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每個生活在和平環境中的孩子一樣,在很長一段時間內,戰爭,對我來說只是電影里的刺激鏡頭罷了。但是,始于2003年3月的伊拉克戰爭改變了我。
我的同屋瑞塔是伊拉克人,家在巴格達。她剛到學校的時候,雖然很沉默,但談起伊拉克問題總是很有見解,是一個立場堅定的愛國主義者。
美國從1月就嚷嚷著要武力打擊伊拉克,最后限期給了一個又一個。學校里人心惶惶,大型的全校討論連著進行了幾個禮拜,還組織了一個模擬聯合國的活動,讓來自主戰國家的同學代表反戰的國家,反戰國家的同學代表主戰的國家。這樣一來,美國來的同學代表中國發言,新加坡的同學成了英國首相,法國的反戰同學只好替蠢蠢欲動的美國說話。每個人的角色都換了,大家不得不設身處地感受對方的觀點。于是,狂熱支持戰爭的人開始理解戰爭的危害;極力反對使用一切武力手段的反戰派也開始反省:除了戰爭是否還存在更有效的手段?可到了最后,討論循環成了一個怪圈:一些人改變了原來的立場,卻不知道下一步去哪兒;還有一些人守著自己的立場,變得更加極端。
3月,終于開戰了,瑞塔陷入了絕境,她的家人在開戰后3天打來一個電話,爸爸媽媽跟她說:“就快到你的生日了,我們也不知道那時還能不能給你打電話,只好現在給你打這個電話,你要乖,不要害怕,我們一同祈禱真主賜福,不會有事的。”聽瑞塔說完,有人哭了。戰爭就是這樣,人的生命就在風雨中飄搖,脆弱得好像雞蛋殼一樣。但愛是偉大的,是堅強的。即使命運再殘酷,生命再脆弱,愛都不會屈服。瑞塔的哥哥在約旦留學,她和哥哥是巴格達飄出去的兩只風箏,不管飛得多遙遠,線都拉在媽媽手里。
瑞塔來到意大利留學以后,跟哥哥的關系就更親密了。我甚至一天能聽見瑞塔的手機響上好幾次。我不無羨慕地說:你看你們多好,經常能通話啊,我爸媽就從不曾這樣頻繁打電話給我。瑞塔甜蜜地笑了,悄悄告訴我:他們并不是真的通話,這里有個小“竅門”,因為沒錢,他們很少打電話,但是當想念對方的時候,會撥通號碼,只響3聲示意,彼此傳達一下思念之情。一個在阿曼,一個在的里雅斯特,鈴聲攜帶著千言萬語和無盡的愛響著,無限悅耳無限溫暖。我想她和她哥哥都不能親歷戰爭,可是魂牽夢系的是同一塊土地。即使在天涯海角,都是一樣地想家。
開戰后,瑞塔的健康狀況一天不如一天。天天都有很多同學來探望她。有時候,你甚至能從來訪人數上判斷戰事緊張的程度。瑞塔的生活裝滿了無能為力的淚水、安慰和譴責。有一次,她對我說,她只想一個人清靜一下。看到瑞塔日漸憔悴的樣子,她的導師非常擔心,甚至阻止她到埃及籍老師家看阿拉伯語新聞。瑞塔疲倦地說:“不是不看就不會去想了,我經歷過戰爭。1991年那一次美國轟炸,我還小,我和妹妹哭個不停,每天都像地獄一樣。”我極力安慰她,告訴她戰爭也許一兩個禮拜就會結束了。她苦笑著對我說:“一兩個禮拜很短嗎?只有我們知道,戰爭中的一天意味著什么!即使不看電視,我的心也看得見那些畫面。我沒有辦法,也許下一秒我的家人就死了,而我卻只能在你面前這樣不疼不癢地天南海北空談,我真的想回去,多危險我都愿意和伊拉克在一起。”
當時的我并不能完全體會瑞塔的心情,可當我的城市遭遇了非典的襲擊,我的國家陷于危險的時候,我才真正明白了瑞塔的話——不管多危險,我都愿意和她在一起!那以后,我忽然覺得愛國并不需要培養,這樣的情操是與生俱來的呀!每個人生下來血液中流淌的就是民族精神和對自己民族的愛。可是,對自己民族的愛,就一定要用對別的民族的恨來襯托嗎?民族間的仇恨引發了世界上所有最激烈的戰爭,難道愛真的是雙刃劍,愛得越深,傷得也就越深?
直到戰爭開始,我才發現瑞塔有多堅強,每次都是來看她的人在我們屋里痛哭流涕,反而是她一臉鎮定地安慰人家。我永遠也不能想像,如果我在同樣的境地下,除了沒出息地流淚以外還能干什么。我問起瑞塔的時候,她總是笑笑說:“我只是習慣了。”不然,她又能怎么樣啊?對于她來說,最大的希望就是戰爭結束,不管怎么樣,給她一個結果。對于一個陷于戰爭之中的人,誰都那么無能為力。
意大利是個愛好和平的國家,這場戰爭到來的時候,每個人都是那么義憤填膺,他們設計了和平的旗幟,懸掛在每個窗口。我們的學校因為瑞塔更是組織了無數的游行示威、演講討論。可是,當我聽見討論會上,同學們因為那個和平旗幟的顏色配置不妥而爭吵不休,忽然覺得這一切多么可笑。是咽,我們都是局外人,沒人能真的改變什么,一具巴格達的橫尸會寬恕那旗幟顏色的不協調的,她會的……
就在瑞塔將戰爭的面目一點點展現在我面前的時候,我又得到了另一個驚人的消息。我的一個小學同學,上初中之前就移民美國了。最近聽說他已經到部隊報到,正在開往伊拉克的途中。我已經記不清他的樣子了,隱約中還是小學時那未經世事的爛漫模樣。可他,居然要真刀真槍地到伊拉克的戰場上為美國人拼命了!戰爭,就這樣一下子被拉近了。他會受傷嗎?他會痛苦嗎?他會害怕嗎?他會死嗎?以前看電影的時候聽到一個說法,說戰場上的士兵,為了不讓自己膽怯,會把血淋淋的戰場想像成一場游戲,在狂想中殺敵。當時,我覺得這想法真有意思,現在,我卻一身冷汗。
世界上愛好和平的人成千上萬,而戰爭卻一再敲響喪鐘。我所認識的戰爭,從頭到腳都滴著鮮血和骯臟的東西,它是如此丑陋,如此強大,以至于每一個面對它的人都無法逃避。而它離開的時候只留下崩潰的人類和一片廢墟,這就是我們想要的嗎?有人告訴我,他想當戰地記者,只為這一生能擁有這樣驚險刺激的經歷。我卻不知怎地生起氣來。
我所經歷的這一切告訴我:戰爭,不是游戲里險象環生的場面,不是可以用鼠標雙擊選擇的經歷;那是生離死別,是永世不得超生的痛楚,是人類至深至大的悲哀!
(責任編輯 夏海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