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鎮散記
走失的簫聲
小鎮不大。臨水而立。有民間傳說這小鎮乃是頗有些歷史文化底蘊的。說盤繞小鎮的那條小河,實為楚文化源頭。說河兩岸乃殷商遺址,發掘有諸多可作佐證的文物,其中32只不同形狀瓦釜,乃名曰“淳于”的古戰場軍樂器,堪稱國寶。說當年屈子含憂,桂舟吳槳,溯流夜發,就在這河洲中臨風而詠:沅有芷兮澧有蘭……
西先生即生長于這座文化底蘊豐厚的小鎮。西先生身不偉岸,嗓不宏大。常面帶微笑,言談舉止間,透出一片溫柔敦厚的儒雅之氣。西先生一生執鞭杏壇,傳道授業解惑,而今,鬢霜發白,卸下三尺教鞭后,因老妻已駕鶴西歸,遂與兒媳住在一起,誰知住后不久,西先生即嫌兒媳一家擾攘嘈雜,于是,先生攜一只簫,一摞書,從兒媳家搬出來,自尋了一去處租住。
西先生租住地是小鎮新開發的“經濟增長點”,曰“東方商貿城”。因建成后的商貿城并非決策者當初想象那樣商賈云集物流鮮活,無奈,便一片冷寂在那兒。搬進時,西先生駐足環顧偌大一片岑寂,心底好生一陣喟嘆,為當初決策者之幼稚,為靡費浩大建成如此一片閑物之可惜,喟嘆之余,西先生自也心生竊喜:離卻擾攘喧嘩。一管清簫,一摞書香,余生足矣。
豈料西先生搬進不久,冷寂的商貿城忽在一夜繁華起來,西先生開得門來,但見云鬢擾擾,桃腮點點,香脂粉黛,鶯語恰恰。西先生惶惑不已。有人告訴他:為激活一方經濟,這里已被圈定為“紅燈區”。西先生不敢輕易打開那扇小門了,將鶯歌燕啼拒之門外,閉門獨坐,然面對展開的書香,心卻再也無法沉入遐思緲邈的境地,手執簫管,如鯁在喉,再也發不出那至清至純的天籟之聲。西先生痛苦萬端,夜不能寐,輾轉反側。更有令他難堪者:那些濃妝艷抹的臉蛋兒,見他從門里出來,竟爭向他拋眉弄眼,嬌呼頻喚,罪過,罪過!
從此,西先生如同躲避瘟疫,深居簡出。其實,西先生居住其中,又豈能躲過那四面楚歌的包圍?很快,西先生發現出入這兒的大多香車寶馬,西裝革履,甚至,他還撞見了許多曾經令他肅然起敬的面孔。西先生愕然,惶然,長噓短嘆,皓首頻搖,清癯的臉上布滿了杞人憂天的愁云。一天,西先生目睹一“官人”又往那里進去了,西先生怔忡良久,忽想起什么,拿起那只簫,對著“官人”背影,“嗚嗚”吹奏起來。西先生過去吹簫大多吹的一些古色古香的曲調,這次,西先生一反往昔,吹的乃是“三大紀律八項注意”。西先生滿頭銀霜,一臉肅穆,手執簫管,抑揚頓挫吹著,那樣子,雖不免有失和諧和雅致,但從西先生的臉上可以看出,那一管簫聲吹進了多少難言的衷曲!
西先生簫吹三大紀律的事不脛而走,甚至一時成為小鎮流傳的佳話。有人問西先生,昨夜可又吹簫了?這一問,西先生終于按捺不住心中憂忿,說世界四大文明古國之一的巴比倫,就因為道德淪喪,淫亂頹廢,以致亡國滅種,文明湮滅;說當年魏征上太宗《十漸不克終疏》中稱,“立身成敗,在于所染。蘭芷鮑魚,與之俱化”.西先生引經據典,愈說愈激動,最后,西先生頓足而呼,以史為鑒,可以知興替,清正乃興邦之征,淫亂為毀滅之兆呵!別人見西先生一副憂患深重的樣子,覺得委實可笑,故而問:先生夜夜簫聲,那四面楚歌可是您吹退了?
西先生瞠目結舌,望著問話人,良久不能語。
一日,西先生租住的那間房屋的門鎖了。
又一日,那間房屋掛出了一家新開業美容院的招牌。
西先生的簫聲從小鎮上消失了。
西先生的簫聲飄到哪里去了呢?
鞋
我想在尚未說到“鞋”之前,應該先說說張生父親。
張生父親算是小鎮上的一位人物,自稱此生只為主義而活。自然,在小鎮上演的變幻風云中,張生父親也曾因為主義歷盡劫難,戴帽,游斗,下跪,監禁,甚至挺直的脊梁打成粉碎性骨折。而今,張生父親已賦閑居家,面對社會腐敗,信仰崩摧,張生父親常憂忿不已,如當年屈子翹首天問:生為主義,死為主義,一生追求,而今主義安在?
張生對于父親的所謂主義報以不屑一笑,張生宣稱:他要為“四美”而活!即:飲有一杯美酒,眠有一位美人,居有一棟美宅,娛有一篇美文。由是,張生真就每日必飲,每飲必醉,醉后出入于紅巾翠袖間,嘴里哼著“我有金屋,可藏嬌兮,我有斗酒,可縱樂兮……”
張生母親處于張生父子之間,對于為誰而活這類深邃的問題,自然說不出如何的主張,她覺得那些問題太龐大,離她也太遙遠。作為妻子,她一直在履行一項神圣的使命:順從。作為一位母親,張生母親似乎一輩子只在做唯一一件事:為張生做鞋。張生母親為張生做鞋可謂空前絕后。先說用料。必須選純棉的,先洗滌,再曬,再平展。再說針線。張生母親為張生所做布鞋式樣曰“出邊底”,在小鎮一帶屬布鞋的一種最精致的做法。所謂“出邊底”,是將鞋底的邊做出梯形的兩級,挨鞋幫處的一層較著地的那一層探出一粒稻米遠近。張生母親為張生做鞋針針縝密平實,行行均勻齊整。每雙鞋的腰間,均納出一段花紋,曰“水爬浪”。自張生降臨人間,,張生母親每年必為張生做成一雙布鞋。兒時,張生視穿上母親做的新鞋的那一天為一年中最隆重的節日,其后,張生自然極少穿母親的“出邊底”了,張生開始穿皮鞋,穿日新月異的品牌。明知道張生不穿布鞋了,張生母親卻一如既往一年一雙為張生做鞋,做成了,放進一只樟木箱子里,這樣,張生母親為張生做鞋便有了某種超越的意義。
張生母親仙逝時,剛好為張生做完最后一雙布鞋。彌留之際,已不能語,面朝那只裝鞋的樟木箱子,手指連連,張生揣摩意會,打開木箱,這才發現那只平日鎖著的箱子里面裝滿了母親為自己做成的布鞋!張生將母親為他做的最后一雙布鞋拿在手里,心底突然一震:這是母親為自己做的第三十雙鞋!母親為何恰好選在做完這第三十雙鞋后離他而去?張生腦海中閃出一句圣人的話,“三十而立”。是母親見自己已屆自立之年,今后的路該由自己決斷前行,遂將這雙鞋作為留給自己的遺囑……
張生將木箱中的布鞋拿出來,就著窗外的斜陽,排成長長的一路,望著呼吸漸漸微弱下去的母親,張生的心突然被一陣從未有過的愴痛揪住,“母親,您為兒做的這一雙雙的鞋,是指望兒穿著它走出一條怎樣的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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