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鎮人物四題
毛孩兒
毛孩兒是個浪蕩子,住在鎮西街,其父死得早,母親是鎮里的“公共汽車”,名份很低。毛孩兒從小不太懂事,常看母親的相好出出進進。后來大了,就十分憎恨這些男人。為看家護院,他特制了一桿土槍,白天扛著打野雁打野兔,晚上為母親站崗放哨。放蕩慣了的母親耐不住這種寂寞,就帶著女兒去了新疆。
那時候毛孩兒已二十幾歲,為了生存,他扛槍去了湖北洪湖一帶打雁,不知怎么竟發了些小財,從湖北回來時,還帶回了一個女人。
女人叫典,也二十幾歲,湖北人,據說是個寡婦,還當過幾年婦女干部,后來出了桃色新聞,而且懷了孕。毛孩兒在湖北打雁時就住在她家,一來二去,典看中了毛孩兒,就將肚子里的孩子說是毛孩兒的,然后隨他回了河南。典當過幾年干部,養成了讀報的習慣,就央求毛孩兒為她訂份報紙看。毛孩兒為了滿足女人,就破費地為她訂了好幾種報紙和雜志,有《人民日報》、《河南日報》、《電影畫報》什么的,花了近200元錢。每天下午,投遞員就在他的門前打車鈴,并高喊: “毛孩兒,報紙!?選”
當時除去機關學校,私人極少有人訂報。每每聽到這種聲音,毛孩兒就覺得自己很高貴。其實,女人看報紙也只是看熱鬧,看看照片和新聞,然后就扔了。四鄰都知道毛孩兒家有報紙,糊墻打頂棚剪鞋樣什么的都來他家要。毛孩兒和女人都不吝惜,誰要給誰。
平常時候,毛孩兒不愛說話,雙目老是閃著一種兇光,尤其是對那些曾經與他母親相好過的男人。平常無事,他就擦槍,把一桿槍擦得烏亮。打大雁的槍槍管很長,是無縫鋼管制成的。一到下雪天,南飛的大雁路過這里,夜間常落在墳場或荒野間過夜。毛孩兒用竹制的槍架在雪地里偷偷滑行,等接近雁群時,放哨的大雁就會驚叫報警,雁們聽到叫聲就要展翅飛起。待雁剛剛飛起時,毛孩兒就朝高處放槍,算出的射程與高度正好是雁的危險區。槍子是鐵渣子配的,打出去成扇面,一下就能擊中幾只或十幾只大雁。毛孩兒取下雁毛和雁翎,先將雁肉賣了。鎮北街有個野味店,專經營野兔野獾什么的,毛孩兒常給他們供貨。
鎮北街住著個啞巴老漢,會勒雁翎扇,毛孩兒就將雁翎送給那老啞巴,一分錢也不要。老啞巴很感激毛孩兒,每回來了,他就放下手中的活計,很親切地望著毛孩兒笑。這時候,毛孩兒常露兇光的雙目就透出善良,也望著老啞巴邊笑邊比劃。二人用手勢交談,往往一談一個下午,很投入。
據說這個啞巴年輕時有一個很漂亮的老婆,后來被一家大戶人家的公子霸占了。啞巴有苦說不出,就自己咬斷了自己的舌頭。這個故事在鎮里流傳很久很久,當年打霸斗爭時,土改工作隊還將這個故事編成了小戲到處演唱。
到了春天,毛孩兒專打野兔。他喂了一條獵狗,那獵狗個子不高,長著一雙狼耳,很聽毛孩兒的話。毛孩兒每每帶狗下地,那狗從不叫,讓臥倒就臥倒,讓出擊就出擊。毛孩兒的雙目很賊,和狗一樣靈敏,離老遠發現前方有野兔,就臥倒匍匐前進。毛孩兒先讓狗轉到兔子的背方,讓狗沖兔,兔子一跑,正好撞到毛孩兒的槍口上,十打九穩。
毛孩兒掙了錢,除去吃飯穿衣,仍堅持給女人訂報紙,這在當時成為了小鎮一奇。
毛孩兒很想母親,他說不清母親為何棄他而去,更說不清自己苦心巴力為母親站崗有何不對。他覺得最可恨的是那些欺負過母親的男人。他說是他們使他失去了母親,所以他看他們的目光就更加充滿了火光。
有一年,鎮上與母親曾經相好過的一個男人死了,毛孩兒對著他的墳頭一連打了好幾槍。
毛孩兒對女人說,他要去新疆找母親。女人很支持他,并說家中沒有母親的日子太寂寞。毛孩兒覺得女人懂道理,很高興,攢了一些錢,便去了新疆。
毛孩兒走后,家中只剩下典一人。她每天除去看報紙,連飯也懶得做了。鄰家有一個光棍兒看有機可乘,便以要報紙為由去毛孩兒家勾引典,典畢竟風流過,毛孩兒一走數日,她有點兒耐不住寂寞,接受了那個光棍漢。不想二人剛剛脫光衣服,毛孩兒掛在墻上的那桿打雁槍突然響了,“轟”的一聲,火藥沖破了房頂。四鄰聞聲而來,將典和那光棍兒漢捉奸捉了雙……
窗外,老啞巴悄悄收了手中的長繩子,偷偷溜走了……
老
老K是鄭州知青,父親是拉板車的,家中無“重量極人物”為其活動,所以他是最后一批等待離開農村的“大路貨”??梢哉f,老K是知青中表現最不好的那種人,來到鄉下從不好好接受教育,破罐子破摔,尤其是后期,簡直成了活土匪,摸老鄉家的雞,打老鄉家的狗,偷生產隊里的莊稼,可謂是無惡不做?選!
老K偷狗很有一套絕招兒,不知他從何處弄來的毒藥,夾在饃內,讓狗吃。狗中毒后,他能在十多分鐘內將狗皮扒光,將肚內的五臟掏凈。他從縣城里專買了一罐老狗肉湯,用此湯熬出的狗肉能飄香幾里遠。由于吃狗太多,身上充滿了狗肉氣,成了狗們的天敵,走到一村,成群結隊的狗都追著他叫。
他下放的那個村叫劉樓。劉樓的支書對老K很頭疼,為保一方平安,對老K說,你可以到處去玩,家中照樣記工分。老K獲得了自由,就到處去知青點串朋友。只是每到一處,那里的雞和狗就會丟失一批。
后來,老K將附近的知青點玩膩了,就來到了公社宣傳隊。
當時的公社宣傳隊主要演出樣板戲,為加強主旋律,特招了幾個會拉樂器的知青,其中除去會拉小提琴的小上海,還有拉二胡的高甲和拉大貝士的劉躍。高甲和劉躍與老K都是鄭州鐵五中的同學,所以老K就常來宣傳隊找他們玩。老K雖不在編,但他卻極熱戲,尤其勤快。每次來都忙上忙下,幫人倒開水,幫人抬布景,裝臺時爬高上低,不怕苦不怕累。在鄉間演戲,后臺上常有些趕不盡的觀眾。他們好奇,不在前臺看,專在后臺瞧熱鬧。尤其在鎮劇院里演出,由于眾人都對幾個樣板戲會背了,就專來后臺看“內幕”。因為大多都是鎮上人,熟臉對熟臉,把一個后臺弄得亂哄哄,不但影響化妝,也影響了演出質量。老K每次來,都主動擔當起趕人的任務,他戴著墨鏡,手執一桿木制長槍,六親不認。當時知青沒人惹,又加上老K的惡像,鎮上的戲迷都對他懼三分,所以就沒人再上后臺。
就這樣,老K與團里的人都熟了,他自己也仿佛成了宣傳隊的一員,來得更勤,最后竟“粘”著不走了。雖然他不會唱,但他很懂場,何時拉頭幕,何時拉二幕,何時換景,比舞美隊的還熟。尤其是在配合槍聲效果上更是精彩。每上演《智取威虎山》楊子榮進山一場戲,楊子榮的馬鞭和到匪巢里槍打燈滅的那幾槍,老K全都配合得嚴絲無縫。當時配合打槍用的是砸炮,是用一根帶帽的架子條制成的,將藥裝進鐵條一頭的鏍絲帽里,合好了,雙目直瞪舞臺上的演員,那方楊子榮一揮搶,這方正巧砸炮落地,槍響燈滅,很是逼真。時間長了,竟沒有人能比老K勝任了,所以每次演出,飾演楊子榮的演員就會問:老K來沒有?芽
時間長了,不但“楊子榮”離不開老K,連眾人也離不開了,誰化妝缺什么,總喊老K。最后大伙一商量,便向領導要求老K正式進入宣傳隊,不料宣傳隊的領導派人到劉樓一調查,調查到老K不少劣跡,非但不批準,連老K來幫忙也不讓了。
其實,一向很土匪的老K,自從來劇團后卻很守規矩。為此,眾人都為老K鳴不平,老K聽到要“驅除”他“出境”的消息后,面色鐵青。他對眾人拱拱手,接著淚水就在眼睛里打轉兒,最后無奈地嘆了一聲,扭臉走了。
老K回到劉樓,召集了十幾個附近知青點的知青。這些人大多都是家庭出身不好的或普通工人子弟,上學、招工輪不到他們,他們覺得前途無望,便開始破罐子破摔,玩世不恭,用各種辦法發泄自己的不滿情緒。老K就組織他們自己成立了一個業余宣傳隊,買來二胡、京胡和鑼鼓家什,每天又敲又拉,排演革命樣板戲,并打出了“知青毛澤東思想宣傳隊”的大旗。其實,這些男男女女多不懂音樂和戲劇,每天胡拉胡打,拉弦子如殺雞,敲鑼如叫街,制造出了十分難聽的聲音。更令村人不能容忍的是,他們不但白天鬧,夜里也鬧。開初,還有人前去看熱鬧,到后來,鬧得眾人連覺都睡不好了。這就引起了眾怒,有人帶頭,前去阻止。老K要的就是這個,便借機發泄自己的不滿,與村人爭吵。村人仗著在自己家門口,知青仗著國家對知青的保護政策,互不相讓。最后是老K有意挑釁,雙方打了起來,制造出了一場轟動全縣的血案,死一人,傷了十多人。
老K被判刑15年。
消息傳到公社宣傳隊,我們很為老K惋惜。眾人都說,若是將老K留在宣傳隊,他怎會有如此下場?芽人啊,真是不好說?選!
方老太
方老太是西街人,丈夫早逝,卻將三個兒子操持得很出息。大兒子在部隊任團長,二兒子是空軍,在一次演習中光榮犧牲,使方家成了烈屬。三兒子在鎮供銷社食堂里當大廚,全家都吃的是商品糧。在過去的那些歲月里,他們自然是小鎮貴族階層。
由于兒子們的出息,方老太就成了鎮西街回民婦女中舉足輕重的人物。每每有重大活動,只要她一出席,就立即上了檔次,高了規格。有一年供銷社制的月餅中摻了回民忌物,方老太雖不是穆斯林,但卻極為回民抱不平,一聲令下,率領一百多個老太婆手舉毛主席語錄游行抗議,驚動了縣委領導,當即罷了供銷社主任的官,并為回民弟兄特制“清真”月餅3000斤,由公社領導親自送到清真寺。
方老太雖然年輕守寡,但長的卻是個富貴相,滿頭白發如銀絲般,穿的也多是大兒子從大城市買來的高檔衣料。那年月誰人能戴得起金耳環?可方老太的金耳環兒是大個兒的。方老太是三寸金蓮小腳腳兒,大兒子專為她買的是小尖尖兒皮鞋,連扎腿帶子全是白絲綢的。老太太走在大街上,回漢兩族的人都尊敬。公社里的頭頭兒逢年過節都要去帶著禮物慰問。有一年方老太的大兒子帶著全家回來省親,連縣里的武裝部長都來探望,很是給方家長門風。
方老太的威信高,除去有幾個兒子的聲望外,更重要的是方老太是個善良人。方家也為積善人家,祖傳一種自制泄藥,能泄火打寒,而且自打自補,不傷食。方家賣這種藥,一直是只收成本費,就是在方老太婆寡婦熬兒的最困難時期,也從未將藥提過價。這些善舉自然能得到鎮人的尊重。
由于方老太威望高,眾人信服,鄰家發生矛盾,也多請她出面調停。一來二去,就使她養成了一種愛管閑事的習慣。每每聽到大街上有吵架聲,她均要出去管一管。方家宅院面靠大街,每天早晨,門前全是賣菜賣糧的鄉下人。因為鎮四周的鄉民趕潁河鎮為守集,所以也都記得方老太。方老太趕集買菜,賣菜人都給面子,不但價格便宜,秤上也不缺斤短兩。方老太心善,也從不少給別人錢,多出1分2分的決不讓找零。久而久之,方老太就成了一位極有面子的老太太。為保持這種榮譽和尊重,方老太很注重自己的形象。每次外出,不但穿著干凈,而且多穿與自己身份相稱的衣服。說話也講分寸,對人和和氣氣,整一個偉人形象。
可是,令人料想不到的是,如此好的一個老太太,她的三兒媳卻不買她的賬。原因自然是多方面的,但最重要的一條,是方老太過勤儉日子過慣了,怕人吃得多。她的三兒媳婦叫慧,生在農家,小時候沒娘,隨爹在大田里干活,練就了一個大飯量。饅頭每頓能吃四、五個,面條兒要吃三大海碗。后來靠舅舅的面子到城里當了工人,每月的糧票不夠10天吃。嫁給方老太的小兒子后,方老太托人將她從工廠轉到供銷社,當了營業員,可飯量仍是不見減。當時商品糧每人每月只有29斤,沒工作的只有26斤,而且有30%的雜糧。原來的時候,方老太的小兒子在食堂當大廚很少吃家里的飯。老太太幾乎是一個人過生活,多多少少還有些節余。那些年糧食緊張,她掛心在部隊當團長的
大兒家孩子多,就常將糧本上的剩余換成糧票寄到那個遙遠的城市。現在家中突然多了一個能吃的人,糧本上不但沒了節余,反而出現了空虧。這樣一來,婆媳二人就有了矛盾。開初,老太太只是用眼看兒媳,最后把不住,就警告慧說:“商品糧是定量的,要注意節約!?選”慧不解其意,說:“我又沒扔掉,全吃了?選!”接著,慧懷孕生孩兒,奶孩子的時候飯量更大,蒸上一鍋子饅頭,兩頓就沒了。老太太怕慧缺奶水瘦了孫子,有氣不能出,只好悶住,不久,她就病倒了。
母親病倒了,小兒子很慌,忙回來問原因,開始老太太不說,后來就說了,三兒子是個孝子,勸娘說:“糧本上不夠吃,買些高價糧補貼一下不就好了?選!”然后又回房對媳婦說:“你要適當減一減飯量,商品糧不同農業糧,是定量的?!被郯琢苏煞蛞谎壅f:“嫁漢嫁漢,穿衣吃飯,管飯不飽等于鈍刀殺人!?選”接著,慧開始了絕食,直餓得嬰兒哭鬧不止。方老太聽到孫子哭,心里難受,又拖著病身起來勸慧說:“你不減飯量就狠吃吧,我的那一份兒也省給你!?選”從此,老太太果真頓頓少吃,過去一個饅頭,現在只吃半個。天天如此,老太太就明顯地瘦了下去,慧卻越來越胖。兒子看不過去,再次勸娘買些高價糧補貼生活,老太太不同意,說:“那不浪費了!?選過日子比樹葉兒還稠,有幾個錢要防災年哩!?選”瘦了的方老太再沒了過去的那種風度,原來的衣服穿在身上耷拉著,白胖的面龐現在又黑又瘦,顯得金耳環出奇的大了。老太太怕有損在人們心目中已固定的形象,極少出門,只在家中照看孫子。
由于方老太常年不出屋,人們也漸漸將她淡忘了。當然也包括她努力塑造出的威信力量。這些方老太自己當然悟不出,有一次鄰家吵架,她忍不住出面管了一回,不料吵架者都不聽她的勸阻,結果還打上了。
老太太覺得很丟面子,不久就離開了家鄉,去了大兒子工作的那個遙遠的城市,至死也未回來過。
令人遺憾的是,由于方老太至死不回,祖傳泄藥也從此失傳了。
馬家茶館
鎮上除去羅鍋的茶館,西街口還有一家馬家茶館。
那時候,鎮完小在西街山陜會館內,所以上學放學都要路過馬家茶館。我記憶最深的是賣茶的那個白胡子老頭兒,頭上常戴一頂穆斯林小白帽,胡子很長很白,雙目朝里眍著,鼻子很大,一看就是少數民族血統。因為西街回民多,他本人又是穆斯林,所以除去茶館的招牌還多掛了一個清真標志。那清真牌一面寫著回文,又一面上寫有“清真”字樣。下面吊著紅布條兒,長年風刮雨淋,已經潲白,像幾縷干枯的玉米纓子。記得馬家茶館是屋山留門,沖門口是老虎灶,一溜又高又粗的鐵茶壺排列整齊。挨老虎灶一頭是兩個大缸,為倒水方便,那缸埋在地里半截兒,上面有兩個大木蓋。木蓋擦得干干凈凈,一看便知主人是個講究人。
白胡子老頭兒叫馬任德,57年前后雖已年近七旬,但身板挺硬朗。每逢春節鬧元霄,還能踩高蹺。我記得馬任德化妝成《白蛇傳》中的老法海,剃個光頭,憑借他一臉好胡須,就贏了三分。馬任德的大兒子叫馬貨,也愛踩高蹺。馬貨善裝老太婆,頭上戴著假發,兩個耳朵上墜兩個長捻兒炮仗,手搖大蒲扇,動作夸張又滑稽,能扭得滿街都是他的屁股。
馬貨個子不是太高,有些胖,很有力的樣子。茶館的水全由他挑。每天早上,他就挑著水桶去潁河里擔水。那時候潁河還沒污染,清可見底,因是活水,燒出茶來發甜。馬貨也愛戴穆斯林小白帽,擔水時還要戴護肩,腰間系一根草繩什么的,給人的感覺很滑稽。
馬任德每天早上要誦經,他們叫“做奶媽子”。每天我們上早學路過馬家茶館時,總見他很虔誠地跪在那里,口中念念有詞。有時候他也去清真寺,買菜的任務就交給了兒子馬貨。
我們學校距馬家茶館很近,出大門朝東走不多遠就到。有時候渴了,就去馬家茶館買茶喝,一分錢一大碗,棍兒茶,解渴又刷油。只是每逢過節吃了好的,馬老漢就不賣給我們茶,更不準我們用他的茶碗。他說我們這些漢人過節嘴巴臟了,要等嘴巴干凈了再來買茶喝。當時年幼,不懂什么意思,后來大了,方知這是人家的民族習慣。
馬家茶館距清真寺不太遠,出門就可看到寺中的望月樓。每逢齋口,馬任德老漢幾乎每天都在寺內,賣茶的任務就交給了馬貨。
馬貨賣茶愛偷漏錢,誰來買茶,1分、2分的全漏在自己的腰包兒里。趕巧這時候若有人來買茶牌,他更可發個小財,但他不敢多漏,因為馬老漢記性好,誰家買茶牌多少他都心中有數。平常時候,墻上有個小黑板,記些零賬,所以馬貨想“貪污”幾個小錢也不易。馬貨漏錢也不是自己花,積攢到1元2元,都悄悄送給了一個漢族寡婦。
漢族寡婦姓黃,叫黃臘梅,丈夫早逝,一人拉巴兩個孩子,日子比較艱難。馬貨30歲還沒討到女人,就看中了黃臘梅。只可惜,馬老漢不同意這門兒親事,理由是回漢不便通婚,事情就這么給擱淺了。馬貨呢,仿佛已離不開黃臘梅,有空閑就朝她家跑,為表達他對寡婦的愛心,就常常漏錢偷偷搞救濟。
馬貨對黃臘梅說,要想讓父親答應這門親事,必須來個生米做成熟飯,那就是,生個孩子。
黃臘梅嫌那太丟人,不答應。于是,事情就“靠”在了這兒。
轉眼到了1958年,大躍進開始了,鎮上成立了人民公社,并要在一夜間進入共產主義,家家不準開小灶,全都進了大食堂。當時鎮上共有兩個大食堂,鎮東一個,鎮西一個。鎮東漢民多,鎮西回民多。馬家茶館停辦,馬貨先被抽到鎮西食堂里挑水,后又參加民兵連,去很遠的地方挖河去了。馬老漢上了年紀,被送進了“養老院”。說是養老院,實際上只是一個農家小院。主人被趕到了“集體農莊”,讓二十幾個老人住進去。令馬老漢料想不到的是,養老院的炊事員竟是黃臘梅。
因為要實現共產主義,黃臘梅很顯興奮。她的兩個孩子不用花錢就進了學校,她自己也不用再為艱難的生計而犯愁。養老院里吃的是細糧,每周還有兩頓肉,不久她就吃得又白又嫩,被一個剛死了老婆的公社干部看中,很快就定下了婚事。
而這一切,馬貨一點兒也不知道。這時候的馬老漢很是替兒子抱不平,他大罵黃臘梅壞良心,想給兒子遞信息又找不到兒子。當然,他也十分后悔當初不該阻擋這門兒親事。如果這黃寡婦一嫁人,兒子肯定經不住打擊。如果兒子有個好歹,他怎能對得起他死去的娘?選馬老漢想來想去,覺得應該想辦法阻撓黃寡婦眼前的這門兒親事。如果能阻住這門兒親事,等兒子一回來,黃臘梅肯定會回心轉意的。為此,馬任德幾宿沒睡,最后決定到學校將黃臘梅的小兒子“綁票”,威逼她辭掉婚事。經過偷偷偵察,第二天他就將黃臘梅的小兒子虎頭兒騙出了學校,并將他送進了一個很偏僻的空房子里,綁了,嘴里還堵了一塊布,對虎頭兒說:“孩子,你別怪爺爺心狠,你受點兒委屈,才能將你娘給我兒保住?!被㈩^兒像是很懂事,因為他也喜歡馬貨叔叔,所以愿意配合馬爺爺。馬任德一聽這話,心軟了,急忙掏掉虎頭兒口中的布,給他松了綁,對他說:“你只在這里呆幾天,我給你偷偷送飯吃?!?/p>
當天晚上,虎頭兒失蹤的消息就傳到了養老院。黃臘梅著急萬分,淚水不住地流。那個公社干部更是緊張,四處帶人尋找,一直找了兩天,不見蹤影。黃臘梅坐臥不安,一連兩天水米不進,眼睛黑了一圈兒。馬老漢看時機成熟,突然宣布說他知道虎頭兒的下落,但要他說出必須有個條件。黃臘梅像一下看到了救星,“撲通”跪在馬老漢面前,哀求說:“大伯,只要能找到虎頭兒,什么條件我都可以答應?選!”馬老漢望了望黃臘梅說:“你當初要與貨兒成親,是我反對?,F在大躍進了,我不反對了,你不該背著我兒與別人結婚!?選”黃臘梅一聽老漢如此說便明白了八九分,她哭著對馬老漢說:“大伯呀?選!你不知內情呀?選!馬貨他已經在河工上犧牲了呀?選!是怕你傷心我們才一直瞞著你呀!”
馬老漢一聽這話,一下呆了,許久才仰天長嚎:“我的兒啊——”
馬老漢為“綁票”一事被判兩年徒刑,不久便病死在了監獄內。
到了1959年底,馬貨從河工回到潁河鎮。那時候,黃臘梅與那個公社干部早已成婚。馬貨得知后,什么也沒說,只悄悄跑到父親墳頭,痛哭了一場。
有一天,黃臘梅找到他,抱歉地說:“那一天咒你死,是不得已隨時想出的一句話,我也是怕找不到兒子呀?選!”
那時候,馬貨又將馬家茶館開了起來。他聽到黃臘梅如此說,頭也沒抬,挑著水桶下了河。
“當初與你好,只是為了得到你的救濟。其實,在你之前,我與他就早已好上了!”
馬貨聽到這句話,硬了般立在那兒,許久,許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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