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久居城市,從春風(fēng)中總能嗅到大自然的呼喚。雖然無雨紛紛,借問空氣陽光,分明遙指著清明時節(jié),竟想起杳無可尋的杏花村來。忽一日嫌回家尚早,叫聲停車,徑朝一座山探尋而去。
山名暫不說,說了你也不相信,因為我也忽略過它的存在。它是被周圍的樓房嚴(yán)嚴(yán)實實遮蓋的,沒料想有曲徑而通幽。徑是石階,然低頭看去竟是墓碑鋪就,踏上去便有些沉重。柔和的斜輝下,一層層倒下的碑文依次在眼前浮現(xiàn),人群紛紛在那個戰(zhàn)亂的朝代倒斃,橫尸遍野。民國、民國、民國……倒下的十之八九在民國年間,也有光緒、道光、嘉慶,最遠(yuǎn)的是乾隆,那是一塊為“先妣熊門楊氏”所立的漢白玉碑;最近的是“公元一九五一年故顯妣李母田氏之墓“孝女菊立”,此后斷無可考。
我走走停停,躬身匍伏,或以手扒開綠草,或用腳撥去黑土。“乃就蕪穢雜沓中摩挲審視”,磨冼沉戟認(rèn)前朝。那是一幅幅哀亡圖、一陣陣斷魂曲,子送父,弟悼兄,妻哀夫,侄祭叔,人亡家破,哭號慟地。家祭之外還有公祭,有“闔族公立”之碑,有“奉公尤能恪盡職守賴君長助之力因憂傷過度扶病返漢”的某“先生之墓”,有“武漢文化界同人敬立 撫(?)州陳大悲先生之墓”,這其中有多少故事,說不定還有今人所不知當(dāng)時卻童叟皆曉的掌故。
這些墓碑,有約一半是陰面朝上的,而陽面朝上,筆劃的刻跡或是更利于踏步的防滑。
正因此給人們看到了更多的文字。我發(fā)現(xiàn),有“卅六年”為“第十一工廠第六所王保生”而立的碑,這“第十一工廠”是什么廠呢?可能它跟那塊花岡石的大碑有關(guān),那是“湖南寧鄉(xiāng)張君錫科之墓”。是”漢陽兵工廠警衛(wèi)第一中隊民國三十一年”所立。哦,曾經(jīng)的“東亞雄廠”就在附近。整個民族的希望,曾經(jīng)寄托在這民族工業(yè)上,多少仁人志士在戰(zhàn)斗中捐軀。我索性在石階上坐下,辨識著一塊殘缺得只剩一尺見方的黑人理石碑,能依稀認(rèn)出的是:“紀(jì)念碑凡國之拓疆平亂能為一心者其上也我諸位烈士多屬來自田間不忘為國殺賊也我革命軍 始得國基粗定民心稍安虎視武漢民心惶恐賊之志尤勿計生死忝列同袍”。可惜亦無從考證它的歷史背景。
我不由得為這些先驅(qū)們憤憤不平,在他們浴血奮戰(zhàn)百年之后,碑已不存,事跡不揚,九泉之下何等凄惶?轉(zhuǎn)而思之,這所有的碑碣,當(dāng)初在立刊之時無論多么轟轟烈烈,此后隨著時間的推移終會被逐漸淡漠直至遺忘,這是無情的事實。試想一下,“民國戍辰年清明節(jié)”為“故顯考陽公和順大人”祭掃的“孝男昌兆女蓮針青香”,他們的子孫還會來尋找這位先輩嗎?
一代只能管一代的事、盡一代的責(zé),這是無可厚非的。問題是,明知這些墓葬形制不可能真的永垂不朽,一代一代的人卻要盡力而為之,甚至不惜薄養(yǎng)厚葬,這都是感情使然,也是不愿背不孝之罵名啊。
中國傳統(tǒng)的道德文化被破壞得已差不多了,唯有這個孝字,公開批判的還不多,還算是比較完好地保存的。盡管如此,這兒的冷清無人來追懷、這些石碑的被踐踏無人來憤慨,倒是使尚存人世的我輩這樣想,何必要留下這些碑呢?何必讓后輩麻煩呢?這實在是沒有什么意義的啊。
在長長短短四五條石階上尋訪沉思時,有不少人從身邊走過。有游玩追逐的少男少女,有攜犬兜風(fēng)的濃裝艷婦。他們都沐浴在生活的春風(fēng)中,不明白我在干啥。從這些山上山下的居民中,我遇到一位最年長的,他八十六歲,姓聶,正在山頂平地上舞長穗劍。他也是這里最早的居民,1953年從哈爾濱來,替蘇聯(lián)專家當(dāng)翻譯。這座山就是那個時候開始改變的,為蘇聯(lián)和中國專家蓋了九棟別墅樓,周圍的墓碑也就就地取材墊了石階。談到這些墓碑,聶老說人死了就是回歸自然,留下這些碑干啥呢。他已到紅十字會申請要求死后遺體捐獻(xiàn),可是手續(xù)太復(fù)雜,連兒女這一關(guān)也難過呢。
回來后翻看資料,知此山為鳳棲山,“在城北后,宋知軍劉辟疆記曰,古有鳳凰棲于此,故名。舊志云:吳孫權(quán)黃龍元年,鳳凰見于夏口,權(quán)始稱帝號.或即此也。”山上原有“梅巖”摩崖,有秋興亭,涌月亭等,均不存。
解放后,鳳棲山被斬頭去尾縮小了不少,聽說現(xiàn)在準(zhǔn)備作旅游景區(qū)開發(fā),搬走山上的居民。我想,這些墓碑鋪就的石徑能不能盡可能保留,因為它是用生命筑成的文化。踏在上面,會想到歷史,想到我們該如何珍惜生命,淡泊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