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的“第三條道路”

——與《華爾街日報》副主編約翰·巴斯談中國現代化路徑和西方文明的東方導入

“那是怎樣的一天！”《華爾街日報》副主編約翰·巴斯現在說起2001年的9月11日依然激動不已。位于世貿中心旁邊的世界金融中心辦公室也被波及，還是高級編輯的巴斯先是走路，然后坐公交車，再打車，終于找到了他從沒去過的報社在新澤西的一個備用辦公室。

他坐下來，開始寫，文字像水一樣流了出來：“如果在世貿中心的毀滅過程中我只將記住一個場景的話，那就是絕望地縱身一躍——那些不想被濃煙窒息而死、不想被火燒死的人選擇的另一種死法，他們從最高層縱身跳下。有些人揮動著胳膊和腿，臉朝下，看著上升的街道離自己越來越近。另一些人背朝下跳下，看著越來越遠去的火焰和天空。他們就像死人一樣下墜，幾秒鐘，無望、無助。結局通常一樣......”

“我不打算寫一個長篇大論。”現在常駐香港，負責《亞洲華爾街日報》和《遠東經濟評論》編輯業務的巴斯回憶道，“我不打算寫更大的主題和更大的背景——國際恐怖主義以及這對國際政治的影響等等，其他雜志會做這樣的報道。讀者關心的是當時現場發生了什么。當時的感覺，當時的氣味，當時的味道，當時的空氣，當時的呼吸，讀者想知道這些。”

同事老過來催他：“再不寫完，今天的報紙就上不了了。”

于是他停住。這篇《風暴之眼：穿過絕望和混亂的旅行》出現在第二天，也就是9月12日《華爾街日報》的頭版。

次年，巴斯憑著這篇用一個半小時寫成的文章和另外9名同事一起獲得了普利策突發新聞事件報道獎。2002年6月，在《華爾街日報》做了8年國際編輯的約翰·巴斯榮任該報副主編。

7月4日，美國國慶日這一天，在道瓊斯中國的辦公室里，這位《華爾街日報》里的國際經濟權威接受了本刊記者的專訪。

《商務周刊》：中國正在進入世界體系，傳統與創新、全球化與民族文化，這兩類困擾著所有國家的沖突同樣發生在中國，您怎么看待資本主義文明的東方導入？

巴斯：這個問題我可以談上好幾個星期。你提到的全球化和國家利益之間的矛盾在美國也存在，不僅在中國。在美國也有保護主義，不同的政客，不同的商業團體，都在試圖保護各自的利益，比如美國的紡織業。這些行業的商人問：嘿，我們真的需要從中國進口更便宜的紡織品嗎？不不，要杜絕從中國進口。另一些人則說：不，你不可以這樣做。如果我們想在中國賣東西，那他們肯定希望我們美國市場也對他們開放。國家利益和全球化之間的沖突在中國、美國、歐洲都存在，這是國際貿易談判的重點。這就是為什么有WTO協議。是的，這種狀況將持續下去。

但同時我想說的是，現在人們所說的“全球化”是一個新的“時髦(buzz)”詞——過去10年來，每個人都在說全球化。可是全球化已經進行了好幾百年啦。就是貿易嘛。中國和歐洲的貿易往來早在兩三千年前就開始了。當然，這期間有反復，有起伏，但我認為這整個過程都是不可逆轉地朝著融合這個方向發展的。所以，中國將更深入地融入世界，美國也一樣，我們將更加互相依賴，我們的特點將更加重合，結果就是各國之間的關系將更好，我們將有更多可以相互依存的共同點。

《商務周刊》：中國是否在走另外的一條不同于美國或“萊茵模式”的路？

巴斯：第三條道路？答案是明顯的。中國選擇走一條不同于美國、不同于其他國家的道路，但有些美國和歐洲的政客們可能不同意，一些經濟學家可能不同意。看看窗外，中國的這一套看上去是有效的。但是國家之間、經濟學家之間總是有不同意見。我必須要說，有分歧是合理的，另一方面，中國正在迅速地融入全球經濟。

《商務周刊》：華盛頓共識現在看來是破產了，我們怎么回答拉美發生的事情？一個國家發展與否的根本問題，到底是能否制定出好的經濟政策，還是像福山強調的那樣，在于當地的政府治理能力？

巴斯：我不認為你能在南美找到有良好治理能力的政府，阿根廷是一個例子。不能償還的高額外債，政府只是把外債從這一屆轉移到下一屆，直到破產。阿根廷的例子表明，一個國家再也不能在全球經濟之外獨立運行，不能只是自行其是，期望自我發展。因為全球經濟對政府有預期，對政府的一些行為，一些規則有預期。我們越來越多地看到的是，就像華爾街不斷告訴中國的那樣，全球經濟將影響中國政府的行為。全球經濟說，你在這個領域做得不錯，所以我們要投更多的錢。如果你在這個領域的經濟政策不對，全球經濟將會做出很多決定，讓這個領域更有風險。政府看到了這點，需要贏得全球投資者的信心，而要贏得他們的信心靠的是健全的經濟政策。當我們有健全的經濟政策的時候，我們將得到更多的投資。如果經濟政策不好，投資者將離開。這就造成了對健全經濟政策的一種共識。這就是現在發生的事。

《商務周刊》：現在西方已經不是一個統一的概念了，因為美國人用伊拉克戰爭把歐洲分成了新舊兩個歐洲。我們看到了哈貝馬斯和德里達5月31日聯名在《法蘭克福匯報》上發表的《歐洲的復興》，倡導在“核心歐洲”捍衛一種共同的、與美國對抗的外交政策。您認為，西方的黃金時代是否已經過去？

巴斯：你說的是戰前西方是一個聲音，戰后是多種聲音。事實上，一直都存在著不同意見。大家太小題大做了。我想人們總是把不存在的分歧夸張了。法國不喜歡美國和薩達姆打仗，德國也不喜歡，很多美國人也不喜歡。他們問，那些大規模殺傷性武器在哪里？我們并沒有看到證據。這是對美國政策的不同意見。但同時也有很多歐洲人、美國人支持布什政府。從來就有不同意見。比如越南戰爭，比如北約，比如在怎樣對待蘇聯的問題上，美國和歐洲是不一致的。

我不認為現在有導致西方分裂的分歧存在。我認為（伊拉克戰爭的）分歧主要是和法國。總的來說，世界上有比伊拉克戰爭更大得多的分歧存在，伊拉克政策將在新聞報道中出現2-3個月，然后就會消失，現在已經在消失。在戰后伊拉克重建中德國和美國的分歧又很大，但更強大的整合力量是經濟力量。經濟力量把人們攏在一起，而不是把人們分開。

《商務周刊》：在歐美一系列的公司丑聞之后，大家對公司的本質、商業的本質進行了重新認識。您認為資本主義是否在本質上發生著變化？

巴斯：你知道，不同的人對資本主義有不同的解釋。你可以說，歐洲是資本主義的，但融合了更多的社會保障體系、福利。這和美國的資本主義不同，香港的資本主義在某些方面甚至比美國的更純粹。各種類型的資本主義之間相互重合。回到你的問題。全球范圍內的公司丑聞是否對政府是一個警鐘？我認為是。這將改變公司的行為方式，但不會從根本上改變資本主義。意識到這些丑聞被發現了，這很重要。所以資本主義有制衡機制，并不是你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你必須要守規矩。你的公司賬本有人查，并向投資人公布，有些公司沒有做好自己的事，所以法律讓很多公司退出。所以法治、商業法很關鍵，絕對關鍵。公司丑聞的被曝光和懲罰是西方資本主義的一個有力量的表現。

在這方面，中國仍然需要學習，中國并沒有讓來這里投資的公司感到有完全舒心的、完整的《公司法》和《商業法》。

《商務周刊》：19世紀，美國公眾對企業家是強烈不信任的，他們不明白為什么洛克菲勒、J.P.摩根怎么會有那么多錢。而自從中國有了《福布斯》排行榜后，最近一兩年那些首富們紛紛落馬，同樣的疑問也出來了，商業，尤其是原始積累的商業，是不是注定是骯臟、腐敗、道德淪喪、為了金錢不擇手段的？

巴斯：人類按照規則行事很重要。規則保護雙方，這就是商業合同。這就要回到法治，看看法治是多么重要。美國以前也沒有，19世紀初的時候，政府出臺了很多商業法規。你的問題是，當公司開始階段是否注定是腐敗的？我想人就是人，人有時候有缺點。這又意味著在任何社會，任何經濟體中，有法治，商業法、公司法至關重要。你需要跟我有一個交易，走過來跟我說，這是合同，如果我違反了，我本來要給你10個，只給了你8個，我們就要到法庭去。法官說，要不你把剩下的兩個給他，要不就罰款。這讓我保持誠實。所以在商業發展過程中，商業法制很重要，因為它建立了信任。

《商務周刊》：但法治在中國還有一個完善的過程。您提到了信任。美國學者福山認為，美國是高度信任的社會，而中國和東亞是低度信任社會。在剖析中國問題的時候，您是否認為這是一個不錯的觀察角度呢？

巴斯：如果我是在18世紀的美國做生意，我對別人的信任度是很低的。只是當經濟發展了，信任才隨之發展。從根上說，所有的人都一樣，雖然他們有不同的文化，不同的傳統，但他們關心同樣的事，人就是人。福山說東南亞是個低信任度的國家，我認為這是一個過程。看看20年前的經濟，和現在迥然兩樣。戰后的日本本質上是中央集權的計劃經濟，雖然更民主，所以產生了許多問題。美國和德國只是早一步開始行動。在東亞和世界融合的過程中，一個相互信賴的社會產生并發展了。因為規則已經確定了，比如WTO，那是一系列規則，是一個法律組織，是對預期的接受。你向我開放52%，我向你開放52%；你向我開放12%，我向你開放12%。預期，指導原則，確定的措辭，這是開始，然后發展信任。但現在，信任度確實不高。

《商務周刊》：您對中國的改革怎么看？當然，一方面我們不缺乏關于GDP增長速度的報道，但另一方面，貧富之間的差距、城鄉之間的差距、沿海地區和內地的差距擴大令人擔憂。您認為中國經濟的發展是可持續的嗎？

巴斯：你提到的這些差距都很有意思，這些問題對商人以及關心國際事務的人來說都很重要，雖然外國的商人們一般只看到欣欣向榮的地方。這些差距會帶來人口的流動，不高興的人的抗議，導致不穩定。政府希望通過持續的高速增長的GDP來解決人們的不高興。但我認為這將是不可持續的。在某些領域，中國經濟已經出現過熱現象。今年一季度中國GDP的年增長率是9.9%，真是不可思議，太快了！我昨天和一位經濟學家談論過，他認為這種增長是不可持續的，太快了也不健康。他甚至說，SARS對中國來說很糟糕，但SARS讓中國的經濟增長放慢了一些，他認為這可能不是件壞事。所以中國經濟不像美國經濟，美國也有時候太快了，有時候太慢了，但平均下來很好，是上升的。中國的經濟管理者要確保平均速度是健康的。

《商務周刊》：在外人看來，中國的形象是非常矛盾的，比如那本著名的《即將到來的中國崩潰》，是唱衰中國，但另一種中國威脅論同樣在國外很有市場，比如五角大樓一年前就認定，中國日漸增長的財富將導致軍事上的擴張，您眼中的中國是什么形象？為什么大家看的如此不同？

巴斯：是有這些說法。但在我看來，這是一個不可思議的太有趣的國家。在我有生之年，中國都肯定是《華爾街日報》和《遠東經濟評論》非常主要的報道部分。隨著中國的成長，中國對世界經濟的影響將更重要。《即將到來的中國崩潰》，只是在討論中國的某些領域，不同的人視角不一樣。

《商務周刊》：您認為人民幣升值問題真的會成為布什總統下一屆總統選舉的一個綱領嗎？

巴斯：這是經濟部長們說的，但我不認為。有那么多更重要的事情將成為競選綱領。但這事提出來了是因為最近發生了一些不同尋常的事，美國財政部說中國政府應該注意這件事，還提建議。這種事經常發生。美國也曾對日本說過類似的話。但這個話題你我會感興趣，普通的美國人并不會感興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