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是冬日的波士頓最常見的旅人。不需要隆重地邀請和驚喜地預告,她往往是想來就來的。不管是清晨還是午后,只要天空陰郁著,她便不忍心遲到了,輕盈飛舞著傳遞著天地間無邊無際的心緒。
今年冬天的第一場雪下得突然。兩天前,我經過十幾個小時的飛行,走出羅根國際機場的時候,迎面碰見的是還沒有斂起興致的陽光,溫度幾乎和上海沒有差別。只有小車駛過查爾斯河的時候,看見落盡了葉兒的大樹,才感到那是冬天最明顯的標志了。
一夜沉睡后,心理上已經不再疲憊,何況又是一個陽光明媚的日子,就匆匆出門,去溫習兩年前對波士頓的記憶。順便為自己的中國胃準備一些食物。
第三天清晨,睡意朦朧中,街道上有沉重的鐵器劃過的聲響,過一會兒,樓道變成了小鼓,被上上下下的腳步敲得咚咚地響,睜開眼睛,銀白色的光芒從窗玻璃上漫射過來:下雪了!
等我走出屋子,外面已是冰淇凌的世界了,只有鏟雪車在街道上留下了一行行清晰的履痕,仿佛最鮮美的雪已經被偷吃了。雪讓空氣變得甜美和冰涼,雪讓成人忘記了自己的年紀,陪著孩子在雪地里奔跑、玩耍、堆雪人,雪讓陌生人之間有了交談的話題。我看見一個漂亮的小孩兒正在欣賞自己的杰作,他的雪人真是卡通之致:灰色鋁鍋頭上戴,馬鈴薯眼睛圓溜溜,香蕉嘴巴笑瞇瞇,最后他還把一條粉紅色的花圍巾奉獻給了雪人。我忍不住上前打擾:“Hi,我要給你們照相。”
再平常的事兒只要是第一次,人們總會興致盎然,波士頓的第一場雪也不例外。
第二次下雪,我依然印象深刻,因為剛剛走出家門,空中就飛揚起輕盈的雪花了,慢慢地,雪越來越厚,越來越密,讓我的視線無法切割、無法追隨。獨自在漫天飛雪中行走,這是多年沒有過的事兒了,如同走在純美的夢里,分不清是我迎向雪花,還是雪花向我襲來。沿著花園街,經過教堂,走到哈佛廣場的時候,我才感到了雪的力量。僅僅二十分鐘,她們已經統一了這個世界的色彩。整個哈佛校園只剩下兩種顏色,白的雪,紅的墻,熟悉的環境一下子失去了它日常的面貌,單純得像一個童話。
走進哈佛的庫柏書店,坐在彌散著咖啡的溫熱和香氣的二樓,手里拿著一本雜志,眼睛卻望著窗外,雪花依然書寫著她的童話。
以后的日子,隨著雪的常來常往,便不覺得新奇了,但是她從不流連忘返,讓你對她失去興趣和感覺,更不會沒日沒夜地下個不停,把你陷落在冰雪封凍的圍困中厭煩叢生,忘記了往日所有對她的傾心贊美。
她真是輕盈地來,又輕盈地走,如同一個隨和而飄逸的女子。如果正好聽到了天氣預報,她的到來就像沉悶冬日里的一場雪花秀。一天中午,天空陰沉沉地,雪花隨即紛揚起來,眼看著她愈飄愈烈,雪意正濃,沒有止息的意思,我得意地宣稱:“下午兩點就停了?!薄罢l信你!”聽話的人把頭一斜,表現出他堅定的懷疑。其實,我也不太相信,天氣預報又不是節目預告。有趣的是她果然就在兩點鐘告辭了。
還有一次,早早地起床,窗外的雪花正熱烈奔放,舞姿翩然,一天的外出計劃只好取消。我拿起一本小說安慰自己:雪天讀書也不壞呀!我讀完一個短篇,抬頭望窗外,咦,雪停了!再看看手表。聚會的時間已過,不一會兒窗外透進了薄薄的陽光,嘿,簡直就是逗我玩兒。
前幾天NBC的天氣預報稱:波士頓的冬天遇到了50年罕見的高溫天氣,果然那兩天熱得人只穿一件羊毛衫。過后氣溫劇降,昨天我冒著雪回來,今天又頂著雨出門,回家的時候,就看到一種景致:粗粗細細,高低錯落,形態各異的褐色枝丫上全都包裹著一層透明的冰凌,雪樹瓊枝,冰清玉潔,冷峻而俏麗,真是美得讓人不忍離去……
路邊還有殘雪,地上是雨水和溶化的雪水,被行色匆匆的人流踐踏后變成了污濁的臟水。只有她們從天空中冰冷潔凈地墜落,碰到了同樣冰冷寂寞的樹枝,于是緊緊相擁,渾然一體,以它們轉瞬即逝的晶瑩之美抵抗著漫長冬季里的乏味、單調和污濁。面對她們,她們易逝中的從容,不由地記起魯迅的那些名言:那是孤獨的雪,是死掉的雨,是雨的精魂。
我居住的城市已經好幾年不下雪了,暖冬讓雪景變成了一張明信片,寄存在歲月的深處。而波士頓的冬天是伴著雪走過的。雪把它的靜美和靈動、冷靜和熱烈落在了冬日長街和我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