勞動價值論深入研究中的幾個疑難問題解析

編者按：目前，我國經濟理論界在關于按勞動要素分配與按勞分配、生產要素收入與非勞動收入、財富的源泉與價值的源泉、非勞動收入與剝削收入、剝削與罪過或罪惡等問題上仍存在某些模糊認識。為此，本刊記者于近日采訪了我國著名經濟學家、中國人民大學博士生導師衛興華教授，請他就上述問題進行了詳盡的理論分析。下面發表的“勞動價值論深入研究中的幾個疑難問題解析”一文就是衛教授的訪談錄。

記者：衛教授您好。十五大報告提出：“把按勞分配與按生產要素分配結合起來”。十六大報告又進一步提出：“確立勞動、資本、技術和管理等生產要素按貢獻參與分配的原則，完善按勞分配為主體、多種分配方式并存的分配制度”。但是，人們經常提出，既然生產要素中包括了勞動，按生產要素分配便包括了勞動要素參與分配，為什么還要另外再講按勞分配呢？您怎樣看待這個問題？

衛興華：如果僅從經濟現象來看，勞動要素收入和按勞分配收入，都是勞動收入。勞動作為生產要素參與分配，看來與按勞分配一樣，也是多勞多得、少勞少得。因此，容易把勞動要素收入與按勞分配收入看作是一回事。其實，如從經濟理論和經濟關系的內涵來分析，二者并不是一回事。分配制度或分配方式是由生產制度或生產方式決定的。按勞分配作為社會主義的分配原則，是以社會主義所有制及其與勞動者的結合方式為前提條件的。就是說，在社會主義公有制經濟中，勞動者是生產資料的主人，他們不是僅僅以生產要素的提供者，而首先是以主人的身份參與生產與分配的。打個比方，一個個體農民，他是自己的生產資料和產品的所有者，他以主人的身份進行生產勞動，占有自己的勞動產品。而并非僅僅作為勞動要素參與生產、獲得勞動要素收入。社會主義公有制是放大了的勞動者的“個人所有制”，馬克思稱之為“聯合起來的社會個人所有制”，這里的勞動產品或國民收入除必要的社會扣除外，全部以勞動為尺度分配給勞動者，包括腦力勞動者和體力勞動者。由于在公有制經濟內部，不存在按非勞動要素分配問題，按勞分配也不等于按勞動要素參與分配。

按生產要素分配，要以私有經濟的存在為前提條件。例如，在資本主義私有制經濟中，全面實行以按資分配為核心的按生產要素分配，勞動者不是企業的主人，而是雇傭勞動者，只是生產要素之一，即勞動的提供者。由于各種生產要素歸不同的人所有，要素所有權就要求在經濟上得到實現，即獲得回報。由此才有按生產要素分配的原則和制度。

我國在改革開放以前，公有制一統天下，非勞動生產要素全部歸國家或集體所有，也就不存在按私人所有的非勞動要素進行分配的問題，只實行以勞動為尺度進行分配的按勞分配原則。改革開放以來，實行生產制度的變革，調整所有制結構，允許和鼓勵非公有制經濟發展，確立以公有制為主體、多種所有制經濟共同發展的經濟制度。在私營和外資企業中，勞動者不是企業的主人，他們與生產資料結合的方式表現為資本與雇傭勞動的關系。勞動者僅僅是以勞動力的出賣者和生產要素——勞動的提供者的身份參與生產，他的勞動收入，是勞動力的價值或價格，是勞動要素收入，不等于按勞分配收入。個體生產者的勞動收入，既無必要稱之為要素收入，也不屬于按勞分配收入。因為按勞分配是公有制經濟中社會以勞動為尺度分配給勞動者的收入，而個體經濟中，不存在社會對個人的分配關系。

無論馬克思主義創始人，還是毛澤東、鄧小平以及中央有關文件，都把按勞分配作為社會主義的分配原則。而按生產要素分配，在社會主義以前就存在。如果在理論上不再講社會主義按勞分配，而只講按生產要素貢獻分配，那么，社會主義的分配原則或分配關系，與資本主義就沒有任何區別了。生產方式決定分配方式的基本原理也就被否定了。我們現在講按勞分配為主體、多種分配方式并存，或是講按勞分配與按生產要素分配相結合，或是十六大關于分配方式的新闡述，都與生產方式決定分配方式的原理相符合。與公有制為主體相適應，決定了按勞分配為主體；與多種所有制經濟共同發展相適應，決定了多種分配方式并存。在非公有制經濟的私營或外資企業中，實行按生產要素分配，在完全的公有制經濟中，實行按勞分配。在混合經濟中，公有制與私有制相結合，如果公有成分為主體或控股，決定了按勞分配與按生產要素分配相結合；如果私有制成分占主體，就基本上實行按生產要素分配了。

從以上分析，我們還可以得出生產要素收入與非勞動收入也不是一回事的結論。

生產要素包括的內容，隨著社會生產的發展而逐步拓展。但歸根到底，可分為勞動要素和非勞動要素兩類。這里所講的勞動要素是指活勞動要素，不包括物化勞動要素。而作為生產要素的勞動，又有狹義廣義之分。一般講作為生產要素之一的勞動，是指狹義的勞動，即一般工人農民的勞動，而廣義的勞動，還包括科技工作和經營管理的勞動。馬克思主義的勞動概念既包括體力勞動，也包括腦力勞動；包括簡單勞動，也包括復雜勞動；包括一般工農的勞動，也包括科技勞動和管理勞動。馬克思將這多種勞動概括為“總體勞動”概念。生產要素中的非勞動要素，主要指資本、土地等。經濟學上的“土地”一詞，包括農業和建筑用地，還包括其他自然資源。由此可知，按生產要素分配的收入，與非勞動收入不是一回事。生產要素收入，包括勞動收入和非勞動收入兩類。與此相聯系，馬克思主義勞動價值論的著眼點，是“總體勞動”價值論。因為勞動價值論及其拓展的剩余價值論，主要是用以分析資本主義商品生產和資本主義經濟關系的。有的學者斷言：馬克思的勞動價值論，只承認體力勞動和簡單勞動創造價值，排除了科技工作和經營管理。這是一種誤解或錯解。

從馬克思主義的勞動與勞動價值論可以看出，勞動價值論與“要素價值論”的區別與對立點，集中于資本、土地等非勞動要素是否創造價值。至于生產要素中的勞動、科技工作和管理工作，作為“總體勞動”的構成部分，都屬于馬克思主義勞動和勞動價值論的范圍。

記者：那么，又怎樣理解財富的源泉與價值的源泉問題呢？

衛興華：各種生產要素要獲得回報，表現為要素收入。各要素的價值收入，是否都是由該要素創造的？關于這個問題存在兩種不同的看法。一種意見主張“要素價值論”，認為各種要素的價值收入，是由各該要素創造的，各種要素都是價值的源泉。兩百年前的西方學者薩伊就創立了這種理論。他的所謂“三位一體”的公式，就是：勞動、資本、土地(自然)共同創造價值。勞動創造了相當于工資的價值，資本創造了利息、利潤，土地創造了地租。另一種意見是馬克思的勞動價值理論，主張勞動是價值的唯一源泉。認為價值創造與價值分配是既相聯系又有區別的兩回事。但勞動不是財富的惟一源泉，勞動與自然界共同構成財富的源泉。

在現代社會生產中，無論生產使用價值或價值，既離不開勞動要素，也離不開非勞動要素。只有勞動，沒有資本、土地和其他自然資源等要素，兩手空空，什么也生產不出來。連一個價值原子都不會產生。但不能由此斷言，非勞動要素也是價值的源泉。非勞動要素有三類，第一類是自然存在的，而且未被壟斷占有，如陽光、雨露、風力、水力等。在生產中使用這種自然要素可以不付代價，因而不進入成本，盡管它們是生產財富和價值的必要條件，但不是價值的源泉。第二類是屬于自然存在的資源，但由于是稀缺資源，又被壟斷占有，不能在生產中任意使用，如土地、礦藏等。如果這類資源歸私人所有，租用者必須付出代價，即交付地租。如果屬于國家所有，也不能任意無償使用。它們不但是創造財富與價值的必要條件，而且會成為財富的源泉之一，即財富的構成部分。如煤礦與采煤勞動是煤這一財富的源泉；鐵礦是生產鋼鐵、機器等財富的重要源泉。但煤礦、鐵礦自身并不創造新價值，不是價值的源泉。第三類非勞動要素是經過勞動與自然物質相給合而形成的生產資料，在現代生產中作為資本存在。它們是勞動的產物，是物化勞動，具有價值，因而在商品生產中參與價值形成過程，即會將自己的價值轉移到新產品中。原材料，作為生產資本，與勞動一起是財富的源泉，或財富的構成要素。如鋼鐵是機器財富的構成要素，棉花是棉布、棉衣財富的構成要素，因而都與勞動一起，是財富的源泉。但鋼鐵與棉花本身不會創造新價值，只是將原有價值轉移到新產品中。可見，價值的源泉與財富的源泉不是一回事。也就是說，按生產要素分配，并不表明各種生產要素都創造新價值。十六大報告中提出確立“生產要素按貢獻參與分配的原則”，是指在生產產品即財富中的貢獻，而非在創造新價值中的貢獻。有人認為，十六大報告肯定了資本、土地等非勞動要素在價值生產中的貢獻。有的說，傳統經濟學否定非勞動要素是財富的源泉，都是誤解。十六大報告并未用“要素價值論”取代勞動價值論。價值的創造與價值的分配是兩回事，因而從要素參與分配引不出“要素價值論”。十六大報告明確指出：“放手讓一切勞動、知識、技術、管理和資本的活力競相迸發，讓一切創造社會財富的源泉充分涌流”，講的是“財富的源泉”，而非價值的源泉。

記者：人們參與生產和其他經濟活動，必然要獲得收入，而我國目前仍堅持公有制為主體、多種所有制經濟共同發展的基本經濟制度，這就決定了人們的收入也是多方面的。衛教授，請您談談非勞動收入與剝削收入是不是一回事？

衛興華：人們的個人收入可分為兩大類：勞動收入與非勞動收入。非勞動收入又可分為兩類：合法的非勞動收入與非法的非勞動收入。銀行存款利息、股票分紅、買彩券中獎等是非勞動收入，但合法；非法的非勞動收入，如貪污受賄、偷盜搶劫、欺詐行騙等的收入。非勞動收入又可從另一角度分為兩類：有剝削性質的非勞動收入與非剝削性質的非勞動收入。如地主收取農民的地租，資本家無償占有雇傭工人的剩余價值，就是剝削性質的非勞動收入。而廣大勞動者獲得存款利息、債券利息、中獎收入、股票收入、社會保障性收入等，就是非剝削性質的非勞動收入。剝削收入也有合法非法之分。如奴隸主與封建主的剝削收入，在奴隸制社會與封建制社會中是合法的，但在我國社會主義社會則是被堅決消滅的非法剝削行為。不過，在我國社會主義初級階段，還允許資本主義經濟成分存在與發展。鄧小平講：外資是資本主義經濟。在資本主義企業中，存在私人資本與雇傭勞動關系，企業主占有雇傭工人的剩余價值，就具有剝削性質。但只要合法與正當經營，這種資本主義剝削性質的非勞動收入便是合法的，會受到保護。我國新民主主義經濟中的民族資本主義經濟，大家都肯定其存在剝削。但只要不違法便是允許的。劉少奇當時講“剝削有功”，曾受到“左”的勢力的批判。盡管提法上不大科學，但其用意和出發點是有積極意義的。如果將剝削有功換成“剝削合法”就比較恰當了。民族資本家雖有剝削，但在發展生產力，繁榮經濟，擴大就業，增加稅收等方面起了積極作用，做了貢獻，從這方面說其“有功”是可以的。但對其非法的“五毒”行為，曾進行了“五反”斗爭。所以，非勞動收入與剝削收入不是一回事。

當然，我國的中外私有制雇工企業日益增多，它們的管理水平和狀況參差不齊。有的企業文明管理，尊重職工權益，遵規守法，熱心于社會公益事業，不搞非法剝削收入，值得贊揚。而有些企業則對職工進行野蠻管理，違反勞動法，任意損害職工權益，勞動時間很長，頻繁加班加點而不付加班費，克扣、拖欠、騙走職工工資，侵犯職工人身自由，獲取非法剝削收入。因此，不要不顧事實簡單否定我國存在剝削現象。我們應該依法保護合法的非勞動收入，包括某些合法的剝削性質的收入，應重視監督和處理非法剝削收入。十六大報告中講：要“依法加強監督和管理，促進非公有制經濟健康發展?！睂嶋H上已包括了對非法剝削收入的監督與管理。在西方國家具有權威性的《新帕爾格雷夫經濟大辭典》，也肯定了資本主義經濟中存在剝削。它說“資本主義有它的歷史特點，這就是它的剝削關系幾乎完全被交換關系的表面現象所掩蓋”。西方有些學者的論著中，也突出地強調資本主義經濟存在剝削關系。我們是社會主義國家，簡單否定剝削會帶來理論和政治上的嚴重消極后果。

記者：過去在“左”的形勢下，一講“剝削”，就會被認為是不道德、有罪過或罪惡的事情，就要譴責之，剝奪之，消滅之。您怎么看待這個問題？

衛興華：應當明確，不能把剝削等同于罪惡?，F在有人自己把非勞動收入與剝削混淆起來，又把剝削與不道德、罪過等同起來，將其歸之于勞動價值論，并說勞動價值論是“左”的根源，借以否定這一理論，宣傳資本、土地等都是價值的源泉。我認為這是完全錯誤的。

馬克思的勞動價值論，并不存在一切非勞動收入都是剝削的邏輯。而且，根據歷史唯物主義的原理與方法，馬克思主義創始人也沒有簡單否定和抨擊剝削的產生與存在。他們不是僅僅從道義的原則而首先是從生產力原則評價剝削關系的。他們認為，剝削現象和制度的產生和更替，是社會歷史發展的“自然歷史過程”，是符合社會發展規律的，不是道義的失卻。奴隸制是一種最野蠻、最無人道的剝削制度。但它取代沒有剝削與壓迫的原始氏族制度，不是歷史的錯誤與倒退。恩格斯在《反杜林論》中指出：“在當時的情況下，采用奴隸制是一個巨大的進步”。當然，一切應以歷史條件為轉移。在現代社會中，奴隸制和農奴制剝削就是一種反動，是罪過，因為它已阻礙生產力的發展，也違反現代社會的人權要求。

馬克思主義創始人主張用社會主義取代資本主義，也不是僅僅根據什么道義原則，僅僅根據資本對勞動的剝削，根據什么剝削有罪的觀點提出的。而是根據當時所看到的資本主義內在矛盾，及其所表現的頻繁的經濟危機和階級矛盾的激化，以及工人運動的蓬勃發展，資本主義關系阻礙著生產力的發展而提出的。

剝削的產生，是生產力發展到一定程度的結果，剝削的存在又是生產力發展不夠高的結果。它不依人的主觀意志為轉移。當某種經濟制度或經濟成分還有容納生產力發展的較大空間時，它是不會滅亡的。因此，馬克思的觀點是：既然資本主義的產生與發展，是適應生產力發展要求的自然歷史過程，就“不能要個人對這些關系負責的”，就是說，不能要資本主義社會的“資本家和地主”個人對資本主義剝削關系負責。馬克思對資本與資本主義剝削是一分為二地看待的，既講它的消極面，又講它的積極面。他指出：“資本的文明面之一是，它榨取剩余勞動的方式和條件，同以前的奴隸制、農奴制等形式相比，都更有利于生產力的發展，有利于社會關系的發展，有利于更高級的新形態的各種要素的創造”。我國是生產力發展比較還落后的社會主義國家，還需要發展非公有制經濟。根據“三條是否有利于”的標準，有必要發展資本主義經濟成分。即使存在一些剝削關系，只要合法經營，就是允許的，合法的。不要一講剝削，就談虎變色、大驚小怪。要擺脫過去在“左”的環境下形成的對剝削的非科學的看法。

當然，如果用不正當的非法的手段，用超經濟的野蠻辦法，嚴重侵犯職工權益進行剝削，就是違法的罪過或罪惡行為。這方面的問題，也不能忽視。

記者：非常感謝衛教授接受我們的采訪。

本刊記者 宮秀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