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秋天,分田到戶,我家分到了三畝半上色稻田。當時,妻子樂壞了,有事無事都到田里去轉悠。——看排灌的溝渠是否還要疏通,看擋水的田埂是否還要加固,看田里的綠肥是否還要追肥……所謂“綠肥”,實際上是一種軟藤植物,叫藍花草籽。春天一到,就牽藤開花,長得又綠又“肥”,整田時,壓入稀泥里,幾天后就會腐爛,變成肥料,人們把它稱作“綠肥”。肥“綠肥”長出的稻谷,米質好,既清悠,又香甜。那時,村民們都多用“綠肥”,很少用化肥。
我在城里教書,妻子還帶著小孩,將一擔一擔的農家肥挑到田邊,堆成一個圓錐形的“堆堆”,然后從池塘里挖起一桶桶的污泥,將這些“堆堆”用污泥“泥”緊,好讓里面的農家肥發酵、腐爛,以備第二年整田時撒入稻田里。
雖然忙,但妻子和小孩整天樂悠悠的。我家是“半邊戶”,我吃商品糧,每月只有二十幾斤糧票,當時,生產隊實行“工分奪糧”,妻子一人在家,爭得的工分少,“奪”不了多少口糧,因此,我家是隊里公認的“缺糧戶”。看到那三畝半上色稻田,妻子喜滋滋地對我說:“明年,我們家‘保管’就不會缺口糧啦”責任田到戶,我也有了“責任”。每當休息的時候,我就匆匆趕回家去,幫助妻子看管責任田,干些雜活。第二年春耕期間,我還請了三天假.專門耕整這三畝半責任田。這時,妻子已將田里作“綠肥”的藍花草籽割了,一捆一捆地放在田埂上,我就耕田。田耕完后,我們又將那些藍花草籽撒入田里,并用腳踩入泥水里,然后借來機磙船,一連打了三遍“磙”,直到那些作綠肥的藍花草籽全沒入泥水里……我又將妻子堆在田頭的農家肥—擔一擔地撒入田里,還把界邊田角沒翻整到的地方用鍬翻了一遍,再用腳將泥塊踩溶,然后才回學校。
兩周后,我抽空回到家里,只見田里的藍花草籽已經爛掉了,變成了黑色的軟泥。軟泥上籠罩著一層薄薄的紫氣,如同我家屋櫥上輕輕繚繞的炊煙,又如蒸籠里剛蒸熟的米飯上冒出的熱氣。妻子說,“你只將田再翻整一遍,以后就不用你管了。”于是,我便又將這三畝半責任田翻整了遍,連夜趕回了學校。
這時,學生正面臨著高考復習,我再也沒有回家了。聽說,妻子一人在家,帶著小孩,起早摸黑,只用了五天時間就將這三畝半責任田全插上了秧——還說,我的五歲的小孩也下田插過秧。等到高考的各種工作結束,已是七月下旬了。我回到家里,看見我家責任田里的水稻正在吐穗,那乳黃色的穗尖從綠色的稻梗里悠悠抽出,清新、優雅,如散花湖上輕輕飄逸的云朵。我仿佛從未見過這么美麗的東西,想說她像楊花,但又覺得楊花沒有她這么清秀;想說她像李花,但又覺得李花沒有她這么淡雅。仿佛中,我只覺得她是“偷來的梨蕊”,“借得的梅花”——不是“瀟湘妃子”,而是我的妻子,一個勤勞的農村婦女所培育……陣陣清風吹來,田野翻卷著綺麗的稻浪,陽光下,如煙霞涌動,如彩綢起伏。田間,我的妻子正在除稗子,她仿佛站在花叢中,又仿佛站在云錦里。我的心醉了,醉倒在田埂上……仿佛中,見我的鄰居田大伯悠悠來,他仿佛著了魔,嘴里喃喃念著:“畝產要過千斤,過千斤,比‘搞集體’,要翻一倍,翻一倍……”
果真,秋收一過磅,三畝半責任田共收稻谷四千零一十八斤。除上交國家的公糧外,還賣了一千斤高價糧。當時的公糧水費和各種提留少,我把各種費用交齊后,一算賬,每畝純收入一百五十元零八角整。這是一個令人驚詫的數字,當時我的月工資只有四十七元五角,多數人的月工資只有二、三十元。妻子樂得臉上泛起了桃紅,我也一有時間,就到田里去逛逛,走走,仿佛那兒有我們追尋的夢……
這樣過了兩年。兩年來,我家的生活如芝麻開花——節節高,村民們的生活也如此,我的鄰居田大伯會種水稻,人稱“水稻狀元”,還蓋起了樓房。可是,有一天,妻子卻憂心忡忡地對我:“孩子們大了,要上學了。學校離家遠,又是湖區,路難走,能不能把孩子帶進城里讀書去﹖”我說:“這責任田怎么辦﹖”妻子說:“給別人種吧。”——“給別人種﹖……”她見我吃驚的樣子,接著說:“聽說城里有小工做,我在城里做點小工,送孩子上學,寧可日子過‘窮’點,可不能因為這三畝半責任田荒蕪了孩子們的學業。”我說:“‘窮’倒不要緊,我們‘窮’慣了。只是城里實行糧票購米,萬一買不到‘高價米’怎么辦﹖”
正在我們發愁的時候,在村頭窯廠打工的河南老鄉登門了。這位河南老鄉我認識,駐馬店人,精明、誠實,周圍的人都喜歡他,親切地稱他為“河南駐馬”。河南駐馬不知從哪里探知我們進城的事,進門就說:“田租給我種,田錢我交,每年還另給你600斤大米……”我驚呆了:“600斤大米……”河南駐馬點頭彎腰:“是,600斤,一斤也不少”妻子說:“‘駐馬’——我們不是想‘放田租’,只是怕城里買不到‘高價米’——一旦有了米,我們就什么都不要了……”河南駐馬一揚手,誠懇地說:“嫂子,別說什么了,一言為定”說完,打了個“響指”,興沖沖地走了。
真的,第二年秋收后,河南駐馬將600斤大米送到了我家,惹得周圍的老師對我這“半邊戶”也羨慕起來了。他們開玩笑地說:“你們家像地主,‘放’田租,不勞而獲,當心今后再‘斗’地主。”說得我們全家哈哈大笑的。——真的呢,我們像地主,過上了不勞而獲的“地主生活”呢﹖
事情又不知不覺地過了兩年,第三年春天,河南駐馬來到我家。我很吃驚,怎么春耕大忙期間有空進城呢﹖我還沒問原因,河南駐馬便對我說:“糧食賣不出去了,公糧、水費、村提留又增加了,種水稻已算不過賬來了,我把你的三畝半責任田改種西瓜吧。——我還是按600斤大米的錢折給你,你就在城里買‘高價米’吧”看到河南駐馬那誠實而又為難的樣子,我說:“田,隨你種吧,田租錢也隨便。”
話雖這么說,但我對我的那三畝半責任田仍有想法——上色稻田改種西瓜,豈不怪事﹖一個星期天,我悄悄地回到了我的那三畝半責任田里……河南駐馬真會做事,他把田整得如水面般平坦,又在田頭搭起了棚,吃住都在那里。只到我高呼“駐馬”,他才抬起了那黝黑的臉,揮一把汗,大聲說:“放心吧,準個比種水稻強。”我見幾位老鄉的責任田都改種雜糧了,只有“水稻狀元”田大伯還在種水稻,于是,沒多說,告別河南駐馬,走了。河南駐馬忙,也沒挽留我。
暑假,天氣炎熱,我在家里歇暑,河南駐馬敲門了。他背著幾個大西瓜,汗流滿面地,對我說:“公糧、水費和各種提留,我已替你交了。”接著,又從口袋里掏出一把鈔票,說:“這是給你的田租錢。”我實在不好意思,河南駐馬說:“收入還好,比種水稻強……”說完,將錢往桌上一放,匆匆地走了,并說還有瓜要賣,忙……
這樣,又過了兩年。一天,河南駐馬又到了我家,他對我說:“現在的田種不起了,種西瓜也虧本,你把田退掉吧”說完,又拿出一迭錢:“這是應給你的田租錢。”我說:“虧本,還給田租錢﹖”河南駐馬連聲說:“虧本,也要給,這是原先答應的……”說完,低著頭默默地走了。
于是,我想到了將這三畝半責任田轉讓給別人種,便回家去處理這塊責任田。我首先找到了田大伯,還沒有等我開口,田大伯便說:“田真的種不起了,每畝要交二百多元田錢,種‘綠肥’有人‘偷割’去養魚,只得多施化肥,成本高,不管怎么會種,都得虧本……”田大伯告訴我,他的田已拋荒了,目前,他已是“英雄無用武之地”了。我抬頭看村子前面那片上色稻田,已是一片青青的雜草了,上面有牛羊走動,牧童奔跑,便對田大伯說:“田都拋荒了,今后怎么辦﹖”田大伯說:“村里打算將這片田地挖成魚池,包給私人養魚,到時就不收田錢了。”——“挖魚池﹖稻田南邊已沿湖‘圍筑’了一片魚池,還把這片上色稻田也挖成魚池﹖”田大伯不語,我只得滿懷疑慮地走了。
不久,傳來的消息說,村里借來挖土機,將這片責任田挖成了魚池,連同我的那三畝半責任田……不久,又聽說承包魚池的是種我的責任田的那位“河南駐馬”。
我的責任田變成了魚池,變成了“水府”。——美麗的上色稻田消失了,“千家迎禾稻”的場面沒有了。我心憂傷,得回去看看。河南駐馬熱情地接待了我,說:“去年養魚形勢好,一斤草魚可賣三元五角,一斤鯽魚可賣四元多,賺了一萬多元。”但我無心聽這些,我只想我的那三畝半責任田,它變成了魚池,蕩著清冷的波浪……我的責任田就這樣消失了。河南駐馬好像怕我是“還鄉團”——討還責任田。便對我說:“你來得正好,我正想送點魚給你,打幾條魚你帶去吧。”但我無心聽他的話,我心中想的是那一片美麗的田野,那是一片云霞,一片錦緞……想著想著,我仿佛覺得那清波蕩漾的魚池中間出現了如散花般飄逸的稻穗,稻穗中間,田大伯在指手畫腳,我的妻子兒女也在其中奔忙……于是,我便飛起一腳,將“河南駐馬”送給我的魚,連同魚簍一起踢入魚池,憤憤地走了。
過了幾年,我見城里的魚價越來越低,上色草魚一斤只賣二元,上色鯽魚一斤只賣二元五角——傳說是魚池越來越多的原因。于是又想到了承包魚池的“河南駐馬”:“他目前的境況怎樣﹖”一打聽,說“河南駐馬”養魚“虧干了老本”,前幾天偷偷地逃跑了。
照說,我與那三畝半責任田已毫無關系了,村里已沒有收我的田錢了,我也不需要責任田了。但是,不知為什么,仿佛有一種崇高的使命和責任在驅使,我又一次地回到了我的那三畝半責任田那里。——田消失了,只有一片荒蕪的魚池。淡綠的池水上面凝聚著一層白色的霧氣,如輕籠的寒煙。田大伯一人蹲在魚池旁,像釣魚的樣子,仿佛在思考什么。我走近,才驚動了他。他連忙招呼我:“你回來啦”我點頭,說:“田大伯,你是不是想承包這片魚池﹖”他站起來,慢慢地對我說:“誰承包得起﹖這片魚池是責任田改挖的,不比原先‘沿湖圍筑’的老魚池。老魚池水面大,按原先的承包合同收費,費用低,這片魚池需按‘上色稻田’收費,“池埂”也算面積,田價又漲了,每畝‘水面’得交三百多元,魚飼料又漲了價……‘河南駐馬’那么精,都虧干了老本,嚇得逃跑了,誰還敢接手﹖”我說:“總得有個解決的辦法。”田大伯說:“我正想找你,你能不能給村里弄點錢,我們請推土機將這片魚池推平,造出一片‘新田’,趕在明年春上落種插秋,或許會有轉機……”沒等田大伯說完,我便爽快地答應了。
后來聽說,田大伯和村長多方籌錢,請來了推土機,加上村民們日夜苦戰,很快,這片魚池便成了一片“新田”。這時,我仿佛了結一樁心愿,感到肩上的石頭放下了——久而久之,責任田的事便淡忘了。
誰知,第二年秋季,河南駐馬又到了我家。我感到驚訝。他也看出了我的心理,忙說:“去年承包魚池‘虧干’了老本,不是逃跑的,是回家借錢來交承包費的。有便車,走得急,沒跟村里說。開春后,我來到這里,剛好村里要將這片‘新田’承包給私人種,我就大膽接下來了。今年,中央號召‘減負’,每畝田只交80元的田錢。除去開支,今年純收入近萬元。”接著,他從口袋里掏出一大包錢,說,“這是田大伯托我還給你的,田大伯和村民們很感謝你。”說完,就要離開,說是回家去。我說:“明年不承包那片‘新田’了。”河南駐馬說:“現在,農村負擔減輕了,每畝只收80元田錢,村民們紛紛要種自己原先的責任田,我還能‘占著’不放﹖”停了一會兒,他說:“只是,你的那三畝半責任田……”他吞吞吐吐地,猶豫了一會才說:“能不能繼續租給我種。村長說,你的三畝半責任田還是給你,在老地方。——我在窯廠打工,順便種,我和田大伯商量:全村都種‘綠肥’,聯片管理,這樣可少施化肥,降低成本,年底我照樣送給你600斤大米……”聽了這些話,我的心都酸了。
河南駐馬沒有明白我的意思,更加惶恐了,連聲說:“不送米,照600斤的大米折錢……”我幾乎要流淚了,親切地說:“我的好‘駐馬’,米——錢——都不要。田,——你種吧”河南駐馬像小孩子似地跳起來,一把摟住我的脖子:“好,夠弟兄,咱倆找個小酒館,醉一醉吧。——只是,田租錢,我照樣給你……”說著,眼淚簌簌地流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