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發卡

蝴蝶發卡

街上猛烈的寒風把城市吹得像一個巨大的老人在不停地咳嗽 ，滿世界都是響聲，那種咳嗽聲簡 是驚心動魄，令行人不由警惕地小心翼翼地疾步走著，雙手捂著腦袋，生怕被那些掛于高樓上的廣告牌突然一下子砸下來。這樣的事情已經發生過多起，所以，一到風猛刮的天氣，人們便多了一份小心和惶恐。

猛哥現在也正在街上走著，他好像并不害怕空中有東西突然掉下來似的，他好像把生命看得很淡，他沒有疾步如飛，更沒有把雙手捂著腦袋。他像平時那樣慢吞吞地走著，雙手插在褲袋里，很散慢的樣子。其實，只要仔細看他，便會發現他的眼睛里充滿著氣憤痛苦和悲傷。

也就是在十多分鐘以前，猛哥從外面回家，當他把鑰匙插進鎖孔時，卻發現怎么也打不開門。他突然有了一種不好的感，屋里肯定發生了令他不敢想象而痛苦的事情。他收回鑰匙，氣憤得渾身發抖，握緊著粗大的拳頭猛烈地擂門，發出一陣陣沉悶的響聲。

門終于打開了，門里面露出了女人那張緊張而蒼白的臉，女人的頭發散亂著，看樣子是來不及梳理了。她的嘴唇哆嗦著，說，你……然后就說不出話來了。女人的身子擋在門縫，好像在隨時地阻止著他在進入。那一刻，猛哥簡直氣得要發瘋了，怒火卟卟升騰，如果依了他那暴躁的脾氣，他肯定會怒發沖冠地沖進去，把門關起來，然后將那個男人和自己女人打個半死。他相信，他們即使是兩個人一起上來跟他拼命，也根本不是他的對手，猛哥 了十多年的鉗工，那有力的雙手一拳可以把人打個半死。

可是，突然連猛哥自己也不知道怎么了，他一下子理智得令人不可思議，他對著老婆冷笑了一聲，然后就往樓下走去。當他聽到了關門聲時，忽然心里又非常地后悔起來。他娘的，我怎么成了這么一個懦弱的人呢？而且這并不是自己的過錯啊。即使就是拿拳頭教訓他們一頓也不為過啊。可是，現在他連那個男人是誰竟然也不知道，這不是太便宜了他了么？而且，他這么一走，好像是他做錯了事情似的，不小心打斷了老婆和那個不知道的男人的好夢。

猛哥轉回顧了身子，又想沖上去，可是猶豫了一下，又朝院子外面走。他當然受到了一種極大的恥辱，滿腔憤怒。

他現在怒發沖冠地往大街上走，好像是要去對某個好朋友傾訴，也好像要去告訴那個男人的老婆，然后一起聯手來對付他們。

可是等到猛哥一走到大街上時，他忽然發懵了，因為他才發現自己并沒有什么目的，既不是要對某個好朋友傾訴，也不是要去告訴那個男人 的老婆，而且他連那個男人 是誰也不知道，那又怎么去跟他老婆說？

2

猛哥本來今天心情很不錯的，因為他今天專門起了一個早床，去了商店一趟，給老婆買了一個小小的禮物----一只很好看的彩色發，那是透明塑料做成的，像一只花蝴蝶。今天 是老婆子的生日。他一定要送一個小小的禮物給她，哪怕這個禮物并不金貴，但的確代表了他的一片心意。

與老婆結婚十多年了，猛哥從來沒有在她生日的這一天送過禮物給她。這并不是因為他的小氣，而是他這個人太粗心了，他自己也明白自己不是那種生活上很心細的男人 。老婆那人也是，從來也不提醒他，而每次生日一過，便要冷嘲熱諷地對他說，你連我的生日 也記不得呢。眼睛里充滿了一種怨憤。猛哥這才記起來，使勁地拍著自己的腦殼，說，你看我這記性，大概是被狗巴走了。可是到了下一年，他又是這樣健忘。

那時，猛哥廠里的效益不錯，而且經常加班加點。一年到頭，連星期天也沒有 休息過幾天，一回家，除了吃飯洗澡，便是埋頭大睡，不養好精神，哪有力氣上班？所以，家里大大小小的事，一律是老婆包了，老婆子的生日 他也更加 不記得了。廠里后來越來越差，再后來工人們幾乎都沒事可做了，一律閑在家里，猛哥也是其中之一。

這人呀，一旦空閑起來，以前生活中許多忽視了的事情，現在忽然統統地浮上了心來。雖然 心情不好，因為沒有工資了呀。但對于猛哥來說，他就死死地記住了老婆子生日的這一天。老婆子的生日是非曲直12月15號。到了12月份，猛哥每天幾乎要看三到四次日歷，生怕到時候又忘記了似的。他也沒有對老婆許諾，說你今年生日我要送你一件禮物。他沒有說。他覺得到時候給她一個意外的驚喜，那可能會有意思一些。

所以，今天一大早，猛哥就爬起了床，老婆問他起這么早做什么，他卻說他要去人才市場看看，看是否找得到一份事情做，老是在家里呆著人肯定會發瘋。又說，他起碼要中午才能回家 。猛哥說后面的這一句話，其實是隨便說的。

給老婆買一份什么禮物呢？猛哥邊走邊想，其實，這冬天給她買一件好衣服是最合適不過的，可是，那得需要不少的錢。所以，他連那些地方都沒有去。而是去了幾家化妝品商店看了看，可是，他發現那些口紅胭脂護膚霜之類的東西也都很貴，動不動就是幾十塊。抵得他半個月的生活費了。而且，猛哥看著那些化妝品，心里在想，這些東西沒有什么紀念價值，涂完了也就沒有了。他要買一件價錢既不貴的而又有紀念意義的禮物。

那么，究竟買一件什么東西呢？

商店里很溫暖，也擺著幾排漂亮的塑料椅子，于是猛哥干脆坐了下來，歇一歇，更重要的是，他要在這個溫暖的地方，把送給老婆的禮物想清楚，免得一頓亂跑，何況外面的天氣也很寒冷。猛哥把一條腿架了起來，俯著上身，一只手便撐在下巴上，眼睛便打量著那些來來往往的女人，他似乎要從她們的身上尋找到自己需要的東西。

他那個沉默的姿勢很像那個有名的雕像 思想者，所不同的是，他的眼睛在不停地掃視----雖然他的腦子里也在思考著問題。但令他很失望的是，他沒有從眼前那些女人身上發現合適于老婆的東西。于是，他望了一陣，便不再望了。低下頭來，自己想著。這個時候，他才有點像那個思想者了。

猛哥起碼想了半個鐘頭，才突然高興地一拍腦子，站起來，哦，就買這個，就買這個。他的自言自語，引來從他身邊走過那些女人的驚訝的目光。

3

猛哥猛哥重新來到了寒風吹拂的大街上，他現在一點猶豫的神情也沒有了，他飛快地走著，似乎要去哪里買什么東西已經非常明確了。

他剛才苦思冥想，才回憶起他和老婆剛談戀愛的時候，他送了一個彩色的塑料發卡給她，那是他第一次送禮物給她。那時候，這樣的發卡還不貴，只有三角五分錢一個。那天晚上，他不聲不響地從口袋里將發卡拿出來給她看，她好高興啊。她似乎激動得嘴唇直打哆嗦。她只是張著眼睛看，并舍不得伸手去拿，她好像一伸手，那只蝴蝶一樣的發卡就會突然噗一下飛走了似的。

發卡擺在猛哥粗糙的大手里，真的像一只小巧玲瓏的彩色的蝴蟆。猛哥說，你戴上呀。她搖搖頭，不拿。她撒嬌地說，我要你給我戴上。猛哥嘿嘿嘿地笑了起夾，說，好，我給你戴上。于是他親手給她戴了上去。

猛哥和她的戀情還在繼續，后來就準備談結婚的事情了．大約是五個月之后罷，有一天，她約他出來，話還沒說，突然嗚嗚地哭了起來。猛哥不知所措，弄不清她為什么哭泣，而且這么傷心。猛哥勸她說，什么事你說呀?她仍然哭，好半天才嗚嗚咽咽地說，你送給我的那只發卡不知怎么弄丟了。

猛哥聽罷，頓時哈哈大笑起來，說，我還以為是出了什么大事哩，沒關系，我明天再給你去買一個。想想又補充說，不，要買就多買它幾個

可是，猛哥再也沒有買到，是因為市面上沒有這種發卡賣了。所以說，市面上的東西怪得很，有的東西你不想要吧，它一年四季都有，而有些東西卻不一定，像風一樣，一陣風刮過去了就再也沒有了．就說猛哥給她買的這個彩色塑料的蝴蝶發卡吧，好像也被風刮走了。第二天，等到猛哥再去買時，居然沒有買了。猛哥死活也不相信，問那店主，怎么就沒有了呢?你怎么不進貨呢?那店主說，這種東西像刮風一樣，流行過去了。猛哥沒辦法，但也不心甘，你這里沒有人家那里總還是會有的吧。于是跑遍了所有的商店，還包括了那些小攤子，也真是出鬼了，不怕你有錢，還真是沒有。他那天真是累得夠嗆，但這沒有關系，重要的是沒有買到彩色的蝴蝶發卡。她見猛哥為她跑了—天，還是沒買到，便又流了眼淚，她愧疚地說，這是愛情的信物，卻被自己不小心弄丟了。猛哥心里也很感動，你想想，只不過為她買了—只那樣的彩色蝴蝶發卡，她就深深地放在了心里，真是有味道啊。也就是那天晚上，猛哥便把她睡了。她對猛哥說，你以后還要給我買一個那一樣的蝴蝶發卡。猛哥說，只要有賣，我一定給你買一個，但他連續幾個月在商店里看，硬是再也沒有了。再后來，這買蝴嫦發卡的事也就漸漸地忘記了。結了婚之后，—切都馬虎起來，疏忽了起來，猛哥甚至于連她的生日也忘記了。

猛哥迅速地在大街上走著，他來到了一家又一家商店，去尋找那種蝴蝶發卡，找到第三家他真的發現了那一種塑料的透明的蝴蝶發卡擺在玻璃柜臺里。他開始還有一點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這真是有味道喇，消失了這么多年的東西突然又出現了。當時，他高興得幾乎要叫喊起來，什么叫如愿以償?這就是。他馬上買了一個，然后把它小心地放在了衣服口袋里，一只手緊緊地抓著它，似乎害怕它飛走了似的。

可是，令他沒有想到的是，家中居然發生了這種令人氣憤的事情。

4

天氣非常的寒冷。猛哥慢慢地走著，誰也不知道他的心里面有多么痛苦。他漫無目的地走著，不知要走到哪里去．他的雙手插在口袋里，左手還一直緊緊地握著那個蝴蝶發卡。他發現自己的所有的痛苦和憤怒都聚集在了左手上，他還似乎聽見了那個蝴蝶發卡被他抓得尖銳地叫喊起來。

猛哥從來沒有懷疑過老婆，他一直認為他兩人之間絕對不會發生對不起對方的事情。即使現在兩人都失去了工作，經濟上陡然緊張了起來，兩人也沒有為此吵鬧過，但他絕對沒有想到她會做出這種事情桌．那么，那個男人是誰?她的老同學?還是一個大款?或是廠里的某個頭頭?猛哥猜測不出來。他真是氣昏了頭。要是依了他的脾氣，他不打死他們才怪呢。老婆究竟是為了什么?經濟上的?還是感情上的?或者是生理上的?

廠里的有些事情他也不是沒有聽說過，有些沒有了工作的女人，為了生計所迫，就是去陪舞陪唱，有些甚至去做雞。另外還有一些女人，大概比雞要好一點，即便是出賣肉體，只是從那些比較固定的有錢人或有權勢的男人手里拿回一些報酬。不過，這類女人不論做哪一行，價錢都比較低。他也曾經跟老婆說過，我猛哥即使再窮，也絕對不會讓你去做那些事情的。當時老婆只是笑笑說，如果家里吃了上頓沒有了下頓，那也難說喲。猛哥拍著胸部說，至于嗎?至于嗎?我們不是有勞動的雙手嗎?可他絕對沒有想到，老婆的話居然成了令人難以置信的事實。

穿過于幾條街道，猛哥不由自主地走進了公園。平時他是很少來這里的，和老婆孩子也只來過幾次，他一個人來絕對是第一次。他沒有料到自己一個人走進了公園，居然是因為發生了這種令人氣憤的事情。因為天氣的關系，公園里幾乎沒有什么人，一切顯得是那樣的冷冷靜靜空空蕩。猛哥走到一個亭子里坐下，拿出煙來抽著。亭子下面就是湖水，那湖水被風吹得像一個巨人那多皺的臉，飄浮在水面上的樹葉，則像是那臉上的一個個蒼老的傷疤。他望著那一湖動蕩的水，竟然生出一種跳進去的沖動。但又暗暗地覺得自己這種想法太過于好笑了，太沒有男子漢的氣魄了。如果人們知道了事情的真相，那很可能嘲笑的不是他老婆，而是他猛哥。

他不停地抽著煙，冷靜地一想，發現過去的有些事情的確有些不對頭，他和老婆沒有了什么收入，孩子又要讀書，一家三口每天都要開銷，他一天到晚急得團團轉，四處找事情做，有時真是恨不得去搶它一把銀行了．老婆卻似乎沒有他那么焦急，并且還勸他，要勇敢地面對現實，也不要太性急。猛哥本來連煙也想堅決地戒掉，老婆居然拿出錢給他，叫他繼續抽。并且說，我們家還不至于窮得連男人的煙都供不起了嘛。他當時也沒有多想什么，只是有點困惑，問老婆的錢是從哪里搞來的，老婆說，哪來的?還不是我以前的那點私房錢?于是，猛哥也就沒去追問了，他心里非常感謝老婆，覺得老婆畢竟是個細心的女人，比自己會過日子。可是，他哪里會想得到，老婆肯定是以這種出賣肉體的方式來賺取報酬的。我的天哪，我不是成了吃軟飯的男人了嗎?一陣深深的羞愧愧和恥辱涌上了心頭。他哪里又想得到，老婆竟然把事情隱藏得這么深啊。他真是一點也沒有發覺。

風很大，猛哥感到渾身發抖．他不停地跺著腳，搓著雙手．他沒有想得到自己也落到了這樣一個下場。平時，他是很看不起那些連老婆孩子也養不活的男人的，那些家伙手里又沒有錢，又放不下工人的架子，根本不去找事情做，寧愿坐在家里打兩分錢一炮的麻將。猛哥從來不打麻將的，他雖然一時沒有找到比較固定的事情做，但他一直在努力地尋找。他幫別人守過一個月的倉庫，后來還幫人搬運了一陣子貨物。雖然時間都不長久，但畢竟零零碎碎地也做了一些事情。可是他沒有想到老婆也做出了這種事情。

他真是連自己也想不清楚了，今天肯定還是要回家的，回家之后到底是與老婆離婚?還是將她扎扎實實地打一頓，逼她交出那個狗男人來，然后再將他打一頓?可是一想，猛哥似平又做不出來．他是一個很要面子的男人，如果一打架，鄰居們都會知道了這件事情，那真是沒有臉皮再見他們。但是，如果不出這口氣，人都會活活地憋死去。而且，更重要的一點是，女兒放學回家了，他如果一旦跟老婆打起來，，那無疑對女兒的刺激很大。女兒讀初三了，很快就要考高中了，而且成績不錯，他們都覺得女兒很有希望考上重點高中，現在正是非常緊張的時候，如果在這種關鍵時刻，分散了她的思想，她再也無心讀書了，那豈不是害了她一輩子?

正是基于最后這一點考慮，使猛哥終于打消了大吵一場的念頭，他的心里一下子便軟了下來。

再怎么說，這畢竟是大人的事情，而且是一件極不光彩的事情，不應該讓女兒來分擔這份痛苦猛哥終于想清楚了，為了女兒，他準備獨自忍受這份巨大的痛苦，裝著無事一樣，一直到女兒上了大學，到那時候，他再來處理這件事情。

女兒……猛哥的眼里忽然涌了淚水。

他握緊拳頭，重重地一拳砸在木欄桿上。就這么決定了，猛哥深深地透了一口氣，站起來，望著湖水，從口袋里拿出來那個蝴蝶發卡，然后朝空中輕輕地一拋，蝴蝶發卡便像一只真的蝴蝶一樣，在寒風之中很漂亮地飛了起來，然后輕輕揚揚地向湖水里栽去。

□編輯 金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