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魂深處

一

夜晚六時光景，房間里一片漆黑。孤零零的一盞臺燈的燈光投射到了土耳其地毯上，投射到了各種書籍的封皮上，也投射到了小桌上的金藍色相間的咖啡餐具上。房間既寬敞，又暗淡。基思·達蘭特坐在壁爐的前面，那兒的光亮之處看上去猶如綠洲一片。基思在法院之中勞累了一天以后，尤喜穿上紅色的拖鞋和舊式的棕色絲絨外衣，坐在這兒的椅子上。現在是他用餐前的兩個鐘點的休息時間。此時，他總是樂于同書本、咖啡和煙斗打交道，有時候還得小憩一番。他在坐著歇息之際，很少考慮自己的公務。

他孤身一人坐在壁爐前面，遐想著這時已是假期，女兒梅西能盡快從學校返回家中團聚。他憶及了女兒那種歡樂的微笑和那雙明亮烏黑的眼睛。他的妻子離世已有多年，女兒對他而言就顯得尤為親切了。接著，他的思路不由自主地轉向了自己的弟弟勞倫斯。勞倫斯的性情軟弱，生活勉強糊口。他同基思有著本質的區別。基思的功成名就完全仰仗于自己的意志和毅力。

基思壓低了桌上的臺燈，臉部轉向了壁爐。不久，他就倒頭睡著了。

他倏地驚醒了，似乎感覺到，有人進了他的房間。

“是誰來了？”

一個低沉的聲音在回答：“我……勞倫斯。”

基思說道：“我正在打盹，你進來吧！”

他未曾站起身子或掉過頭來，只是等候著他的弟弟走到身邊。但是，勞倫斯依然站在門口。

這時，基思徑直地說道：“咦，勞倫斯，這是怎么回事呀？你為何不走進來坐下呢？”

勞倫斯向前走了幾步，避開了燈光的照射。在陰影之中，他的臉龐猶如黑色幽靈的臉譜。

“你病了嗎？”

沒有回答，只能聽到一聲深沉的嘆息。

基思站了起來說道：“究竟出了什么事，勞倫斯？難道你犯了什么罪，站在那兒一聲也不吭？”

又是一陣短時間的沉默，接著出現了低語聲：“是的。”

“你在說什么？過來，讓我能看到你。你到底干了什么啦，勞倫斯？”

勞倫斯頓時坐進了另一張椅子之中，發出了另一聲沉重的悲嘆。

“那是真的。”他說道，“我殺死了一個人。”

基思急速地跨前了一步，凝視著弟弟的面孔。他迅即意識到，勞倫斯說的是實話。

“你為何要上這兒來呢？”他問道，“是想把此事特地告訴我嗎？”

“難道我還能告訴別的什么人嗎？我來此的目的，是想知道該怎么做，是去自首呢，還是別有他法？”

基思感到自己的心臟在發瘋般地狂跳著。可是，他裝得很平靜地說道：“告訴我……關于……這……這件事情。它發生在什么時候？”

“昨天晚上。”

勞倫斯的臉上顯現出了（以往也總會顯現出來）充滿稚氣的真誠的神態。

基思接著問道：“它是怎么發生的？發生在哪兒？你把所有這一切從頭至尾地告訴我吧。”

“事情的經過是這樣的，基思。我認識一位姑娘已有相當一段時間。她叫萬達，長得漂亮極啦。她在十六歲時，父親就去世了，留下她孤身一人。后來，一個住在同一地方的名叫韋倫的男人娶了她。沒多久，他竟遺棄了她，但留給了她一個孩子。嬰兒沒多久就死了，她也幾乎命赴黃泉。她的生活極其貧苦。后來，韋倫又回來了，要她繼續當他的妻子。那個人面獸心的畜生心狠手辣、慘無人道地對她恣意妄為，經常莫名其妙地把她打得青紫難辨，令人慘不忍睹。接著，他又丟下她不管了。”勞倫斯說到這兒，突然抬起了頭，盯著基思說道，“我平生從未遇到過像萬達那樣美麗溫柔、忠貞不渝的女子！她現在只有二十歲哪！昨天我去她那兒時，那個名叫韋倫的畜生竟又來了。他一見到我，就猛地向我沖了過來。”

勞倫斯說到這兒，隨即摸了一下額頭上的暗紅色瘢疤說道：“你看這兒！隨后，我就伸出雙手狠狠地卡住了他的咽喉……當我把手松開以后，發現他竟已死去。”

基思以一種極其不自然的腔調說道：“你接著干了些什么呢？”

“我同她長時間呆若木雞般坐在原處，面面相覷，一籌莫展，默默無言。后來，我就把韋倫的尸體扛到了街上一個拱廊的拐角處。”

“有人見到了沒有？”

“沒有。”

“后來呢？”

“我回到了她的身邊。她顯得孤苦伶仃，失魂落魄。我同樣感到惶恐不安，膽戰心驚。”

“這一切發生在什么地方？嗯，那位姑娘居住在何處？”

“索霍區格洛夫巷四十二號。”

“格洛夫巷！唔……我在報紙上見到過！”

基思迅即憶起了報紙上的幾行大字：今晨，在索霍區格洛夫巷的拱廊下面發現了一具男人的尸體。

這么看來，那完全是真的！這是一件謀殺案！兇手就是他的弟弟！

“那么，究竟什么原因促使你來到這兒，告訴我此事呢？”

“你對此類事情知之甚多。我并不想殺害他。我愛著那位姑娘。下面我該做什么呢，基思？”

“你坐下。我得思考一番。”

思考！可他無法思考下去！這一震驚對他簡直太大了。

他終于說道：“你現在聽著，勞倫斯。你離開我這兒以后，就徑直返家。在我明晨去你處以前，你絕對不能出門一步。你得應諾下來！”

“我應諾。”

“我得外出赴宴，馬上就得離開。”基思繼續說著，“但是，我會考慮出一個妥當的辦法的。你要振作起來！”

基思看著弟弟勞倫斯，看著他那蒼白的臉龐、驚恐的眼睛和顫抖的雙手！他以一種憐憫而又惶恐的心情把手放到了弟弟的肩上說道：“拿出勇氣來吧！”

話畢，他不禁地自忖：“天哪！勇氣！我自己也得拿出勇氣來啊！”

勞倫斯·達蘭特走出了哥哥的家門，返回自己的家中。他決定呆在屋子里，耐心地等候著基思的到來。他得聽從基思的一切主意，因為基思知道該怎么去做。要是他能像基思那樣堅韌不拔，聲譽鵲起，成為社會的棟梁就好了！可是他——勞倫斯·達蘭特——竟殺死了一個人！他連一只蒼蠅都不愿意拍死的人，竟干了這一件事情！不！誰也不能同基思那樣了不起的人成為親密的伙伴，即使他是基思的弟弟，也同樣如此。他在世界上惟一的真正朋友是萬達。只有她才會知曉并感覺到他內心深處的喜怒哀樂，酸甜苦辣。他不論干什么事情，她一定會寬容他，愛護他。

二

基思·達蘭特離開宴席返家之際，已是夜晚十一時了。他沒有坐上出租車，只是想步行思考一番。此時天氣較為暖和，他解開了毛皮大衣的鈕扣。

這是一件糟糕透頂的事情！對此，他簡直不能置信。當然，勞倫斯壓根兒不想干出這種事情來。可是，它畢竟是件謀殺案哪。問題在于，他究竟應該讓勞倫斯如何處置此事呢，要他保持沉默，并且逃離此地？還是去供認罪行？不過，一旦勞倫斯把案情的經過全部坦白交待以后，每個人都會獲知下面的事實：遐邇聞名的英國王室法律顧問基思·達蘭特的弟弟是個殺人犯……

勞倫斯還是個嬰兒的時候，基思目睹著弟弟邁出了人生開始的步子。勞倫斯比他年幼五歲。早在母親謝世以后，撫養弟弟的擔子就落到了他的身上。一個有身份的高貴紳士的弟弟將要被收監入獄，備受囹圄之苦！不，他不能讓弟弟去自首！這是絕對不可能的事情！

除了那位姑娘以外，此事根本就無人知曉。今后的一切完全取決于她的態度了。他能確保她會嚴守秘密，不吐露片言只字嗎？倏地，他作出了決定。他現在離她居住的街道不遠。他得去告訴她，說他是勞倫斯的朋友，說他已經知悉了一切……

基思到了萬達的家門口，敲了幾下門，但無人應聲。他再敲了幾下，依然聽不到任何回音。這樣，他就自己把門推開了。屋子里烏黑一片，只聽得一位婦女的聲音在說道：“唷，是你吧，勞倫斯！你干嗎要敲門呢？我可擔驚受怕哪。親愛的，拉亮電燈，進來吧！”

“您不必害怕！”基思和藹地說道，“我是勞倫斯的朋友。我來此絕不會傷害您的——恰恰相反，我會保護您！我能坐下來跟您交談嗎？”

但是，她未曾移動分寸，只是低語著：“請問，您究竟是誰呀？”

基思聽到了低語聲中流露出的恐怖的腔調以后，備受震動，就情不自禁地答道：“我是勞倫斯的兄長。”

她寬慰地舒了一口氣，走到前面，坐進了沙發之中。她梳著短發，雙眼中呈現出惶恐不安的神情，看上去倒像是一位個頭高高的孩子。

他隨手拉了一張椅子，坐下來說道：“請您寬恕我在此時此刻來您處拜訪。他已經把一切都告訴我了。您看，這是一件多么糟糕的事情啊！”

“是的，哦，是的！真糟糕……它太糟糕了！”

她難受極了！她已經陷于完全絕望的境地！

“您看來挺年輕哪。”基思說道。

“我今年二十歲。”

“那么，您……您喜歡我的弟弟嗎？”

“為了他，我愿意赴湯蹈火，萬死不辭。”

她的語氣是堅定的，她的神色是嚴肅的。任何人都不會對此持否定的態度。

基思略帶結巴地說道：“我……我上這兒來是想弄個明白，您能否拯救他。請您仔細聽著，并回答我提出來的問題。”

她低聲地答道：“嗯，我愿意回答一切問題。”

“那個人——就是您的丈夫——是個壞人嗎？”

“他是個心狠手毒、蛇蝎心腸的家伙。”

“在昨晚以前，我的弟弟見過他嗎？”

“從未見過他。”

“不過，您曾告訴過勞倫斯，他如何慘無人道、喪盡天良地對待您的卑劣行徑，對嗎？”

“是的。但是韋倫首先動了手。他向勞倫斯撲了過去……”

“這我知道。當時有沒有人見到勞倫斯進您的屋子呢？”

“沒有人。”

“他出去的時候同樣無人見到嗎？”

“沒有。”

“今天您外出了嗎？”

“沒有。”

“那您整天在干什么呢？”

“在哭泣。”

她極為單純和坦率地回答了上述的問題。接著，她把雙手緊捏在一起，繼續說道：“他現在已經危在旦夕、兇多吉少。這都是因為我的緣故。我一直在為他惴惴不安、提心吊膽哪。”

“請您看著我！”基思說道，“如果發生了最壞的事情，您能否確保不出賣我的弟弟呢？”

“我能！”她迅即答道，激動得雙眼閃著光彩。

“那么，您今后再也不能去他那兒了。”基思說道，“他也不能再上您這兒來了。”

她低下了頭，雙唇在顫抖著。突然，她聲音低微地說道：“請您不要使他完全同我分離開。我一定會加倍地小心謹慎的。我絕對不會干出任何傷害他的事情來。如果我一直見不到他，簡直就比死了還難受。懇求您不要把他從我這兒帶走吧。”

數秒鐘以后，基思說道：“這個由我來處置吧。我將要去見他，并為他安排好一切。我現在得走了。如果您真像說過的那樣喜歡他，那就一定得慎之又慎，慎之又慎！”

她嘆了一口氣說道：“是的，哦，是的！”

她只是微微地點了一下頭，默然無語。

基思走了出去。他已經得知了需要知悉的一切。面臨的危險遠遠沒有他原來想像的那么嚴重。你只要看到那位姑娘的雙眼就會得到極其肯定的回答。她對勞倫斯信誓旦旦，忠貞不渝。她絕對不可能出賣他。對！勞倫斯必須立即逃離這兒。去南非也好，去東方也行，這無關緊要。不過，基思的心情一直沒有輕松過。

他考慮過自己的公務、自己的官職和自己的前途。所有這一切，眼下都處在危險之中。不！這些都是一場可怕的噩夢而已。

三

翌日，基思按時起了身。他在用早餐之際，瀏覽了一下當天的早報。他看到了一則報道，談及警方終于揭開了格洛夫巷謀殺案的謎底。一名謀殺案的嫌疑犯已被逮捕。

基思首先想到了勞倫斯。他的親弟弟也許已經身陷囹圄！隨之，他又想到了自己。如果勞倫斯已經被捕，他的高官厚祿將會面臨何種厄運呢？基思·達蘭特，這位英國王室法律顧問，這位名聲顯赫的重要人物，將會是個什么下場呢？

他竭力地強迫著自己鎮靜下來。驚慌永遠是無濟于事的。他得立即去勞倫斯那兒一趟。

基思進了勞倫斯的屋子，見到自己的弟弟正躺臥在床上。一種慰藉之感頃刻充滿了他的心頭。這就意味著，警方逮捕的不是勞倫斯，而是誤捕了別人。這起誤捕事件倒是個莫大的好事。在勞倫斯出逃之前，警方的偵查將會偏離方向。那位姑娘也得設法轉移開，但是，她絕對不能和勞倫斯同行。

勞倫斯透過卷煙的煙霧，看著基思平靜地說道：“嗨，哥哥，你說到底該怎么辦呢？”

“你得立刻逃離此地，勞倫斯。萬達可以乘下一條船離開。不過，你們兩人不能呆在一起。你身邊有錢嗎？”

“沒有。”

“我會給你足夠使用一年的生活費。”

回答他的是一聲深深的嘆息。

“你對我實在太好了，基思。你一直對我備加愛護，無微不至。”

基思說道：“明天將有一艘開往阿根廷的船只。你幸運極了，因為警方誤捕了別人。報紙上已經登載了此事。”

“什么？”

勞倫斯撫摸了一下前額，從床上坐了起來。

“我可從未想到過這種事情。”勞倫斯說道，“我根本就沒有料到，他們竟會抓走了一名無辜者。這會改變一切的！”

基思凝視著他。他由于被捕者不是勞倫斯而感到寬慰，可他完全忘記了那位被錯捕的人。

“這又是為的什么呢？”基思答道，“無辜者絕不會面臨任何危險的。警方在一開始，往往會錯捕別人。對你而言，這確實是很幸運的。這使我們能夠爭取時間。好啦，你就不必顧這顧那了。一切都由我來處理吧。你只要把出逃之事準備就緒就行啦。喏，這是給你的錢。”

基思一面緊盯著弟弟，一面補充說道：“記住，在這件事情上，你不但要想到你自己，而且要考慮到我的處境。你明白了嗎？”

他又重復了一下剛才的囑咐，一直等著聽到了滿意的答復才罷休。

離開之時，基思在思忖著他的弟弟：“真是個令人捉摸不透的家伙。我對他無法理解。我將永遠不可能了解他。”

四

勞倫斯在床上又坐了好長一陣子時間。一位無辜者處在危險之中！盡管基思這位遠近聞名的律師有自己的看法，勞倫斯對此能無動于衷、毫不介意嗎？他能同萬達一走了之，而把那位無端受冤的人丟下不管、使之瀕臨死亡的危險嗎？

今天，警方將要審訊那位被誤捕者。他一定得親自去察看一番。他穿戴完畢以后就出門了。在街上，他買了一份報紙。報上刊有被捕者的姓名。他叫約翰·伊萬，沒有固定的住處。是啊！他一定得去看看。他在法庭的入口處徘徊了足足三次，才壯著膽子走了進去。

法庭里擠滿了人。沒多久，他見到了一個衣衫襤褸、窮困潦倒的小個子男人，在兩名刑警的押解下走向了被告席。他猶如一頭在獵手們包圍下的動物。

勞倫斯膽戰心驚地意識到，那個人就是替代自己受審的無辜者。

法庭上提出的證據非常簡單。一名警察的證詞是：他曾經注意到，那個名叫伊萬的小個子男人，曾多次在格洛夫巷的拱廊下面睡覺，而死者恰恰就是在那個地方發現的；另一名警察的證詞是：當他在半夜時分逮住那名男子以后，發現在他的口袋之中有一枚金戒指。后來證明，那枚戒指屬于死者所有。這位警察同時還證實，伊萬還承認，當他發現了拱廊下面的死者以后，就從死者的手指上卸下了戒指。

那個小個子男人宛如一頭吞餌上鉤的野獸，垂頭喪氣站在角落里。他那悲哀沮喪的、泛黃的面孔，他那灰色的頭發在人群中間晃動著；他那惶恐不安的眼睛不時地眨動著。

隨著一聲“還押待判”，他被帶走了。

勞倫斯繼續坐在原處，額頭上冒著冷汗。

這么說來，那位可憐巴巴的人只是從死者手上取下了一只戒指，而現在，他竟被指控犯了本應由勞倫斯擔當的謀殺罪！除了勞倫斯·達蘭特以外，所有的在場者均不可能知曉此事。

在家門口，勞倫斯看到基思跨出了出租車。他們一起進了屋中，但誰也未曾坐下。

“這兒是一筆旅費。”基思說道，“那條船上正好有空鋪，你去訂個艙位吧。”

“我得留在這兒，基思。”

“聽著，勞倫斯，你完全可以去掉那種不切實際的想法。那個人不會出什么事的。”

勞倫斯帶笑說道：“你想讓我逃離此地，以此來保全你的名譽，對嗎？你把這筆錢收進口袋吧，基思。要不，我就把它們扔進爐火之中了。喏，把錢拿去吧。”

基思只得收回了錢。

“我的內心還保存著某種榮譽感呢，基思。我不能就這樣離開，而讓那位可憐的無辜者蒙受不白之冤哪。”

基思的臉頰漲得通紅：“那么，你打算干什么呢？”

勞倫斯低下了頭：“我不知道究竟該怎么辦。我感到太遺憾了。”

基思看著勞倫斯，隨之一聲不吭地走了出去。

盡管勞倫斯已向基思作出了不去看望萬達的許諾，但他想見到她的渴望太強烈了。現在，她是他一生中需要關注的一切。當天夜晚，他終于去了她處，并留在了那兒。

隨后的幾個星期，是勞倫斯有生以來幾乎最幸福的日子。他愛著那位姑娘，她也深深地愛著他。他深知，她將永遠也不會離開他。

一天夜晚，她跟他說了一句話。她的語聲一直在他的耳畔回響著：“如果你死了，我也不可能再活下去了。”

時光在流逝著。勞倫斯知道，此案判刑的日子已經迫在眉睫。他從來沒有去看過基思，從來沒有給他寫過信，幾乎很少想到他。但是，他每天都得外出購報，隨之便忐忑不安地在欄目中間瀏覽著。

五

一月的一天下午，基思從法院外出，見到了廣告牌上寫的字句：“格洛夫巷謀殺案：審訊和判決”。他木然地站在擠滿了人群的人行道上。他沒有膽量去購買一張報紙。當他終于掏出便士，購到報紙以后，登時目瞪口呆了。報上刊登了如下的消息：格洛夫巷謀殺案。陪審團裁決有罪。罪犯判處死刑。

他的第一個感覺是惱怒。一個無辜者竟被判處了死刑！簡直荒謬透頂！與此同時，一種危險即將降臨的憂慮縈繞在他的心頭。

基思立即奔赴了他弟弟的住所。勞倫斯不在家中。他隨即趕到了萬達的屋中。那位姑娘開了門。

“您可知道，我弟弟上哪兒去啦。”

“不知道。”

“嗯。他現在住在這兒吧？”

“是的。”

“您是否打算在任何時候離開這里呢？”

“是的，哦，是的！”

“那么，他呢？”

她低聲地答道：“是的，但是那位可憐的人……”

“那個可憐的人是個小偷。他不值得給予關注。”

“啊！”她嘆了一口氣說道，“可是我為他感到不安哪。也許，他是由于饑寒交迫的緣故吧。我也曾在饑腸轆轆的日子中熬過。那個時候，你會做出你從來也不想干的事情。我經常會想到他在獄中的生活。對他的審判……已經完結了吧？”

“是的。”

“裁決是什么？”

“有罪。”

基思一度曾覺察到，她幾乎要暈過去了。他隨即握住了她的雙手說道：“聽著，請您務必幫助我，不要讓勞倫斯從您的視野中離開。我們一定得爭取時間。您無論如何要阻止勞倫斯去警方自首。您懂我的話了嗎？”

“是的……不過，如果他已經去自首了呢？”

他的頭腦中迅即掠過了一個陰影：“我的天哪！要是勞倫斯已經去了警察局，那么，他們隨時都會上這兒來哪！”

突然，他聽到了門上鑰匙抖動的聲音。來者不是別人，恰恰是勞倫斯本人。他臉色蒼白，面容憔悴。

“你好，基思！”他從容地說道。

“你看到報紙了嗎？”基思問道。

勞倫斯點了點頭。

基思接著說道：“我一直在等候著此案的審理結果。我得定下心來好好地思考一番，看究竟該怎么辦。你能了解我嗎，勞倫斯？”

他的惟一的愿望是讓勞倫斯和萬達疾速離開此地，可是，他不敢直截了當地這么說。

“現在，你什么都不必去做了。在我明晨抵達這兒以前，你哪兒也不要去。你能應諾我嗎？”

勞倫斯答道：“我應諾你。”

“好啦。我已經有你的應諾。對此，我是深信不疑的！”基思話畢，就走了出去。

六

整個傍晚，基思都為他的弟弟在擔心。勞倫斯說的話算數嗎？接著，他上自己的俱樂部用了晚餐。他坐在那兒一直在思忖著，隨之意識到，他不可能等到明天早晨才去勞倫斯那兒。時間雖然已經很遲，但他決定馬上再去看一次勞倫斯。

他敲著門，但無人應聲開門。難道他們倆真的已經外出了？他的心臟似乎驀地停止了跳動。

他推開了門，走了進去。

“勞倫斯！”他高聲地喊著，“勞倫斯！”

沒有回答！沒有動靜！

接著，他看到了兩個人直挺挺地躺在床上。他們酗酒了？他們入睡了？基思抓住了弟弟的肩膀，死命地搖動著。整個軀體已經冰冷了，沒有呼吸！生命已經離開了他們！

基思的全身在震顫，在戰栗！

突然，他瞥見了桌上的一封信。

基思迅即彎下了腰，看到信封上寫著：請馬上把此信交給警方。勞倫斯·達蘭特。

他立即把此信塞進了口袋之中。此時，在他腦海中出現的惟一想法就是：“我對此事應該一無所知。我得馬上離開！”

他回到家中，進了書房以后，才慢慢地恢復了常態。他用瑟瑟發抖的雙手撕開了信封。但見信上寫著：

我，勞倫斯·達蘭特，打算立刻親手殺死我自己。我在這里鄭重宣布：十一月二十七日夜晚在格洛夫巷發生的謀殺案的罪犯就是我……

基思一直往下讀到了最后的一段：

我們并不想死去，但是，我們忍受不了分離之苦。我也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一個無辜者被處以絞刑。我已經找不到任何別的出路了。請把我們倆埋葬在一起吧。

勞倫斯·達蘭特

一月二十八日

足足五分鐘，基思的手里拿著信紙，呆若木雞般地站在原處。此時，只有室內的鐘擺在“嘀嗒”、“嘀嗒”地響著；只有窗外的風聲在嗚咽著，呻吟著……

隨后，他坐了下來，又把那封信讀了一遍。信紙從他的手中慢慢地掉落了下來……

責任編輯·張 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