界上最好的職業),一位女大學生愛上了他這位孜孜以求的青年。可是十幾萬字的長篇小說他寫了五六個,同樣規格的電影劇本他也寫了五六本,中篇小說更是無數,投給雜志社、出版社和電影導演,都是泥牛入海無消息,他的“書房”到處堆著他手抄的厚稿。
整整十幾年的光景對他來說是灰暗的年代,“工作是瑣碎甚至陰郁的勞教所的牢頭”,經濟窘迫得像舊社會的小職員,夫妻在齟齬中產生裂縫……他在社會上找不到樂趣,每日就像偷情般鉆到他的小屋里,這時他就會感到像在一個光明的宇宙中翱翔,那狄更斯、雨果、海明威、屠格涅夫還有那些蘇俄歌曲給他的感動撲面而來……他常在文中引用高爾斯華綏的《蘋果樹》的一句話,“那蘋果樹,那陽光”。終于,他中年的時候得到了他的蘋果樹,他的《城市陷阱》等兩部長篇小說被文化藝術出版社等國家大社出版,他自己也官升至副典獄長。
他想說的是:“文學是人類心底的情結,一萬年以后也不會消失。它對許多人來說,是宿命之路,走也得走,不走也得走。因而就不要嘲笑他們了。現在已經錦衣玉食的作家,正流于玩文學,真正能從心底噴發的正是那些衣衫襤褸的底層青年,雖然他們一萬個人里可能才產生一個真正的作家。”
關于文學青年處境的話題,2001年以來不絕于耳,下半年的高潮是由《北京文學》的《兩個文學青年的孤苦人生》一文引起的。文中的兩個青年是文學者流中的悲苦典型,他們忍饑挨餓,縮在鄉下的破房子里,缺少主流生活體驗和寫作技巧,不知道掌握文學出版命運的大城市的風尚和哥們交易,讓別人看來幾乎沒有希望地苦斗,而他們一點沒有察覺。
在北京做與文學有關工作的人都知道,像兩個青年這樣的可憐人兒大有人在,他們從苦寒之地涌向大城市的雜志社和院校,有些人的遭遇聽起來驚心動魄。
有一個甘肅青年,為了能弄點錢進魯迅文學院的一個培訓班,在遍求親戚朋友無果之后,把自己名下的兩間房的瓦全拆下賣了,大有毀家紓難的決心。還有一位為了省點路費,騎一輛破自行車風餐露宿地從青海到北京……
《北京文學》執行副主編楊曉升見多了這種堅苦卓絕,在現在許多文學雜志對自然來稿看也不看就扔進垃圾堆、發稿只聯系名人的情況下,他們是整個中國堅持對自然來稿回復制度的僅有的一兩個刊物之一。他們覺得,文學期刊是文學青年的唯一活路,不能把這條路給最后堵死了。如果那樣,就太慘了!
文學的本質就是關注弱小,況且那里也有很大商機。楊曉升認為,文學青年是一個廣大的階層,文學表面的紅火消退后,他們并沒有減少多少,只是都隱在了底層。再加上各院校廣泛活躍著的校園文學,他們絕對是一個很大的數目(看看文化和出版商家正如何激烈地爭奪校園文學,就可知道他們有多大一群),文學失去了顏如玉和黃金屋后仍深陷其中的是真正熱愛文學的一群。懷著為他們訴求的愿望,楊曉升編發了《兩個文學青年的孤苦人生》一文。
洶涌的反應是預料中的,《中國青年報》的《實利年代把文學青年逼向何方》一文更加劇了這種洶涌。一時間新浪、網易議論紛紛……一個沒有新聞時效的話題引發了年輕人的大討論,印證了一位作家說的,差不多每個中國人在他生命的某個年代都是文學青年。
“歷史總是得有些人去背負,他們活得很苦,這是我們時代的悲哀,我們不缺爭名奪利的人,我們的社會太缺有精神的人,希望社會給他們更多可以發展的空間,其實他們的需求很少。”
時下中國年輕人鄙視什么,同情什么?在討論中大暴露,他們對兩個孤苦青年的看法截然不同:
———生存好之后再追求不是更好嗎?
———的確很有毅力,但是也得有責任心。要不然是不是有點自私了?
———在這物欲橫流的社會里,能守住清貧與孤獨,特別能抵制家庭與外來的巨大壓力,實屬不易。現在不是許多人都嘮叨:日子好過了,總覺缺了點什么嗎?
———寫出了詩,發表了,難道就真的是詩人嗎?詩不一定是筆寫的,母親眼里的淚,是人間最動人的詩!最好的詩都是人類高貴情感的自然流淌,是天籟,非人力所為。所以,從文學中走出來,報答你的父母,撫育你的孩子,關愛你的妻子,寫好人生這首詩,讀好社會這本書,也許文學靈感哪天真的會來!
———他們兩個神經有點不正常,或許是因為他們貧窮而用這種自以為自己是文學人的方式來平衡自己的心態,其實他們的心態才是最脆弱的。
———文學需要對生活的理解,感悟,深思,需要才能,需要去愛人,所以不要把兩個執迷不悟,不愿接受任何合理建議的人樹為文學青年的榜樣吧!這世界需要些為文學執著的人,或為人類的精神財富添磚加瓦的年輕人,但人得首先懂得什么是生活,得承擔應承擔的家庭社會責任,才有可能成為真正意義上的詩人或文學人。
———這是實用主義與理想主義的較量,當然要看你覺得兩者什么更重要。我想起了諾貝爾的遺言,他說到了理想這兩個詞語。也許人類只有在死到臨頭那天才會理解理想多么重要,在此之前他們一直是嘲笑理想的。我只能說,我佩服那兩個文學青年。因為我做不到,所以我只有給他們跪下。
關于兩個文學青年在今天的處境的討論,折射了當今社會的多種價值觀。在網易展開的“實利年代你如何看待仍癡迷于文學的‘文學青年’”的網上投票顯示:大多數中國青年對這種孤苦奮斗的文學青年抱有同情態度。參加投票的近千人,認為他們精神可嘉的占42.3%,認為應先吃飽肚子再寫作的有17%,而有5.3%的人認為這些文學青年已被時代拋棄。
老文學青年李矛從另一個角度看文學青年:“文學是中國的宗教,沒有像西方那些富裕平和的社會經過基督教熏陶的我們,急需一種強大精神催生調控一個在文明社會生活的人所必需的氣質和情感。一個青年產生某種文學的憂郁和傷感是他們對這個世界最謙和的反應,一個在青少年時被《大衛·科波菲爾》、被《悲慘世界》、被《貴族之家》、被《復活》、被《簡愛》所感動的人,他們以后再壞也壞不到哪去,即使犯罪了也不是摧殘他人、毀滅人性的那一種。在某種意義上講,我們確實需要西方十八九世紀人文主義的補課。”
許多人都表達了同樣的意思,即中國需要一種香草芝蘭的精神,我們看慣了紅塵中浩蕩人群搓麻賭錢、酒肉鉆營,我們更應該給幾個“冥頑不化”地堅守自己的青年予同情。
(原載《中國青年報》2003年12月19日,作者系該報著名記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