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積石山這個字眼聞名于世,跟大禹治水、彩陶之王等不無關系;但在當代,是自從上個世紀80年代有了積石山保安族東鄉族撒拉族自治縣之后才漸漸為外人知道的。說人杰而后地靈或許也合乎邏輯,因為這一片土地養育著的保安、東鄉、撒拉、回、土等各民族人民使它本身顯得卓爾不群。我是積石山人,自然對此深有感受,尤其對勤勞善良、勇敢堅強、樸實尚義的保安人有良好的印象。
對保安人最早的印象來自于一個美麗善良的女性。是我至今再也未見而且不知名姓的她,使我很早地領略了善意的關愛所閃耀的人性美的光芒。
那是在我七八歲的童稚時代。我們的村子在那時是“回回們”趕集必然要經過的漢族村莊之一。我們一伙毛頭孩子每次聽到“換瓜子哎———”的一聲吆喝,見到頭戴白號帽、趕著毛驢馱著瓜果蔬菜的回民,總是一定要拿著洋芋、麥子去換一點的,覺得那黃河邊上長下的瓜果是有仙家風味的,就是那綠若裴翠、紅若火焰的辣椒,看一看也是那么漂亮。所以對那些戴號帽留胡須的“回回”既覺得神秘又頗歡迎,因為每次他們的到來就意味著我們的一次口福,什么水蘿卜、冬果梨、尕瓜瓜、大西瓜,隨季而換,樣樣精品。但是如果有戴蓋頭穿長衫的女人過路,我們這些“尕囊嘎”(即“小漢民”)就不那么友善了,一伙滿身泥巴的山里娃就會齊聲喊“回回婆,沒走騾!回回婆,沒走騾!”先是搞得她們莫名其妙,然后是局促不安,甚至慍怒地回頭張望,我們便在歡笑中一哄而散。
可是有一次,我感受到了“回回婆”竟是那么美麗而善良可親,就跟自己的母親和大姐一樣。那是初秋的早晨,父親去北山犁地,母親讓我把備好的早茶送到地里去。我斜背著裝了吃食的軍用黃挎包,抱著鏤空鐵皮籃子的暖水瓶走在山道上。累了,坐在路邊休息,卻發現那瓶塞松了。按了一下,它卻跳起來;再按下去,它還跳。我就使勁地按,就像在玻璃瓶里塞橡皮蓋兒一樣。鐵皮瓶殼在白土地面上印了一個圓圓的圈,怪好看;移了點位置,再按,想再印一個連環的圈兒。就在此時,忽然聽見一個溫柔的女聲:“尕尕,作咋著哩?”我吃了一驚,抬頭一看,是一個戴著翠綠蓋頭,細眉大眼、皓齒朱唇的年輕“回回婆”,提著個布包,明顯是過路的。以前對她們起過哄,現在可好,狹路相逢,肯定是找我算賬的!我緊張了,“沒……沒做啥”。可是我看見她的眸子黑亮而溫和,笑容燦爛而友善。她欠下身,伸手把我的罩罩帽撫正,在我臉上輕輕彈了兩下,說:“給阿大送茶去哩!你把電壺壓破了阿們做呢?”我語塞。“再甭壓,兀們壓時破哩,阿大喝不上茶還不要緊,把尕腿腿燙下時你的阿娘不心疼嗎?”在那一刻,我聽到的是母親素有的叮嚀,看到的是大姐平時的目光,感到的是陌生而熟悉的溫暖!我最初的驚懼一無蹤影,心中涌起一片歉意和感激。我看著她,點點頭,忽然覺得她那么好看,那么可敬可親,那蓋頭縫里露出的一縷鬢發像畫上的那么漂亮。她直起身,微笑著轉身,輕盈地走在山道上。是風飄拂著她蓋頭的下擺,像一幅畫,刻在了我童年的記憶中了。我目送她遠去,幼小的心靈便受了一次震蕩和洗禮:原來這“回回婆”竟然也如此美麗而可敬可親!
自那以后我再也沒有對著過路人亂喊亂叫過,直到長大至今,我結識過許多保安族女性,她們大都受過嚴格的家庭教育,大都聰穎美麗、善良嚴謹,具有少數民族特有的風韻。
被保安人再次感動,是在我16歲那年,那時我是師范二年級的學生。“五四”放假照例是要回家的,即使下著大雨也歸心似箭。乘車到了吹麻灘鎮,因為路滑加之車上乘客又少,那車就停下不開了。我只好在雨幕中尋途而進,往柳溝姐姐家趕,走不多遠已經是渾身濕透了。正在挽褲腿,泥濘的山道上下來一位十二三歲的男孩,戴著有點灰黯的號帽,打著一把油傘,赤腳挽腿,還拄著一根木棍,是典型的放牛娃的樣子。他趕上我主動開腔:“阿哥你阿里去哩?”我說去柳溝,他說我們一塊走吧,我的家在柳溝,然后把傘伸到我的頭上。傘不大,平地上兩人勉強可以合用,但上坡下坎就不行。他見我穿得單,干脆說:“阿哥你打傘,我的棉襖厚,涼不著。”我的確被感動了!什么是“雪中送炭、雨中送傘”,這就是!而且他與我素昧平生,自己還是一個身體單薄的孩子!我端詳著他被雨水打濕的臉,稚嫩蒼白卻充滿靈氣,眼神的純潔和質樸中透出幾分大人般的成熟和懇切。我沒有拒絕他的關愛,因為在他看來我這個已成落湯雞的瘦子阿哥是更值得同情的。雨時大時小,我們走著,一直翻過了石家梁,在柳溝分手時他的小棉襖也差不多濕透了,臉上掛滿了晶瑩的雨珠。我忘了問他的名字,但一直被一種溫情和激動包圍著,我永遠記得他那張面孔,一張典型的保安娃的臉。
后來,我因事到了“保安三莊”之一的大墩村,住在當時的村長家里,再次被保安人感動。
村長姓馬,40多歲,絡腮胡,方臉龐,強壯英武,豪爽健談。那是我平生第一次聽到他們用保安語交談,覺得神秘而新奇。我問村長:“你們的尕娃娃們會說漢話嗎?”他說能說點,但會的不多。“那么上學怎么辦?”“靠老師教唄。”當他知道我是老師時,便極為熱情而認真地邀請我到他們村的梅坡小學工作。為了能讓我動心,他許諾,我要是去了,就不用為吃飯發愁,面、油、菜蔬由他負責供給;冬天的燒柴就從他們村的“公用林”取,數量不限;學校的房子由我用最好的……甚至開玩笑說,只要我愿意,村里最漂亮的“尕妮哈”(姑娘)任我挑一個!末了,他嘆氣:“學校早就修好了,就是缺好老師啊!”我不禁有些感動,甚至有些肅然起敬,一位“粗識字”的村長,把全村兒童的教育問題當成了天大的事,并為此想方設法,苦口婆心,不正代表了他們這個民族對文化的渴求,對知識的尊重嗎?
積石山是我的故鄉,也是我奉獻了十年青春的地方。期間,我與許多聚居此地的保安人交往、共事過,還有許多至今是我的朋友。他們中的許多優秀者正在各個層次的政治、文化、經濟舞臺上扮演著重要角色,顯示著這個民族蓬勃的生機。在此我之所以選擇在我腦海中久存不去的幾個不知名的普通人,講他們自己都或許已經忘記的故事,只是想告訴人們:一個以善為美、心胸開闊、追求進步的民族必然會有光明的前途,保安族人民只要與其他各族人民一道攜手奮進,就一定會成為祖國大家庭中獨具魅力的成員;當然,我們共同的家園———積石山這塊土地會在大家的建設中變得更加富饒而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