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商務周刊》:1986至1996年,您由沃頓商學院畢業后,一直在美國的沃頓商學院、紐約大學、芝加哥大學等大學的商學院任教,也擔任過多個國際的公司治理顧問。現在很多學者指出,美國商業模式(ABM)是一種失敗的模式,又有人說,它讓曾經“人性化”的資本主義重新變得野蠻,而它自己也逐漸陷入了困境,但是它畢竟在20世紀90年代獲得了巨大的成功,您如何看待這種現象?
郎咸平:美國經濟是一個非常有趣的現象,基本上是無法復制的。美國有一個適合經濟發展的制度,也很有活力。由于整個經濟體系很有效率,人才儲備豐富,信息流動很快,遇到問題能夠很快解決。
上世紀60年代,美國國際進入一個增長期,許多迅速成長的企業特別喜歡多元化經營,很多企業在原來的行業發展遇到阻力的時候,就開始嘗試各個行業那樣去投資,不過,后來人們發現,所謂的多元化對企業經營效率有很大影響。到了80年代,很多企業開始選擇專業化,產業結構變化產生了新思維。營商經驗很豐富的美國公司因此開足馬力,獲得了90年代高速增長。所以,我們要看到,繁榮這個事情也是遭遇很多挫折積累經驗才來到的。70年代的石油危機,對美國沖擊很大,為了節省能源,于是美國人喜歡的大車變成了小車,而日本資本趁機崛起,大舉在美國擴張,一度買下了很多美國的產業和物業,但是沒有關系,美國自身的經濟活力使它充滿彈性,總能夠找到新的經濟增長點。就像這一次科技網絡泡沫破裂,還有安然危機,美國經濟總是給衰退之類的陰影纏繞,但其實不要緊,有一個良好的制度和企業活力,美國經濟再次起動不是很難的事情。
事實上,美國所有人都受到制衡,不僅僅是美國總統,包括企業的CEO,也不可能朝綱獨斷。例如韋爾奇和接班人伊梅爾特,光是外面的基金經理的意見,他們就得定期聽取。不然,公司就會面臨被用腳投票的困境。美國企業制度的優勢,在于由大多數人發表意見,一般其發展是大多數人共同的選擇,這樣會比幾個人的失誤要少得多。
《商務周刊》:在東方,40多年來,以亞洲四小龍為代表的新興工業經濟體演繹著與西方與眾不同的“東亞模式”,它曾經成為世界經濟中的亮點,也曾經在1997年亞洲金融危機之后受到了普遍質疑,您如何評價“東亞模式”成功和陷入困境的原因,現在是否可以下一個確定的結論?中國經濟轉軌過程中,東亞模式或者東亞共同的文化基礎是否意味著中國應該更多地借鑒東南亞的經驗?
郎咸平:我想很鄭重地提醒公眾,在經濟發展方面,我感覺中國內地已經做得比東南亞各國要好。在1997年的金融風暴之后,除了韓國有例外,其他東南亞各國各地區,都面臨著很深的結構性危機。其增長和中國比明顯遜色。
從1997年以后,我就開始將重心轉移至亞洲公司財務的課題研究。以前一直從事于美國市場的研究,我對亞洲相當生疏,而且美國的一流期刊對于亞洲的研究有相當的排斥性。在1997年亞洲金融危機以后,世界銀行對于亞洲的研究開始重視,聘請我于1998年赴美國華府參與一項亞洲公司治理的研究。這是我第一次有系統地參與大規模的亞洲研究。國際上對亞洲地區的經濟研究而言, 此種大規模的研究尚屬首次。
根據這項研究,我和世行的Stijn Claessens,Simeon Djankov于2000年在Journal of Financial Economics上發表了一篇關于東亞股權結構的論文,題目為《東亞公司中所有權和控制權的分離》。這篇文章目前還是比較受到重視的,論文引用率相當高。我們在論文中指出:東亞國家中家族控股是常態(日本除外),而且家族利用金字塔結構(家族控制A, A控B,B控C,而C控D的方式)使所有權和控制權分離。也就是東亞家族利用較少股權控制了相當多的公司,而且所有權與控制權的分離也給了家族剝削中小股民的機會。我在討論公司治理課題時會詳細討論所有權和控制權分離的問題。
當時針對這個研究課題,我與世界銀行的同事繼續鉆研下去而完成了另一篇論文《大股東激勵與壁壘效應解析》(在2002年發表于Journal of Finance)。這篇文章明確地提出了家族控制權愈高股價愈低,而所有權愈高則股價愈高的實證研究。因此對于亞洲家族而言,所有權與控制權的分離會直接打擊股價以及損害中小股民的利益。
至于亞洲國家的股權為何也是那么集中呢?歐美各國發展現代化企業的時候,亞洲各國基本上還是“蠻荒一片”,制度落后,政府腐敗。我想這些字句描述亞洲各國二戰前后的時期應該是較切合實際的。在這種落后的制度下,最有效率的企業一定是股權集中的家族企業。家族可以透過家族網絡共同營商,賄賂官員,保護企業和組成聯盟抵御外侮。因此自然地形成了家族企業。而且由于家族共同營商的傳統必然形成相互關照的局面。這種心態與歐美各國的“信托責任”心態截然不同。根據我做的研究顯示(Faccio, Lang Leslie 2001),由于歐美各國的股東有著信托責任,二股東常常會反對大股東,因此保護了小股民。但在亞洲各國(日本除外),由于相互關照的傳統,大股東、二股東會聯合起來坑害小股民。這種家族企業上市以后,他們所在乎的仍然是自己家族的利益,因此各家族會聯合起來圖利自己剝削小股民。這也正是亞洲家族企業上市的重要目的。
《商務周刊》:在批評東亞家族式企業對于國家的負面影響的時候,您對日本總是用一個特殊情況來分析,那么對曾經是傳奇一樣的日本增長您是怎么看待的?
郎咸平:日本這個國家是個很奇怪的國家,它的各項制度與其他國家都大不相同。他們的自民黨政府名義上是保守政府,但骨子里卻是真正的社會主義民主制度。最好的例子就是他們為了保護農民,不遺余力地禁止美國農產品進口。而且日本的終身雇傭制度也是社會主義的極致表現。根據以往包括我本人的研究結果來看(La Porta, Lopez-de-Silanes Vishny 1999 和Claessens, Djankov Lang 2000),日本商社均由大銀行控股,雖然每家銀行對商社公司的控股不超過5%,但是卻是數家銀行共同控股商社公司。因此銀行控股總和是相當高的。和其他國家不同,這是股權集中制的另一個表現。
日本經濟的成功是任何國家都無法復制的,大企業相互之間的交叉持股,里面有很多特殊性。在幕府時代,日本幾個武士就能控制住幾千人的村莊,為什么?因為一旦有事情發生,其他地方的武士會聞風趕來救助,明治維新以后,這一種民族習慣也流傳下來,融入了企業界。而這種相互持股集體投票的習慣,我們中國人很難學習得來。
日本和英美歐洲等國不同,他們沒有政府的監管,也沒有西方的激勵合同。但日本人有著一種不同的信托責任,那就是日本人對工作認真執著的態度。每一位日本人都想在本位內把自己的責任做好。但是公司經理人員對股東是什么態度呢?根據Yoshitomi (1997)的調查來看,日本經理人員最重視的還是勞工的利益。因此他們的結構更類似于歐洲大陸國家。由于經理人員重視勞工利益,所以必然會輕視股民的利益。這也就是日本的代理人成本很高的重要原因之一。但如果說控股銀行和經理人員聯手剝削日本的股民,那是絕對不可能的。至少到目前為止沒有一篇研究報告找到剝削股民的證據。
對于韓國,也不應該神化。大企業和政府聯系太緊密,到頭來的后果一樣很嚴重,現代公司的負責人最近就自殺了。我們不能僅僅看到一個三星做得好,就認為是韓國企業如何如何,又引申出一大堆道理來,這種態度不是很正常。
《商務周刊》:同樣是市場經濟,歐洲和美國商業模式為什么有那么大的區別?
郎咸平:我和一位意大利的年輕助理教授Mara Faccio共同完成了《西歐公司的最終所有權》一文,并于2002年發表于Journal of Financial Economics上。該文指出,歐洲各國竟然也是以家族控股為主,因此我提出“家族控股是常態,大眾持股反而是特例”的觀點。但歐洲家族所有權和控制權的分離狀況不如亞洲嚴重,因此其對中小股民的剝削亦較輕。
我和Leslie Young,Mara Faccio合并了前述東亞和西歐的股權資料,在2001年的American Economic Review上發表了《股息和利益侵占》一文。我們利用公司派發股息資料以了解西歐與東亞兩地區對股民剝削的情況。我們的結論是:歐洲剝削情況較東亞輕,而且歐洲的第二大股東有著制約大股東的能力;但亞洲的第二大股東與第一大股東卻經常聯合起來剝削其他中小股東。國內也有所謂一股獨大的問題,吳敬璉教授就曾提出建立第二和第三大股東以制衡大股東的建議。當然吳教授的建議有其理論可行性,尤其是在歐洲,但在亞洲可能就會碰到幾個大股東相互勾結而剝削其他小股東的局面。
歐洲大陸國家由于重視社會主義,因此經濟政策的實行很多時候必須考慮到勞工的福利問題。而對于經理人員而言,他們所需要的可能是增大規模,減少追求利潤極大化的風險以免自己受到高風險波及,同時盡量不要做風險大的公司重組。這些思維肯定和股東有沖突,但是勞工所追求的卻類同于經理人員所追求的,例如,他們也不希望公司風險高,因為可能會受到高風險的波及而影響到他們工作的穩定;他們也希望公司擴張規模而不是減小規模,如此一來他們就可以得到更多升遷以及更高薪的機會。但對于股民而言,他們肯定不喜歡付高工資,但發工資的最終權力仍在經理人員手上,因此經理人員絕不會如同股東一樣的厭惡給勞工加薪。
美國制度又不太一樣了。美國移民政策造成民眾的流動性,多樣性及推崇個人主義的精神特質,影響了人與人之間的聯系。公司股東、經理人員與勞工之間僅存著合同的關系,缺少忠誠關系。而管理人員的表現也受到市場的客觀評價。如果公司不追求利潤極大化而導致經營不善,市值大跌,則有可能被其他公司惡意收購,經理人員遭解聘,而由更有能力的人接替,因而造成公司價值上升(Jensen Ruback 1983, Palepu 1985,Morck, Shleifer Vishny 1988, 1989,Martin McConnell 1991)。以英美兩國而言,這種收購行為有效地加強了公司治理,從而保護了小股民(Manne 1965,Jensen 1988,Scharfstein 1988)。但這種惡意收購在政治上還是很難過關,因為大家都擔心人員被解聘,公司關閉并被分解賣掉。因此美國很多州都慢慢施行立法禁止惡意收購。到了90年代,這種惡意收購的年代一去不復返了。
而兩個區域(美國與歐洲大陸)代理人成本的高低塑造了一個股權分散以及股權集中的溫床。在代理人成本高的歐洲大陸,每單位資產市值必然較低,因此大大打消了私營企業家上市的念頭,這也是為什么歐洲大陸股市不如英美發達的原因之一。就算上了市,也必須有一個大股東能隨時監督經理人員,否則由于經理人員與勞工或政府的思路太類同,不利于股東。
但美國就不同了,美國企業代理人成本低,而且美國施行嚴刑峻法以保護股民,并對家族企業大加撻伐, 減少壟斷,希望建立一個自由競爭的營商環境。例如美國司法部利用反托拉斯法控告微軟,因為微軟壟斷性太強,影響了自由競爭。這種思維在歐洲大陸或是亞洲是不可能被理解的。舉例而言,在20世紀,美國很多大家族隱姓埋名紛紛成立信托基金(Trust)以遙控企業。各位讀者是否記得美國反托拉斯法案的英文是什么(Anti-Trust Law),那么也就是反家族壟斷。在此種壓力下,私營企業家族希望上市套現,而且由于代理成本很低,每單位資產市值必然較高,更增加了企業上市的誘因。此外,由于代理成本很低,小股民也愿意進場,因為他們本身不需要監督經理人員,外在環境會導致經理人員追求股東利益極大化。
《商務周刊》:您是怎么看待中國的企業組織和治理結構對美國、德國和東亞國家的學習?
郎咸平:我覺得,內地很多時候把外國企業制度的概念和實質沒有弄清楚,就匆忙急著說學習,表面現象很多,但是實際的精神卻沒有領會把握住。例如,所謂的企業組織和治理結構,就要以股東利益為最大回報。企業管理者要尊重制度,建立制度,讓公司能夠自行運轉,產生效益。
很多時候,中國首先面臨的不是學習誰的問題,構建所謂的公司文化也不重要,國有企業效率低下,也不是內地經常聒噪的產權問題,而是因為經營本身水平太差,一開始做大就是亂投資,所以到了后來,很難收拾殘局。實際上,企業要做得好做得大,就要充分放權,要讓每個部門每個人最大能力都能發揮出來,形成一套獨立運作的制度,形成一套公司紀律制度。這一點,全世界各國做得好的公司精神都是相通的,這才是我們要學習的,而不是僅僅著眼于模仿外面的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