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離婚

離婚的決心通常總是由女人先下的，男子厭棄了黃臉婆，盡可在外頭尋花問柳，姘居納妾，甚至再來重婚一個“夫人”，他們用不著逼太太離婚，尤其是太太已養了成群兒女，則留在家中替他照顧兒女也是好的。

然而太太要離婚了。自由啦，獨立啦，愛情啦，……各式各樣的新學說，新思想，把她腦子都攪糊涂了，她不及想到現實社會里，雖多的是嶄新思想或學說，而大家做出來的行為卻還同十八世紀、十九世紀差不多哩。她吃苦了!吃到了苦頭還不敢老實說出來，于是直苦到死，死而后已。

近年來不知怎的，我有許多同學以及表姊妹、堂姊妹等都鬧著離婚。她們都已生男育女，丈夫也不壞到怎樣，家里又不窮，我真想不出她們所以要離婚的緣故。我的丈夫是律師，他們把這個事委托他辦。他替她們抄上千篇一律的理由，便是“意見不合，勢難偕老”。但我以為她們結婚都不是眼前的事，意見不合何以早不提起，遲不提起，偏揀這時候來提起難以偕老的話呢?這個時候是什么時候?于是我開始研究她們的年齡。

廿七八歲是女人最容易下離婚決心的年齡。上了二十九歲，三十便在目前，她自己就是不照鏡子，也會想到老之將至，膽怯而不敢嘗試的了。至若在廿七八歲以前，則一個女人總是離婚也快樂的，不離婚也快樂的，離與不離往往取決于客觀環境或偶然發生的事故，與她本人的真正意愿無涉。

她們為什么要離婚?因為她們相信自己的力量，能夠在離婚后謀取更好的生活。沒有一個女人預知日后生活將陷于寂寞凄慘之境，而尚敢決意離婚的。即使真的難以偕老，她們也只會投河上吊，決不會拋兒別女，或攜了兒女求下堂而去的。她們口口聲聲嚷著“不堪虐待呀!”“惡意遺棄呀!”都是假借理由。要不是有個較美滿生活的憧憬在腦里，虐待也得忍受，遺棄也得期望其回心轉意。

有一個離了婚的女友對我說：“他不喜歡我呀!我還年青，女為悅己者容，人家不喜歡我，又何必強求呢?這是她對于美貌的自信。她以為：“憑我這副面貌，你不識貨，自有識貨的人來娶，也許那人還高出于你，我又何必定要守住你呢?”她的美滿生活的憧憬便是想換個天天贊美她是安琪兒的丈夫。

另一個女人解釋自己所以要離婚的理由：“你知道我是學美術的，他不了解我，時時妨礙我的工作，再這樣下去我的前途可完結了，因此……”她以為離婚之后便可以專心于美術而有遠大前程，這是她對于美術天才的自信。

善良的表姊哭哭啼啼逢人訴冤：“他可是頂沒良心哪，前年生病我替他換尿屎，去年他失業了，我又把金鐲兌掉給他，……如今，唉，他迷上了那個妖精哩，難得回家，回來也不給你好嘴臉看。……我這樣賴在他家還有什么意思，不如離婚了獨自當姑子去。”她雖沒有旁的野心，但她相信當姑子總比賴在他家里快活一些，這也是她對于未來生活的美夢。

其他離婚的理由還多得很，如家庭經濟拮據哩，對方脾氣不好哩，公婆妯娌嚕蘇哩，……都足以造成夫妻吵架的原因。吵困便使氣，使氣便離婚，離婚尤以頭婚夫婦為多，二婚、三婚便不大有了。原因是頭婚沒有經驗，當把對方為人來與自己理想的配偶相比較，覺得各方面都未免相差太遠，失望之余，便打算換一個試試。乃至換來以后，再將新舊配偶比較一下，想想真是天下老鴉一般黑，大家還是得過且過罷了。況且一個人要不是存心想做什么明星，離婚次數多了總也不大好聽，故大家雖是意見不合，也還得勉強偕老下去。

其實呢，意見不合也真的決不會是什么難以偕老的原因，夫妻要好不要好可與意見絕無關系。一般人找對象常愛瞎扯一套，什么要意見相合哩，志趣相同哩，全是欺人欺己的廢話。夫妻第一要講相配，相配便可為偶，合呀!同呀!都是沒有用的。什么叫做相配?那好比底之于蓋，鈕之于孔，配起來可以合成一件東西。兩只底，兩個鈕，或兩只蓋，兩個孔在一起，便只好做朋友，：不能算是夫妻。古人陰陽代表夫婦之性別，以剛柔說明夫婦之性格，以內外分別夫妻之職責，頗懂得相配相合之道。今人則家從平等的“平”字上頭著想，因此夫妻就像兩條平行線似的永不會碰頭；再加上一個同志的“同”字，同則相斥，更非做到離婚的地步不可了。諺云：柔能克剛。你的脾氣躁，我不來理你，由你跳足直嚷一陣，過了一會子便自好了。好了之后再慢慢數說，不怕你不向我低頭認罪。家庭里頭本來不是西風壓倒了東風，便是東風壓倒了西風，絕等平等是做不到的。而且，就做到了又有什么用處?我們在講愛情的時候，不是常把對方看做高空明月，自己甘愿低首膜拜，決不敢想爬上去與她并懸而爭輝嗎?

至于同呢?那是更加同不得的。同做律師，便要大家爭奪生意，相妒；同為文人便要互相評論好歹，相輕。況且世界上真有學問，真有本領的人也少得很，對方與你同志，同道，同學，同事，同得多了，西洋鏡便容易給她拆穿。齊人妻妾在不知她們的丈夫在外頭干什么的時候，見他吃得醉醺醺的回來心里一定也很敬重，奉煙奉茶特別殷勤，及至知道了他的酒食的來源以后，便要瞧不起他，罵他唾他了，這樣說來夫妻可是好互相了解的嗎?

不僅此也，性的誘惑力也要遮遮掩掩才得濃厚。美人睡在紅綃帳里，只露玉臂半條，青絲一綹是動人的，若叫太太裸體站在五百支光的電燈下看半個鐘頭，一夜春夢便做不成了。總之夫婦相知愈深，愛情愈淡，這是千古不易之理。戀愛本是性欲加上幻想成功的東西，青年人青春正旺，富于幻想，故喜歡像煞有介事的談情說愛，到了中年洞悉世故，便再也提不起那股傻勁來發癡發狂了。夫婦之間頂要緊的還是相瞞相騙，相異相殊，我不使你看到早晨眼屎，你不讓我嗅著晚上腳臭，始有美感；我不懂你文章多好，你不知我刺繡多巧，便存敬意。鬧離婚的夫婦一定是很知己或同脾氣的，相知則不肯相下，相同則不能相容，這樣便造成離婚的慘局。

還有過分認真也是造成離婚的原因，太太忘記在丈夫生日那天給他備好兩碗長壽面，便認為是愛情冷淡的明證，這樣責備起來閑話便多了。同一個關心家事的細膩的男人相處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尤其是一般自命為新女子的太太，往往自己胸懷大志，把家庭事物弄得亂七八糟，結果便非夫妻反目不可。其實男子都是貪的，今天替他把皮鞋擦亮了，明天他又嫌你未燙平領帶，老做不足；而女人則都是懶的，今天你不責她未擦亮皮鞋，明天她便索性連領帶也不給你燙了，養成習慣，百事不管，把家務責任一古腦兒都推在女傭身上，自己就吩咐一聲也嫌太麻煩嚕蘇，有些人甚至還覺得事屬細微，不屑為之。我知道有許多人家夫婦不睦都是由于男人細心，女子大意而起，我的父母便這樣，我爸爸喜歡種花，每次回家來時總要帶了許多美麗的盆花來，等他出門以后，我母親再不替他灌溉，日子一多便都枯死，于是索性連根拔掉，泥土給我做泥娃娃，花盆則由弟弟搬來搬去當撒尿罐子，撞碎了結。我們看見爸爸第二趟回家時的怒容，他重新買了幾盆心愛的花兒，在離家前夕因為不能攜去，便對著它們流淚不止。但世上也有許多男人能馬馬虎虎，絕不計較妻子的過失的，像有一個朋友便這樣說過：“我對太太的態度是敬鬼神而遠之。她的作為是神圣的，我不敢過問；我的行動若系罪過也暗中為之，在她跟前總是齋戒三日，沐手上香，肅靜跪拜而不作一聲，這樣也就無災無禍的年年過去了。”此公可謂能夠省事，想太太也決不會想同他離婚的了。

離婚究竟是好是歹，要得還是要不得的呢?男人將會感到空虛，覺得仿佛失掉了一件東西似的，這東西就是累贅麻煩到十分，去了它總也不免有些戀戀，尤其是想到她也許將另找新主，心里更有些酸澀澀的不是味兒，于是他便跳舞打牌找刺激，刺激得夠了，重新改過好好做人，另娶一個年青的姑娘來填房兼補腦中的缺陷，從此要不是在晚年前后妻所出子女有相仇相恨等事，便再也不至于舊創重痛了，女的則不是如此，她們在最初出去幾天大抵總是氣憤憤稱寧死不悔，及到遇到了人覺得別人再不是像從前般追逐她，奉承她時，她便覺得自己老了。一個女人在丈夫身邊不論過多少年，養多少兒女，都不會想到老不老的，除夕過去，元旦到來，她總是興高采烈的計算小明今年八歲了，小涵去年是四歲等事，決不會想到自己去年三十一歲，今年便上三十二歲了。可是一個離了婚的女人，她就怕見賀年卡哩，她也怕看元旦的報紙廣告，萬一她丈夫竟擇這天與另一個女人結婚了。

老實說，一個女人若只為自信美貌或能力而遽與丈夫離婚是不智的，一個美貌的棄婦與一個美貌的少女在戀愛市場中的估價乃完全不同，那就是說憑你的美貌也許有人來調戲你，但卻少有人肯娶你，更不能娶了去始終看重你。至于能力，哼，一個女人憑美貌找職業還容易，憑能力來解決生活問題可都是氣惱與辛酸了，十八九歲的娜拉跑出來也許會覺得社會上滿是同情與幫助，廿十八九歲的娜拉便有寂寞孤零之感，三四十歲老娜拉可非受盡人們的笑罵與作弄不可了，美貌與能力是能夠予人幸福的，但這幸福可并不是靠離婚才能獲得的呀!

社會對待離婚男女是不平等的：對男人是不予重視，管他喪妻也好，離婚也好，一經續娶便沒事了；對女人則是萬般責難，往往弄得她求死不甘，求生不能。因此一個離婚的女子神經總’是有些失常，她永遠不會再相信男人，她只知道恨他，氣不過他。就在將來再嫁的時候，她也許會小心翼翼地體貼后夫的心意，但她決不能真心不顧一切地愛他，她要時時替自己或前夫所出的子女打算。慘痛的往事在女人心中永不會磨滅，她將永遠自己警惕著，還要告訴她的女兒叫她們都得小心提防。因此一個不幸的母親撫養大女兒往往也是非常不幸的，她們母女感情特別濃厚，而對男人則預先存著疑懼的念頭，不敢大膽地熱烈地去愛上他或接受他給她的愛，沒有性愛的生活是變態的!所以我以為離婚后的子女，為他們本身的幸福起見，還是歸父親撫養為宜。

離婚在女子方面總是件吃虧的事，愿天下女人在下這決心之前須要多考慮為妙。只有一種女人可以決意離婚，便是她根本另有所愛，絕不把丈夫放在心上。這愛的對象也許并不專跟另一個男人，就如祖國啦，學問啦，事業啦，以及其他的人啦，事啦，物啦，統統屬之。她心中既先有了愛人，不管她丈夫本身多好，待她多好，都不能使她移轉心意，直到她丈夫給她氣透，恨透，灰心透，再不要同她偕老下去，她這才考慮到別人的幸福問題，慨然予他以解放——離婚。離婚之后他只有抱歉，可是絕不會后悔，就后悔也悔不該在當初答應他結婚的。除了這種女人之外，普通女子在下離婚決心的時候十分之九的心還是希冀他能因此害怕而改過的，她對他說：“因為你這樣這樣待我不好，所以我只得同你離婚了。”那意思就是說：“假如你不這樣這樣待我不好，我又何必要同你離婚呢?”那時候只要男人肯摸一個小明的脖子，或捧住小涵的白胖的手流幾滴眼淚，做太太的便是怒氣也消失了，怨氣也散盡了，夫妻總是夫妻好，又何必叫律師來重抄一套意見不合，難以偕老的離婚老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