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尋硅化木

準噶爾腹地浩如煙海，沙石漫地，溝壑縱橫，怪石嶙峋，沒有水源，不見綠陰。而兩億年前侏羅紀，這里卻是湖泊蕩漾，森林參天，恐龍結隊，生長著高大的銀杏，蘇鐵，松柏……突然火山爆發，森林焚毀，焦灼的樹桿先被湖水浸泡，又被風沙掩埋，億萬年后露出地面，浸透了硅元素，變得堅硬凝重，成了中亞大陸珍貴的樹形石身奇石——硅化木。硅化木有紅赭色、白色、黑色、墨綠色，露出地面的風礪品，河道里的水刷品，埋在地下的出土品……五彩繽紛，1米粗十幾米長的巨型硅化木橫臥沙丘，翹首顧盼，巍巍壯觀。

將軍戈壁幾十顆上噸重的硅化木不翼而飛，山頭被挖開一道道壕溝，滿目瘡痍。是誰膽大妄為盜挖保護區的珍寶?這里遠離縣城150公里，人跡罕至，道路崎嶇，車輛難行，盜挖者如何將巨型重石運出戈壁?而南方、沿海大都市古玩市場上卻出現新疆硅化木，其價格高得驚人。

哈密人“點石成金”

哈密市，新疆的東大門，地處南湖大戈壁，奇石資源極為豐富，有滄桑古拙的硅化木，犬牙交錯的風凌石，圓潤潔白的蛋白石，晶瑩欲滴的鐘乳石，形色似羊肝的泥石……

1999年哈密建造了一座氣宇軒昂的凱旋門，連著壯闊的世紀廣場，廣場東側修建了“文化一條街”，力圖將奇石推向市場。始初，哈密人不諳石頭行情，文化街的店鋪無人問津，工商局動員了三位奇石愛好者來“投石問路”，結果，旗開得勝，其貌不揚的硅化木最受游客歡迎。到年底奇石店加至12家，石價一路攀升。新疆最不缺的就是石頭，“芝麻開門了”，垂手可得，豈能無動于衷。

2000年春，南湖戈壁自行車、摩托車、小四輪涌動，城里人和四鄉農民低頭搜索，欲“點石成金”。奇石商販大量收購，文化一條街爆滿了。四鄉來的農民踏著三輪車搶地攤，人流涌動無處插腳，硅化木一時間“洛陽紙貴”。一座更大規模的“遠東奇石城”緊鑼密鼓地奠基開工了，大有壟斷西北奇石市場的舉措。加工配座行業隨機跟上，蘇杭古鎮的配座高手西出陽關，手工雕刻的涂以生漆的紅木底座精美絕倫，讓大漠奇石盡善盡美、琳瓏可愛。一尊硅化木在嘉德拍賣行拍得1.8萬元的高價。“丑小鴨”于一年間變成了“白天鵝”，成長之快，何止是點石成金，人稱“哈密現象”。

老朱兩年后擁有50平方米的店鋪，一色紅木博物架，千元乃至萬元的奇石上百尊。老朱的紅木家具廠里，十幾名上海工匠專做雕花紅木底座，及擺放奇石的博物架，八名店員洗石頭忙銷售，老朱奔上海下廣州，銷石頭購紅木……

一座裝飾豪華的酒店改頭換面成了奇石館，石頭比酒肉吃香，奇石帶動了相關產業，撐起哈密旅游業半邊天。

硅化木占領60%的市場份額，石源困擾石商，上百公里的南湖戈壁“殺雞取蛋”，而今已是無蛋可取了，哈密老板盯上了一山之隔的準噶爾盆地，老板潛入將軍戈壁窺探……

大漠牧駝人引狼入室

天山北麓奇臺縣，曾與哈密同是古道上的姊妹城，清代繁榮一時。鐵路開通天山南路之后，奇臺縣驟然衰敗，至今還是貧困縣，硅化木資源卻很豐富。

2000年秋天，石老板找到牧駝人領路。在大漠深處四面環山的盆地里一個叫“二煤礦”的隱蔽山灣，找到了成片成堆的硅化木，石質形狀極佳。當時不用挖，就地抱起便往車上裝，兩小時裝一車。沿著荒無人煙的峽谷，穿過一馬平川的黃泥灘，尋著駱駝蹄印，汽車確定大方向后，在松軟的沙灘上緩慢爬行。繞過邊防檢查站，趟過大沙坡，闖過110公里險路隘口，踏上了公路。

哈密老板紛至沓來。當領路人得知辛苦費僅僅是羊身上的一根毛時，不干了，咱們草場上的東西咋能白送人呢。一番討價還價之后，牧民下戈壁，老板在公路上接貨，按質論價。

哈力克是個身手矯健的小伙，熟悉古道小路，知道沙丘里隱藏的暗泉。老板給他一輛212小車約定用這輛車拉出1噸硅化木，再送到哈密，這輛車就歸他了。哈力克滿懷喜悅，叫上一位朋友奔向艱難險途。報廢的破車險些把哈力克陷在戈壁上，車牌是假的，白天不敢上公路，只能走夜路，費盡千辛萬苦。當哈力克看到哈密市場上的石價后，他明白自己又上當了，于是哈力克甩開老板單干了。

沙漠邊緣的八戶地牧場原是縣屬企業，轉軌之后，60戶哈薩克牧民成了農民，就地開荒種地，掙扎在溫飽線上。早年他們在戈壁沙漠放牧，對硅化木如數家珍。嚴冬時節，全村壯小伙結隊下戈壁挖石頭。上品優質的硅化木都埋在地下，看準露頭的樹桿就安營扎寨，礫石沙地與沙巖混在一起，須用開礦的鎬頭挑開硅化木兩邊的沙巖才能挖。一顆半米粗、2米長、重達1.5噸的硅化木，四個壯小伙要挖四五天。他們在深坑上架起三角架，掛上吊葫蘆(拉鏈)，下面用“千斤頂”頂住，一邊提升一邊填坑，出地面1米高后，汽車屁股倒過來硅化木就上車了。或者用汽車將硅化木拖出坑，架上滾木，吊葫蘆固定在車廂前端的鐵杠上，將硅化木拖上車。真是煞費苦心。曠野零下40℃，西北風夾著雪粒呼嘯不停，牧民們找不到避風的崖頭，靠崖壁斜搭上兩根木桿，桿上披上毛氈，篷中燃起梭梭柴，火堆上燒茶壺化雪水熬茶，和衣偎靠成一團，熬過風雪交加的寒夜。平灘上沒有避風的地方，就用紅木炭燒熱地皮，再把火堆到一邊，熱地皮上鋪氈，蜷軀蒙頭蓋皮襖躺下，如同睡在熱炕上。有些年輕氣盛的甚至在車廂里過夜。艱險辛苦，常人難以承受。

《硅化木保護管理條例》曲高和寡

蒼涼恢弘的原野被車輪輾得支離破碎，壕溝深坑一片狼藉，硅化木殘遭破壞，非懲罰不可了。

2001年4月，公布施行《硅化木保護管理條例》，規定“未經批準，任何單位和個人不得進入硅化木保護區”，“非法采挖、攜帶硅化木每公斤處以1 000元罰款”。懲罰可謂嚴厲，然而并不奏效，盜挖之風屢禁不止。

準噶爾盆地南緣有吉木薩爾、奇臺、木壘三縣，綿延150公里，沙漠邊緣居住著10余萬尚未脫貧的農牧民，他們放牧、采藥、開礦，踏出無數條戈壁小道，他們生就習慣了在大戈壁自由出入，沒法擋得住。他們明知硅化木不準挖，可眼睜睜看著風把露出地面的硅化木吹蝕成了碎片，鋪天蓋地撒滿戈壁，可惜啊，五彩瑪瑙，戈壁白玉，火山球，海螺化石……立馬就可變成錢，機遇難求啊。不露面的老板不斷催貨，“地里鬼”跑龍套牽線搭橋，沒準哪天又掉價了，還等啥呢，酷暑嚴寒都顧不得了。

《條例》由林業派出所執法，奇臺縣林業派出所八名干警，一輛越野車，管理南山林區及自然保護區方圓200公里的轄區，力量懸殊，難以對付千計的盜挖者，只能潛伏隘口“守株待兔”，春節年夜堅守在風雪之夜中，一夜就抓獲了七八輛車，人贓俱獲。

“窮漢不怕討債的”，罰款，絕對沒有，就這輛破車是惟一的家當，極不情愿地上交吧。林業派出所后院里破車堆得沒處放了，曲高和寡的《條例》難以實施。

搶收千年一茬的“戈壁莊稼”

天山南坡鄯善縣七個臺鎮四大隊，是片孤單而無援的綠洲，風大缺水，是新疆著名的百里風區。永不停息的西風把地面細膩的巖石雕刻得玲瓏剔透，崢嶸嶙峋，有天青色的，米黃色的，乳白色的，像飛龍騰空，像雄鷹展翅……新疆獨有的蜚聲四方的風凌石，還有被風打磨得錚亮的風礪硅化木，像蟲蛀的腐朽老樹根，古拙滄桑。一塊40公分球狀風礪硅化木，要滾動風蝕上千年才能成形，十分難得，風凌石要經歷數千年才能鏤雕成魔鬼的形象。戈壁沙漠中勁風耕耘了千年一茬的莊稼，稔熟的，被人漠視的，又不該淡忘的莊稼啊。

經“高人”指點，2000年秋天，七個臺的農民試探著下戈壁。溝壑沙丘下就能撿到硅化木，風凌石在迎風口上，緊貼地面，用鐵杠一撬就起來。用毯子將枝叉橫生的石頭包好裝進方竹筐里，運回家擺在路邊向汽車招手，撿來的石頭賣成錢了，喜出望外的農民們幾乎家家出動，爭先恐后地搶收千年一茬的戈壁莊稼。

兩公里長的村邊公路上，擺上了一張張折疊床或舊桌子，放上幾塊風凌石、幾塊硅化木，主人坐在樹下遙望來人，要石頭嗎?跟我來。排列整齊的居民點家家敞開大門，成堆的奇石堆在庭院中。七個臺的村民盼望靠石頭致富。

然而，千年莊稼并不豐厚，經不起幾個月的折騰，就被撬光了。要深入沙漠180公里找石頭，沒路，沒人煙，沒水源，往返一趟要10天，夏天沙漠里氣溫五六十度，石頭都熱得燙手。村民們在越野車車頂裝上大水箱，早晚趕路，中午裹緊衣服躲在車下避暑。一個個曬成了黑人，裂口的嘴唇流著血。

七個臺出名了，招來內地石商，硅化木價格最高，就連雞蛋大的子兒也有人收購。于是原本不多的資源被斬草除根了。七個臺有條小路通往天山北坡，精明人又思謀起奇臺的硅化木……

成吉思汗大道與契丹山路

2002年4月，奇臺縣公安局成立了“硅化木專案組”，集中警力打擊非法盜挖活動，然而不法分子的行蹤卻更加詭秘。

元朝，成吉思汗的西征大軍開辟了橫穿戈壁的大道。此道彎曲而隱蔽，不法分子利用這條古道，越野車夜間偷運不傳聲，不露燈光，躲過警方視線，即使發現后有追兵，還可以在葦湖、沙丘、梭梭林藏身。

警方在公路上巡邏，攔截硅化木外運，堵死了出路，不法分子卻改變方向，開辟山間秘密通 道……

西遼政權，國號契丹，契丹人占據七個臺綠洲之后，向北進軍天山北坡，開辟了由七個臺翻越天山通往奇臺的山間古道。古道很窄，僅容一輛車通過，而且要翻越3 500米的溝川冰達坂，百米深的大峽谷，咆嘯的白楊河，山道云遮霧繞，雨雪冰雹瞬息萬變，只有每年的5~10月才能通行，若遇上陰雨天氣，兩三天是不能通行的。120公里的路程，沿途僅有幾座哈薩克氈房，只有販運瓜果的車子走此道。不法分子冒險闖冰達坂后，再回頭裝半車。坐在車上的人提心吊膽……車到七個臺后，硅化木賣給收貨的老板，老板把貨販到什么地方，賣什么價，無人得知。

憑心而論，奇臺人冒險干著非法的事，掙了一份苦力錢，一旦被逮著，雞飛蛋打，愧對老婆娃娃，再背上一身債，不敢見親戚朋友，獲利者，只有收貨老板，他們人模人樣地坐享其成。兩年間，2 000噸硅化木流向市場，幾千萬元流進了少數人的腰包，毀了珍貴的資源，痛惜啊。

奇石市場波瀾壯闊

2002年3月，哈密市遠東市場開業，60家石商搬進明亮寬敞的大廳，加之世紀廣場和鐵路局市場，奇石店多達百家。硅化木始終占市場主流，貨源大部分來自奇臺，自然是地下秘密運輸而至。

2002年4月，七個臺旅游奇石城開業，烏魯木齊的鄒先生租用林場閑置的大院招商，擁有20多家店鋪，雇員中有農民、下崗工人，山東人、河南 人……他們滿腹“石經”，石頭生意無須本錢，只要慧眼識珠就能白手起家，他們來“撿漏”，復收二茬莊稼。

2002年8月，中國第三屆國際奇石博覽會在寧夏銀川市舉辦，有意推動大西北的奇石開發。

2002年10月，新《文物法》施行，確定民間文物的合法性，全國大中城市古玩市場蓬勃發展，硅化木交易也變得堂而皇之。北京潘家園古物市場里一塊30公分高的硅化木售價4 000元；廣東將硅化木切成圓形薄片出售，直徑1米的薄片做成的圓形桌被豪商巨富們收藏。

奇石市場刺激了不法分子的欲望，這是盜挖之風屢禁不止的主要原因。如何規范市場，有效地保護硅化木資源，是值得人們研究的課題。

春風化雨

央視一套曝光了硅化木案，各媒體相繼報道，奇臺縣名聲大振，旅游觀光者、學術考察者、投資開發者絡驛不絕，規劃侏羅紀公園的宏偉藍圖，開發利用時不可待。

賀杰，硅化木園的功臣，四年前傾囊十余年的積蓄幾十萬元，在將軍戈壁修路建房，創辦硅化木園旅游景點，含辛茹苦，默默地守著5萬平方公里的“侏羅紀森林”。這是迄今為止惟一沒有被破壞的原始地帶，幾百株硅化木免遭劫難。賀杰卻沒有得到回報，但他以一個農民企業家敏銳的目光高瞻遠矚地期待著未來的輝煌。

北塔牧場，每戶牧民都有幾平方公里的草場，他們聯手守護家園里的硅化木，不法分子也不敢涉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