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潘軍第一次出現在老坑劉家的那棵大槐樹下,是農歷七月尾子上的一個早晨。也不是太早,太陽已經高出了樹尖兒許多,陽光照亮了每一片樹葉,每一片樹葉都像長了一層金黃色的油膘,一片葉子晃一下,整個樹林都在響,四面八方都是陽光摔在地上的聲音。有條狗在離我不遠的一片陽光上仔細嗅著,自我感覺非常好。
我端了一碗飯坐在門坎兒上吃,腳邊圍著七八只雞,跟蹤著我掉下的每一粒飯,這讓我很快樂。我爹我姑姑早就下地摘棉花去了,只有娘在家里,家里也夠她忙的,燒火煮飯,喂豬洗衣服,收拾屋子,忙完了也要下地去。這會兒她好像是在灶房里涮鍋洗碗,嘩啦嘩啦的傳過來一陣陣水響,像是魚在攪著水花,我知道那是她的手,她的手像魚在攪著水花。我的飯也差不多快要扒完了,于是有點不高興,每天早晨我吃的都是大人們剩下的飯,這只能怪我,誰要我起得那么晚呢。我有點不高興地站起來,正要把空飯碗丟到母親正在洗的那只鐵耳鍋里去,突然就看見那只一直嗅著陽光氣味的狗,豎起了耳朵,它好像嗅到了什么陌生的氣息,一雙眼睛定定地看準一個地方。不一會,我又看見長生家的那條黑狗跑了過來,沉默地向村頭的那棵大槐樹跑去了,尾巴豎起來,像旗幟一樣在它自己跑出來的一股風中飄揚著。剎那間,村里所有的狗幾乎在同一刻叫了起來,而樹叢里那些尖著嗓門叫喊的知了,一時間都不叫了,像是嚇壞了似的。
我娘也出來了,她把一只手架在眉毛上面,看。手上還滴著水,我頭皮一涼,一滴水滴在了我的頭發里。我也在看,站在門坎上,還踮起了腳尖,腦袋恰好靠在母親的兩只乳房之間。
“春仔,你去看看,是不是彈棉花的潘老伯來了……”
“要是呢?”
“要是,你就叫他過來,過了中秋,你姑姑就要出嫁了,得給她彈幾床陪嫁的棉絮呀。”
我一直盼著姑姑快一點嫁掉,這樣我就可以一個人睡了。聽娘說,滿一歲后我就是由姑姑帶著睡的,她已經帶我睡了四五年了。姑姑身上有一股甜絲絲的像棉蕾開花時散發出的氣息,常常就有一些野蜂子鉆進帳子里來,我被螫過一次,螫的又不是別處,是我的嘴,上半邊的嘴唇腫得翻卷了起來,幾天不消,后來還是我娘從梅媽家一條剛下仔的母狗身上擠了一些奶汁,抹在我的唇上,慢慢地才消下去了。好是好了以后大人們看見了我,卻總是要不懷好意地問我一句:“春仔,狗奶好喝嗎?”
“嘻,你看他,吃了狗奶之后,走路都有點像梅媽家的那條母狗了。”
我走路是有點搖晃,手也向兩邊張開,像鴨子劃水似的。我爹也這樣走路。但他們不說我像鴨子,不說我像我爹,他們非要說我像梅媽家的那條母狗不可。因此我很少走路,大多數時間我都是跑,我跑得很快,像一道閃電似的從人們眼前一閃而過,他們就來不及說什么了,我聽見了他們在我身后發出的驚叫聲:“啊呀!”
好像我要撞著誰似的。
現在我又要撒開蹄子跑了,娘一把抓住我的后脖頸,說看你慌的!她是想把我奔跑的速度控制一下,我跑出了老遠,還聽見娘在叫喚:“春仔,慢一點兒,莫又把鼻子碰出血了。”
一個漢子站在那棵大槐樹下,只穿了一件汗褂,兩個膀子露在外面,像在鍋里蒸過似的,白漫漫地冒著熱氣,手里拿一頂草帽,忽悠忽悠地扇著,像是有五六頂草帽同時在扇。他在歇涼。我看見了靠在樹干上的一把大弓,還有一左一右歇著的兩只篾籮。在他的四周站滿了狗,像一群狼似的圍著他。
“把狗趕開!”他看見了我,呵斥了一聲,似乎我也是一條狗。
狗又熱烈地叫了起來。
“你叫,我讓你叫!”我拾起一塊石頭,一家伙向長生家的黑狗頭上砸過去,數它叫得最兇。它看了我一眼,忽然委屈地一擰身子,退了,其它的狗也退了,并不退遠,站在樹影外面的陽光里,一個個把舌頭伸長了,吠,但明顯的有些不耐煩了,它們叫了這樣久,叫得連自己也不耐煩了。我又扔了十幾塊石頭,連嚇帶趕的,那一群狗才逐漸散去。我走近那漢子,把他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發現他很像一個人,像潘老伯。
“潘老伯呢?”我看他長得像潘老伯,就這樣問他,
“他呀,老了,走不得遠路了。”
我聽了就有點著急,想著姑姑馬上就要出嫁的事。我娘說,莊稼人雖然沒得好嫁妝,這四鋪四蓋卻是少不得的,而且要彈得好,彈得像潘老爹彈的那樣好。我娘陪嫁的棉絮就是潘老爹彈的,蓋了好幾年了,還像新的一樣,冬天里捂著人能捂出一身汗。
“小子,你們家是不是要彈棉絮?”那漢子問。
“是啊,我娘說要是潘老伯來了就喊他去,她沒讓我喊別的人。”
“我比他會彈。”
“真的?”
“你帶我去,要是彈得沒有他好,我不收你們家一分錢。”
他講得很認真,沒有把我看作一個五六歲的小屁孩,好像我是一個能當家理事的大人,我聽了,也覺得自己長大了許多,就不緊不慢地用一種大人的口吻對他說:“那好,我帶你去試一試吧。”
他轉過身去挑擔子時我看見他在笑,肯定是在笑我,他背著我在笑,以為這樣我看不見他在笑我,我很氣,覺得自己被這家伙捉弄了。不過,他把臉朝著我時,又一本正經了,沒有一點兒笑意。他把兩只籮筐挑起來了,就用那把大弓挑著,一副肩膀立刻就顯得很寬。“小子,帶路!”
我沒有在他的前面走,我不想讓他看見我走得像一只劃水的鴨子。我走在他的旁邊,旁邊有一條穿村而過的小溪,溪邊有一條被太陽曬得發白的土路,我們就在這條路上走。那漢子走得很有勁,每走一步,能感覺小路略為沉了一沉。溪水里也有一個長腰長腿的漢子,有了他這溪便比往日多了幾分深沉,他倒著在走,天空在他的頭頂下面,有幾朵白云在溪水深處輕靈迅速地漂著,漂過一片連綿起伏的山影,一閃,不見了。我想它們是漂過了省界,去了江西那邊。這條小溪最終也是要流到江西境內的,連著修水。修水是那邊的一個縣,也是那邊的一條河。那邊盛產美女和楠竹,女人們抽出一層層金黃的竹篾,編織成籃子、籮筐、涼席和能鋪滿一整塊屋坪的曬奩,挑到我們這里來賣。賣得剩下最后兩只籮筐,就不賣了,挑一擔皮棉回去。
老坑劉家的棉花,在江西的名氣比湖南還大。
我們這個村子叫老坑劉家,叫得莫名其妙。在江西湖南兩省交界的崇山峻嶺中,有很多叫什么坑什么坑的地方,上羅坑,下羅坑,東坑,西坑,烏斗坑,還有叫窠旦坑的,坑是相對那些崗呀、嶺呀、峰呀而言的。那些住在山崗山嶺上的人家,猛然間見了一大片好田好水的坡谷地,又像是妒嫉又像是輕蔑地站在山上往下一指,喲,一個坑。看它的形狀像一只烏斗,就叫烏斗坑,像一只鳥窠,就叫窠里坑。也有根據姓氏叫的,也有根據方位叫的,還有叫得像一個人的名字的,像我外婆家那邊,叫個龍士賢坑。也不知那個龍士賢是個什么人,哪朝哪代的人。
老坑劉家沒有一戶姓劉的,村子不小,一百多戶人家,趙、關、張是這里的三大姓。像我,姓關,長生家,姓趙,梅媽家的當家,姓張。每姓都有來歷,都自稱是劉備手下三位大將的后人,然而怎么就叫了個老坑劉家呢,也許是因為那時是劉家的天下吧。由于有了這樣一種背景,村中各姓人家都把忠義二字寫在堂屋的照壁上,人人和睦相處,絕少有打架斗毆之類的事發生。至今,村中小兒起名,也不像其他鄉里貓兒狗兒的亂叫,這里的名字都起得很有知識,男的多叫玄德翼德,女的多叫大喬小喬。入夜,婦人們便立在屋坪前的葫蘆架下,高一聲低一聲地喚那躥得不見了蹤影的孩子們,聽來如唱歌一般:云長呃;仲謀呃——;公瑾呃……
明月下驀然應聲四起,答者皆是三國中的人物。
這里水土奇怪,種梨,光長葉子不結果;種桔,堅決不活。桃樹倒是很多,各家門前都有三株五株,花開得熱血沸騰,結出來的卻都是狗屎桃,永遠不紅,還長一身白毛。吃之前,先得在谷糠中沃幾日,才憋出那么一點紅的意思,咬一口,牙齒上火星四濺,如嚼石頭。小兒們拼命大嚼,人人煉得一口好牙,萬一打起架來也從來不用拳頭。
唯獨棉花長得好。這棉花不是平川地上的棉花,都長在四面的山坡上,隨了那山勢簌簌作響地往上長,長得離太陽愈來愈近,就炸了。棉桃有拳頭那樣大小,炸起來特別狂熱,炸開了,才發現這棉花與別處的棉花確實不同,都是五瓣的長絨棉,那綿綿絨兒由著你扯,怎么也扯不斷纖。這樣的棉花,彈得出好絮,抽得出上等的細紗,織出來的白大布,像月光那樣明亮,拿在手里呼啦一下抖開,那銀白的光輝立刻漂得滿天滿地都是,許久,空氣中還有一種低微的、余音裊裊的嗡嗡聲,那是棉布的聲音。我小時候,老坑劉家的婦人們還沒有把紡紗織布的手藝丟掉,每家最少都有一架紡車,一架織機。夜里,哪怕是沒有月光的夜里,我的故鄉也是亮如白晝的,上上下下都是亮著的棉花,宛若光明燦爛的繁星。漢子們在自家的屋里踏著織機,婦人們耐不住寂寞,把紡車搬到外面來,每一棵樹下都擺著幾架紡車,在柔軟的棉花絡子抽出來的源源不斷的絲線中,講些已經過去了很久的事,想著多少年前也有一些年輕的婦人坐在這里紡紗,不自覺的,眼角就濕潤了。
我和那漢子繼續往前走著。
他一邊走一邊東張西望,看樣子還是第一次來,看樣子村里有不少吸引他的東西。路不是筆直的,鄉下人走的路,是多少代人走出來的,不是修出來的。多少代人沿著這條小溪不停地走來走去,路彎彎曲曲像是他們的心情。不知不覺地我們走得有些慢了,小路時時被狗吠聲打斷。狗們不再聚成團伙,每條狗都守在自己的家門口。狗叫一聲,就會出現一幢房子。老坑劉家不是窮地方,房子都起得墻高門大,在狗吠聲中依次出現的房舍,被白得耀眼的日光勾畫得輪廓分明,一百多重房子,沿著小溪兩邊的狹長坪地一條龍似的擺開,泥墻瓦頂,房門一律敞開著,卻有一片片的樹林把它密密地遮住,看不見一個人影,幾只在溪中泅水的白額鴨忽然撲扇著翅膀飛了開去,走到了跟前,才看見一個婦人正在汲水。
“娘!”我叫了一聲。
娘一把拂去額頭上的幾滴汗水,看了我一眼,又把目光落在了那漢子的身上,但她馬上就移開了,也不說什么,拎起水桶,說:“走吧。”她的聲音淡淡的,聽不出是高興還是不高興。
這個被我領回家的人就是潘軍。很快我們就知道了,他是潘老伯的幺兒子。誰也沒有想到,后來竟會發生那么多的事。
二
我姑姑很愛干凈。每天傍晚,她都要在小溪邊蹲上很長的時間,洗衣服,洗被子,洗頭發。一個女人是有很多東西要洗的,似乎一輩子也洗不完。姑姑把她的辮子解開時,我已脫得一絲不掛,在溪水里扳著石塊,尋找那些很小的螃蟹。這一指甲大的螃蟹,連辣椒一起炒得通紅,是下酒的好菜,我爹最愛吃了。每次看見爹香噴噴地嚼著時,我就充滿了驕傲,那是我給他捉來的。別看蟹小小的,兩只夾子夾起人來很兇狠,夾住了就不放。扳開石頭,看見了它,要極快地用兩個指頭掐住它的后背,這樣它就抓不到人了,它很氣憤地噴出白色的涎沫,全身不停地發抖。
姑姑坐在一塊石頭上,兩條腿浸在水里,從溪水上反射的光波漂得她滿身都是。溪水里臥了許多如牛一樣肥壯的石頭,流水在石頭與石頭之間巧妙地穿過,那響聲并不大,像是默默無聲地流淌著,在它流到了離你很遠的地方后,你才會聽見那近乎悲戚的一串串叮咚聲,其實已是水的回響。
溪水纏人,人在溪流里走,走不快,一條條水流像蛇一樣纏著你不肯放手。沒有人知道小溪是從哪里流過來的。滿山都是水的響動,但把那山走了一遍,你也找不到水的源頭。姑姑說,它是從大山深處的石頭縫里浸出的,一滴一滴地匯成這條溪流,然后就這樣日夜不絕地流著,從春天一直流到秋天,到了冬天,突然就不流了,水面上結了一層冰。實際上也還在流,在冰蓋下面流,流得萬籟無聲。
溪谷里落滿了晚霞,每一片溪水都被映紅了,一直紅到水底的鵝卵石,鵝卵石上有小蟹劃出來的爪痕。數不清的水草,綠得十分深沉,一條小魚從最深處飛出來,婉轉,又懶懶地飛到水草的那一邊去了。
三丈來寬的溪面上,沒有架橋,只有數塊青石,每隔兩步放一塊,咯噔咯噔一路放過去,皆在水中抖抖地跳動不已。人卻穩,老老少少一步一步地跨過去,腳腳都踩得踏實,走慣了。走過去了,才發觀跳動的不是石,是水。沒人走的時候,就有幾只青蛙蹲在上面,你一句來,我一句去,家長里短地談著,真正是讓人覺得有一絲滿足。
長生家住在溪那邊。我姑姑在溪里洗頭發、洗衣服時,他總是會在溪那邊出觀,此刻,他也就站在他平日里最喜歡站著的那個地方,牽了一條牛在飲水。我能看見他被霞光照得像火焰一樣的頭發,牛毛也是紅的,滿身紅光的水牛看上去像一條神牛。長生有時候會喊我過去,但姑姑不讓我答應,她自己也不跟長生講話。兩個人原來是說話的,自從姑姑和他訂婚之后,反而就不說話了。我們那里就是這樣,大姑娘小伙子一訂下親事,就成了陌生人,走道也要繞開走,似乎前世里有仇。
我爺爺奶奶死得早,在我出生的四年前餓死了。我爹我娘那時已結了婚,但都不在家里,那時村里的青壯勞力都被派到外面去修水庫,那座后來沒有什么用處的水庫叫藍山水庫,但村里的人提起它,都叫血山水庫,累死的、餓死的不知有多少人。姑姑當時還在鎮上念初中,她餓得不行,走了幾十里山路想回家吃一頓飽飯,推開門,看見我爺爺倒在門角彎的雞籠旁,一只手伸進雞籠里,雞當然是早就吃光了,他大概是想在雞糞里找一個原來沒有發現或者是根本就不存在的雞蛋。奶奶躺在床上,大張著嘴,她這樣長時間地張開嘴,大概是在等著喝蛋湯吧。
村里只剩下些老人,都餓得連埋死人的力氣也沒有了,我爺爺奶奶是我姑姑一個人埋的。我姑姑永遠也忘不了那個大雪封山的冬天,她用尖嘴的鋤頭在屋后面的山坡上刨出了兩個淺淺的坑,刨得像兩個人的形狀,她已沒有力氣把坑刨得更大一點,坑刨好了,她又用一根繩子系住我爺爺的脖子,一寸一寸地拖向那個土坑,雪地上沒有腳印,雪地上只劃出了一道像史前爬行動物爬出來的痕跡。姑姑把我爺爺僵硬的尸體填進土坑里,又按照同樣的辦法埋葬了我奶奶,然后就大把大把地往自己的嘴里填雪團子,像吃炒面一樣地大嚼著,雪不再是無聲的,雪在我姑姑的肚子里發出響亮的啼叫。后來她才發現,有幾顆牙齒也連同雪一起嚼著吞下去了。
自那以后,我姑姑就臉色雪白,連一個轉瞬即逝的眼神也閃爍著白光。她是村里最白凈的一個姑娘,太陽怎么曬也曬她不黑,但這白卻是冰冷的,沒有一點兒血氣,夜里我和她睡在一起,像是挨著一塊冰在睡。她和我一樣,也是光著身子睡,鄉下人睡覺都喜歡光著身子。我很愛看姑姑穿衣服和脫衣服,那悉悉 的聲音,神秘而又奇異,她抬起胳膊時我看見了她腋窩里的汗毛,汗毛是濕的,像苔蘚那么柔和。但是,每次還沒等我看得十分清楚,她就撲地一聲把燈吹滅,這時的姑姑躺在夜色里,像一顆珍珠那樣靜靜地發著光。她在半睡半醒時,會把一只手伸過來長久地撫摸我,我喜歡她摸我,一種愜意的感覺隨著她的手指走遍了我的全身。在熟睡中她會把我緊緊地摟在懷里,我想,她一定有摟著一個小火盆的感覺,我渾身滾燙。偶爾,我的腳會觸到姑姑的屁股下濕了一片的床單,我驚訝地問:
“姑姑,你尿床了嗎?”
“你這個渾小子!”
姑姑在我的屁股上揪了一把。我的嘴扁了扁。她又在自己的屁股上也揪了一把,好像是試一試剛才揪得有多疼。我本來是想哭的,看見她把自己揪了一下,就沒有哭。
姑姑和長生訂婚,是梅媽做的媒。
梅媽是個快樂的女人,喜歡笑,笑起來滿臉雀斑。那天她就是這樣笑得滿臉雀斑地走到我們家里來的。我娘正往灶膛里送火,煮晚飯,梅媽進來時,火苗猛地跳了一下。
“好事啊!”梅媽說。
驚得我娘一跳,好半天才回過神來,奇怪地看著興奮不已的梅媽,問:“什么好事啊,你們家那條牯牛挖到金菩薩了?”
那條牯牛,自然是指梅媽的漢子大老張。
梅媽比我娘大兩三歲,三十出頭,她倆關系挺好,我娘才會這樣罵她。梅媽也是極會罵人的,罵得轉彎抹角,讓你一下子還反應不過來。有一次她們在一起紡紗,我娘不知罵了她一句什么,她也不惱,過了一會兒,她突然不動聲色地說一句:“瞧,你們家那口子來了呢。”我娘還以為真的是我爹來了呢,抬頭一看,卻是一條高壯的大黑狗,長生家里的。把我娘氣得,差點撕爛了她的嘴。
在老坑劉家,梅媽是一個有幾分傳奇色彩的女人,她的眼皮上吊著一只蜘蛛,別人看不見,只有她自己能夠看見。第一次看見蜘蛛在眼皮底下晃悠時,她還以為是有一個遠道而來的客人就要來了,沒拿它當一回事,這事以前也有過。過了老半天,那只蜘蛛還不走,她才有點急了。后來大老張回來了。梅媽走過去,把腦袋探過去讓他看。大老張甕聲甕氣地說道:“看啥?”看你臉上又長了幾點斑?”梅媽說不是呀,你看這只蜘蛛,老是在我眼前晃悠著,晃悠了好長時間了,就是不走!大老張聽了就很認真地看了她幾眼,奇怪地說:“沒有呀!”他又把一只大手拿到她面前去晃了幾下,說:“哪里來的蜘蛛呀?你已經三十多歲了,還開這種玩笑,你以為你還小么?”梅媽聽了很是委屈,她揮手在那根銀亮的絲線上劈了一下,蜘蛛還是在眼前晃悠,一氣之下的梅媽,把兩個巴掌響亮地一拍,想把那只別人看不見只有她自己能夠看見的蜘蛛拍死,她聽見一聲輕微的爆裂聲,感覺掌心里有團腥污的東西破滅了。她到溪邊去洗手,剛把頭栽下來,那只蜘蛛又在眼前晃悠了。
幾天后,一個可怕而又令人興奮不已的消息就在村里傳開了,梅媽被閃母娘娘插了引,也就是插上了城里人所說的那種導火索。梅媽就要被雷打死了。雷公在打死一個人之前,先就要在這個人身上插上引,人被插了引之后,就會看見一些別人看不見的東西,有人看見滿地亂爬的毒蛇,嚇得不敢把腳踩到地上去,還有的人一端飯碗,那白生生的米飯馬上就活了,像一碗蠕動不已的白蛆。梅媽看見的是一只蜘蛛,比較而言還算好的,既沒有毒蛇那樣可怕,也沒有白蛆那樣惡心。但還是很危險,連狗也似乎感覺到了什么,一看見她就拼命追逐,但并不咬她,只用濕漉漉的鼻子在她身上嗅來嗅去。很多的狗。梅媽身上散發出一種怪異的氣味,她在一大群狗的前呼后擁下走過村路時,全村的大人小孩都用一種敬畏的眼光看她,有的小孩還用手捂著耳朵,老坑劉家還沒有被雷打死過人,誰也無法估量那一個能把人打死的炸雷究竟有多響。
可憐的梅媽,驚慌失措地度過了最初的一些日子之后,又變得異乎尋常的平靜了。她平靜地回憶起自己的前半生,終于想起自己干過的唯一一件壞事,她把長生家的一只紅毛雞給偷吃了。也還是在那大饑荒的歲月,公雞從窗戶飛到她家粒米不剩的糧倉里,梅媽聽見雞啄米的聲音,卻沒有看見一粒米。她本來只想把雞趕走算了,可突然覺得自己很餓。梅媽沒有和我爹我娘一起去外面修水庫,是因為懷著孩子。她聽見孩子在肚子里喊餓,又無意間看見了灶臺上放著的那把菜刀,就把那只公雞給宰了。這已是村里唯一的一只公雞,是特意留下來打鳴的,梅媽卻把它吃了,那只雞看上去很大,其實瘦得只剩下一張空殼。梅媽連殼帶骨地吃得只剩下了雞毛,雞毛被仔細地埋在床底下,沒有一個人知道。梅媽吃了那只雞卻沒有吃出什么味道,她只記住了雞舌的味道,那種軟綿綿的被粘稠的唾液糊滿了的味道,讓她每次想起來都惡心得想要嘔吐。當天晚上,她就聽見長生家的老奶奶在外面有氣無力地罵,遭雷打,遭雷打的,連一只打鳴的公雞也不放過啊!梅媽聽見了,梅媽在心里念念有詞,罵了風吹過,罵了風吹過……
老奶奶罵人的聲音也真是像風一般輕的。那之后的好幾年里,老坑劉家的夜晚就像死去了一般,人也一個接著一個倒斃,老奶奶死了,我爺爺奶奶也死了,梅媽懷胎十四個月,才生下一個手掌般大小的女嬰,很快也死去了。直到一九六二年,村里才突然生下許多孩子,清一色的小子,我也是這一年出生的。孩子們此起彼伏的哭叫聲,又使這個村莊顯出了興旺的景象,各家又從山外捉來了許多會下蛋的母雞,偏偏就忘了捉一只打鳴的公雞來。村里的母雞下的全都是寡雞蛋,沒有孵出一只小雞仔。
梅媽找到了雷要打死她的根本原因之后,一點兒也不害怕了,怕是沒有用處的,她要做好事,積陰德。我記憶中的梅媽,永遠都穿著一條褲腳很大走起來翩翩躚躚的棉綢褲,鞋尖上繡著兩只仙鶴,好像是去哪里做客似的。天有不測風云,其實她還是在防著那個隨時都有可能響起的炸雷,她每天穿得這樣整齊、利索,就是為著萬一被雷打死了,她也是穿著自己最好的最喜歡的衣服被雷打死的,死得體面。
梅媽做的第一件好事是到鄉場上捉來了一百多只小公雞仔,每家里都送了一只。一百多只小公雞長到開始打鳴的時候,偶爾從村莊上空滾過的雷鳴聲就沒有原來那樣響了,梅媽也還好好地活著。她又開始做第二件好事,給人治病。村里人對她是很同情的,也知道她是想做一點好事,但都不敢吃她的藥。她也不知從哪里采了一些花花草草回來,熬出黑乎乎的一鍋,盛在荷葉壇里,她說這是藥,是什么病都能治好的藥。第一個喝她藥的是我娘。我娘打擺子,打了半個多月,實在熬不住了,就把梅媽送來的那碗藥喝了,就算是毒藥她也喝了。沒想到,還真出現了奇跡,我娘纏綿病榻十多天之后,喝了她的藥就能下床走路了,我娘像一個奇跡似的繞著村子走了三個來回,全村人就開始以另一種眼光打量梅媽了,他們相信梅媽能治病了,他們甚至還覺得一個被閃母娘娘插了引的人,總是與天機之類有著某種神秘聯系的。
梅媽和我娘相處得也就更好了,我娘感激她治好了自己的病,梅媽也打心眼里感激我娘第一個證明她會治病。每治好一個人,梅媽要收三塊三角三分錢。三得九,九九歸一,九九歸一那病就徹底好了,好斷根兒了,這錢收得有道理的。實在沒有錢的她也不計較,但要吃九個紅心蘿卜,也就是雞蛋,生吃,仰起脖子,一串咕嘟聲真響入肚,然后長長地出了一口氣,仿佛從死亡的邊緣過渡到了生的境界。
除了治病,梅媽還要給人說媒拉纖。我們村里,很少有女孩嫁到山外去,村里三大姓家的姑娘,張家的嫁到趙家,趙家的嫁到關家,關家嫁到張家,千百年來,就這樣車水一般地來回車著,雖是各姓各的姓,卻是你的血管里流著我的血,我的血管里流著你的血,親上加親,村里就有了傻子,許多長得奇形怪狀的人。
梅媽說的好事,也還真是好事,長生在村里的小伙子中,是長得最像男人的一個,個頭雖然不高,卻十分壯實,兩百斤重的擔子往肩上挑,腰不閃。就是黑了一點,不是一般的黑,你看他在溪那邊站著,黑得像上了一層釉,敲一下都有聲。
我娘聽梅媽說了這件事,沒有立刻就答應,她是個像母雞—樣的女人,一生忙于屑小瑣事,像這樣的大事是拿不出主意來的。她對梅媽笑了笑,說:“這事?怕還得問問小喬,問問他哥,看他們是個什么主張。”
小喬是我姑。
“真的是好事!”梅媽走的時候,把那個小磨盤似的屁股一擰,“你想想,這村里還有哪個小伙子比他強,家境又好,爹還當著支書。”
那天夜里我一個人在床上躺了好久,還聽見我爹、我娘、我姑姑在堂屋里小聲地說著話。主要是我爹說,他總以為自己的主意高人一籌。“你想想,村里還有哪個小伙子比他強,家境又好,爹還當著支書。”我爹的話竟然和梅媽說的一模一樣。然后是一段長時間的沉默,靜得只聽見我娘納鞋底的聲音。“小喬,你說呢,女子是個菜籽命,落在肥處是肥處,落在瘦處是瘦處,這是你一輩子的事啊,你要想仔細一點。”我娘說。又過了很久,還是沒聽見我姑姑說什么。我已經有點兒困了,半睡半醒的時候,又聽見我爹說:“你不說話,那就算同意了。”他的聲調都有些變了。
“我同意,好不好,我要睡覺了。”
門吱呀一響,姑姑推門進來了,但她沒有馬上就上床睡覺,她站在窗戶前,我想她是在看窗外的月亮,我躺在帳子里也能看見那一輪圓月,很大,但不是很亮,像是一枚邊緣磨光了的舊銀幣,閃爍著年代久遠的光澤。過了一會兒,姑姑轉過身來,我看見了她滿盈月光的眼睛,這時她是背對著月亮的,然而我仍然清晰地看見了她滿盈月光的眼睛,挺迷幻的。她爬上床來,摟住了我,把臉挨在我的臉上,我能感覺到她飽滿的乳房在我小小的胸脯上跳躍著,她的身體內好像有些什么東西在往外使勁兒,把我的胳膊都按疼了。我很害怕,她突然間像是變成了一只母豹子。
姑姑訂婚已經一年了,她馬上就要嫁給站在溪那邊的那個又黑又壯的漢子了。我也不喜歡長生,他臉上長滿了黑疙塔,他喜歡用指甲把臉上的黑疙瘩一個一個地擠掉,真惡心。他還喜歡打很響的屁,那么響,我還以為是牛屁。他卻說響屁不臭。姑姑竟然要嫁給他!
我忍不住同情地看了她一眼,她還在洗,一頭長發在溪水里擺了又擺,水浪漸漸地就變黑了,夜色愈來愈濃,波光之間的晚霞早已一點一滴地流盡了鮮艷的顏色。長生吆喝了一聲,趕著那條巨大的水牛走向夜幕深處。姑姑把頭抬起來,慢慢地抹著發絲里的水份。我覺得頭發是我姑姑身上最美的東西,她似乎用盡了一身的血氣才長出了這么一頭好頭發,然而,她這一頭長發馬上就要剪掉了,鄉下女孩一剪辮子,就是要出嫁了,要變成女人了。
三
潘軍在我們家的槐樹蔭下鋪了一床金黃的曬廉,一雙袖子也雄心勃勃地挽起來。他很快就讓人知道了他是一個彈棉絮的好手,一點兒也不比他爹差。他彈棉絮的姿態很是瀟灑,似一個琴師。那把弓,原本也像是一把巨大的琴。三掏兩掏,潘軍又掏出一個酒瓶似的木棰來。弓與棰,經了汗水與歲月的沉浸,紅里透著紫。就那么輕輕的一捶,立刻奔騰出一連串的歡樂,眾人連聲叫絕,卻是絲絲縷縷的不絕。
崩——
崩兒——崩兒——崩……
棉花經不住撩撥,隨了這反復詠嘆的節奏悠揚著,悠揚著,也是絲絲縷縷地不絕。雖是歡樂的聲音,聽了卻讓人特感動,還有一點兒想哭。
潘軍彈出來的棉絮精細綿滑,還要用彩線拼出許多花樣來。有時是一匹馬,揚蹄甩尾,是踏花歸來的馬。有時是一只虎,青睛白額,是景陽崗的虎。拼什么花樣,誰蓋這條被子就由誰來定,多是根據各人的生肖而定。我姑姑屬鼠,老鼠是令人討厭的東西,但潘軍拼出來的老鼠卻一點也不討厭,他拼的是老鼠嫁女的熱鬧場面,抬花轎的老鼠,敲著小銅鑼的老鼠,蒙著紅蓋頭顯得羞羞答答的老鼠,戴著大紅花騎在一匹貓上的老鼠,神態各異,洋溢著親切動人的小情趣。潘軍沒有說謊,他的確比他爹潘老伯的手藝好,潘老爹拼出來的花樣老模老式,每一個細節都搞得很逼真,一點一點地去看還挺好,整個兒一看,卻沒有一樣東西是活的,死氣沉沉。潘軍弄出來的東西,是隨隨便便地弄出來的,有一派率性而為的野氣,很生動。連我姑姑看了也翹起兩個嘴角一笑。她笑起來很好看,可惜很少笑。
潘軍很快就和村里的大人小孩混熟了,混熟了之后,才發觀他是一個很愛開玩笑的人,有點邪。每到拼花的時候,小媳婦門便拼命往圈里頭擠。很急的樣子。潘軍卻不急,趁這機會同那些媳婦堂客們逗逗樂子。他一只手把木棰在腰帶上插了,另一只手已經伸進一個小媳婦的懷里去摸她懷里的奶娃子。我覺得女人很怪,像個小媳婦兒,一年多前她還是一個見漢子就臉紅的女孩兒,兩個奶子包得好緊,像是怕人偷了去,可是,把婚一結,把小孩一生,就像完全變了一個人,一點兒也不害臊了,你看她,那原來包得好緊的兩只奶子現在就坦白在光天化日之下,潘軍把一只手伸過來,她也不躲。我姑姑結了婚,會不會也要變成這個樣子呢?
潘軍的手摸在奶娃子的頭上,小家伙銜著黑葡萄似的一個奶頭,奶腥腥地哼哼著。潘軍奇怪地問:“這小家伙臉上怎么長出這么多皺紋呀?”媳婦兒說:“你剛養下來時不也是這樣,小孩是老頭兒老太太投的胎呢。”“是嗎?”潘軍就嚴肅地把那奶娃子端詳了許久,又恍然大悟地說:“怪不得,怪不得,你這娃兒長得有點像我爹呢!”
都笑,那小媳婦兒也笑,抿著嘴笑成一條線,沒有唇了,臉就顯得特別厚。“你這個剁二頭的潘軍啊!”那小媳婦笑夠了之后,就追著潘軍又打又罵。
二頭?潘軍捂住了一個地方,我才明白二頭是什么東西。
潘軍捂住一個地方,夸張地大叫起來:“那可剁不得呀,那可剁不得呀!”
說歸說,笑歸笑,潘軍做事卻極不含糊,兩天彈一床棉絮,不彈完不吃晚飯。吃完晚飯,他就不做事了,照例出門去遛一圈。我把筷子一扔,急忙跟了去。潘軍把頭扭過來,狠狠地瞪我:“你怎么老是跟著我?小特務。”
但我還是像一條狗似的跟在他后面,趕也趕不走。
潘軍走得好快,像是在追著那條小溪,小溪在他前面激烈地向右一拐,留下一大片坪地,坪地的一角也長著一棵老槐樹。老坑劉家到處都是這種長了刺的槐樹,這樹沒有什么用處,長起來了就長起來了,沒人砍它。村人燒柴大多是燒棉梗,棉梗里好像是滲透了一種油,好燒,燒起來火旺。槐樹就不行了,曬得再干也不容易點著,還剮手。槐樹唯一的好處就是讓它好生長著,供人乘蔭,歇涼,給鳥兒們做窠。
到了這里,離村子已經有半里多路遠了。潘軍把汗褂脫了,掛在樹枝上,開始打拳。他打一種很古怪的拳,擺出各種野獸的姿式,打得極詭秘。他打拳時我覺得挺涼快的,到處都是風,把我跑出來的一身汗慢慢都吹干了,他卻很熱,一輪拳打完,渾身紅得像在油鍋里炸過的蝦子。這時我才發現他長得很瘦,能看清每一根骨頭的形狀。潘軍不教我打拳,但告訴我怎樣煉拳,把拳頭攥緊了,在石板上捶,他說,你把拳頭上突起的骨節捶平了,那功夫也就算到家了。他讓我看他拳頭上的骨節,果然是一嶄平的,像沒有骨頭一樣。潘軍說,不是沒有骨頭,練到我這樣子,整個拳頭都是骨頭,硬得出奇,比石頭還結實。他一邊說,一邊握緊了拳頭在石板上砸,石頭沒有動靜,拳頭也沒有動靜,都很硬。我還從潘軍那里學到了讓皮膚變硬的方法,用浸了水的樹條一寸寸地在皮膚上抽打。我覺得他的辦法都很傻。潘軍說:“你曉得個屁,真功夫都是由傻辦法練出來的。”
如果娘不喊我,我和潘軍就會在這塊坪地上呆得久一些,娘一喊,我就要回去了,我不怕她,但很怕我爹,他揍起我來像打牛一樣。要是我的皮膚能夠變硬,就不怕他揍了。娘的聲音順著溪水傳過來,我聽得十分清楚,但她卻聽不到我的回答聲,我的聲音是倒的。我只能快一點回去。我回去,潘軍也回去,他一會兒落在我的后面,一會兒走在我的前面,走著走著忽然不見了。我正在驚疑,看見路邊的棉花樹一陣晃動。棉樹很高,人一走進去就看不見了。我鉆進棉樹叢里,潘軍正在撒尿,一個紅蘿卜般滾圓的東西,挺著,把一股邪勁兒呲呲地射到了五尺開外。我也長長地撒了一泡尿,兩個人出來,棉花外面恰好走過一個人,是姑姑。
姑姑大概是來找我的,卻一眼瞥見了潘軍那還沒有來得及收回去的東西,潘軍手忙腳亂地扣褲子時,我姑姑已經把頭狠狠地扭向了一邊,“該死的!”她罵了一聲。她不罵還好,她一罵,潘軍就嘻嘻地笑了起來,“小喬妹妹,你還沒見過這玩意兒吧,你不是馬上就要見了嗎?”
“你這個狗東西!”我姑姑還不大會罵人,罵不出什么花樣來,但她忙彎腰下去了,又忽地一下伸直,手里已結結實實地摸著一個什么,可能是一塊石頭。潘軍見勢不妙,趕快逃。我姑姑將手里的石頭一塊一塊地飛出去,她竟然抓了一大把小石子,打得潘軍的背脊像陶罐似的嘭嘭作響。潘軍已經跑遠了,我姑姑還在后面罵,你這個狗東西呃——
潘軍在我家住了八天,每夜我都和他睡在一張竹床上。夏夜,村里的男人都是睡在溪邊的。月亮好,月本來就是為風而生的。各家的漢子,紛紛卸了門板,背了竹床,睡進這風月里去,一條溪上睡的都是赤膊光背的男人。風吹得客客氣氣,耙田打土的漢子突然就懂得了周公之禮,不罵娘。一道銀河瀉下來,染白了身子,也染白了身旁的溪流,就有了一種幻覺,覺得自己是睡在天河之中的。天上真的有一條河么?我常常這樣想著,想著想著慢慢地就睡過去了,睡得很熟。狗在東邊叫,狗在西邊叫,紛紛向夢鄉里的主人表示忠誠。
一天晚上,我被尿脹醒了,睜開眼,看見潘軍不見了。我沒有喊他,撒了尿回來,躺在竹床上,使勁地撐著眼,不睡,但終于還是熬不住,不知不覺又睡死了。第二天早上醒來,又看見他睡在我的身邊了,睡得特別踏實,很響地打著鼾。我搖了搖了他,還是打鼾。我就到溪邊拾了一只蚌殼蓋在他的鼻子上。
潘軍打了一個噴嚏,閉著眼睛揉了我一把:“兔崽子,你要死呀?”
我把嘴湊到他的耳朵上,輕聲問:“你半夜里去哪里啦?”
潘軍一睜眼猛地坐起來,吃驚地看著我,好一會,又咧嘴一笑,罵了一聲他媽的,“老子去哪里了?老子不是一直挨著你挺尸嗎?”
但從這天早晨開始,潘軍就對我很友好了,甚至可以說是討好。他還當著我娘夸獎我,說我長大了會很有出息,肯定能當上兵。參軍入伍,那時可是村里人最眼熱的,尤其是我們這個村,能驗上兵的人很少。潘軍還給我做了一把彈弓,做得很精致。他教我怎樣用彈弓打鳥。
一顆石子在空中劃了一道漂亮的弧線,準確地射在一只小鳥的翅膀上,它受傷之后又往前飛了一陣,我和潘軍緊隨其后地追著。
“它一定會掉下來的!”潘軍很有信心地說,他對自己的射擊水平很有信心。小鳥果然落下來了。我用手指頭在鳥兒的翅膀上摳出一顆血紅的小石子。潘軍把那顆小石子拿過去看了一會兒,又在掌心里搓著,搓得連眼睛也閉住了,又倏地睜開突然說:“你姑姑砸我的石子,比這大多了。”
潘軍把彈弓給了我,就不準我再跟著他了。
“你去打鳥吧,啊,你能像我這樣想射哪只鳥就能射中哪一只鳥,就可以當解放軍叔叔了,啊!”他摸了摸我的腦袋,那眼神,簡直是在乞求。我答應了,為了這把彈弓,也就不再跟著他。
四
中秋節一過,我姑姑就開始休嫁了。鄉下女孩子出嫁前的半個月什么活也不用干,好好地歇在家里,把曬黑了的皮膚養得白白凈凈,把被棉花殼掛破了的傷痕養好,以便把一個完整的身體交給另一戶人家。她在娘家干了這么多年的活,也應該歇一歇了,到了婆家,她就再也沒有歇著的時候,有一輩子永遠也干不完的活等著她去干。鄉下的女人啊,也就是出嫁前能夠歇下來喘一口氣了。
休嫁也是一個禮節,開始休嫁的第一日,男家要給女家上禮,禮也就是一刀一刀的大肉,一刀兩斤,用紅紙封著。這肉不只是給我家的,凡是同宗都有份,我姑姑休嫁,村里所有姓關的人家都有肉吃。也就是在這一天,我姑姑就要剪頭發了。我們那里女人的發型,都有很明確的區別。在出嫁之前,都是梳長辮,有梳兩根的,有梳一根的,隨你。等到出嫁,就要剪成齊耳短發,鄉下人稱這種發式叫“搭毛”,叫得很土氣。這是一定要剪的,不剪不行,你已經是一個媳婦了,你不能再梳著長辮子混在姑娘堆里,別人會說你沒大沒小。生了孩子之后,這齊耳的短發又要變了,在坐月子的時候就要讓頭發長長,一滿月,這小婦人走到門外,頭上就挽了一個油光發亮的髻,髻上插一支銀釵。銀釵,是每個女人出嫁時必不可少的陪嫁。村里,上百戶人家的女人,不看別的,一看她們的頭發就知道誰是待字閨中的,誰是過門還不久的新媳婦,誰又是已經生了娃兒的,一目了然。有的女人,一輩子沒生孩子,那就一輩子也要留著“搭毛”,躺進棺材里也不能挽髻,不會生養的女人,在鄉下,是做不起人的,也有一個極不好聽的名字,叫“操煞婆”。直到今天,我也沒有弄清楚這個丑陋的詞眼有著怎樣的來歷。
剪了一頭齊耳的短發的姑姑,我覺得挺陌生,也許是還沒有看習慣,然而過了幾天,我還是覺得挺陌生。我爹我娘下地去了,只有我和她呆在家里,家后面是我爹用土墻圍起來的一個小院,姑姑就一聲不吭的坐在這個小院里,頭頂上沉甸甸地吊滿了葫蘆,從葉蔓間漏下來的陽光灑在我姑姑的臉上,但她的臉色很不好,眼睛也是腫的。姑姑的眼睛曾經是那么清澈,能聽見水的響動,現在卻顯得那樣干澀,我想她連淚也沒有了。她呆呆地坐了一會兒,又把一根手指伸到耳朵眼里去掏,一只小蟲子鉆進了她的耳朵眼里。她掏了半天,也沒有把那只小蟲子掏出來,就用手指把兩只耳朵都堵死了。她這樣子的時候顯得很狠,兩只耳朵眼是相通的,她非要把那只小蟲子在耳朵里活活憋死不可。
我不愿這樣一人跟姑姑呆在一起,常常一個人到后山上去打鳥。后山里有一座早已破敗不堪的小廟,叫著報恩寺,這廟里供著的是一個小菩薩,還是個孩子呢,穿一身砍樵的衣服,腰里插一柄斧子,騎在牛背上,看上去很憨。聽我爹說,這孩子叫養由基,名字叫得很怪,但功夫好得不得了,有一次莊王被叛將圍住了,就是他救出來的。也不知是哪一國哪一朝的莊王。養由基的箭射得很準,三只箭流星般地飛出,一齊射在叛將的脖子上,射得叛將飛了起來,變成了一只鳥。
我們這里最多的一種鳥,是苦哇鳥,據說就是那個叛將變化的,和麻雀差不多大小,卻漂亮得多,身上有一圈鎧甲似的鱗羽,脖子是紅的,長著三根箭毛。這鳥常到田里啄食青苗,農人們便用稻草扎一個養由基,穿上小孩子的舊衣服,往田間一插,家伙們果然就不敢來了。養由基的故事我是百聽不厭的,因為講的是我們小孩子的本領,戰勝的是大人。
報恩寺里原來也是有一個老和尚的,鬧饑荒時不見了,也不知是逃荒去了,還是死在什么地方了。平日里很少有人到這里來,只有梅媽,每隔不久就要到寺里來打掃一遍,也還干凈。進了寺,繞到養由基的屁股后面,有一個出口,走過出口,看見一個坡,叫擂鼓臺。這是當年楚莊王的部下為養由基擂鼓助戰的地方。坡上長滿了樹,不是槐樹,是苦楝樹,這種樹比槐樹還沒有用處,木質疏松,長倒是長得快,也結果,那果有毒,野豬吃了也會毒死。但是,苦哇鳥卻能吃這種果,吃了不會死,但叫出來的聲音也是苦澀的,苦哇,苦哇——,鳥在那邊叫起來,尋過去,它又在這邊叫起來。我舉著彈弓跑來跑去,只聽見鳥叫聲,一直到鳥兒不叫了也沒有看見一只鳥。
“春仔,你過來!”
一聲呼喚從最深密的林子里傳了過來。誰在喊我?我循著聲音走過去,看見了我姑姑。她剛才不是還在家里嗎,怎么忽然就到了這里呢?我就恐懼起來,疑心是狐貍精變成了我姑姑,又疑心我姑姑本來就是狐貍精。
我不敢走過去,遠遠地看著她。
“來呀!”她向我招了招手。
那不是我姑姑的手,那是一只用白紙剪出來的手。我怪叫了一聲,就向林子外面跑去,我朝著溪谷跑著,我朝著村子里跑著,溪邊的草灘上,一條大母牛突然一聲長哞。我這樣發了瘋似的跑著,差點撞在了一個人身上,是潘軍。潘軍敏捷地往旁邊一閃,把我一下子拎了起來,我的身體懸乎著,還在空中奔跑了幾下。
“小兔崽子,你這樣跑個啥呢?有人拿槍在后面追你?”
“我,我,”我仰起鼻孔朝上噴著氣,說:“我看見了我姑姑……”
“你姑姑怎么啦?”
“我姑姑是個狐貍精!”
潘軍一把將我的嘴捂住了,又警惕地朝四周望了望,用低得不能再低的聲音對我說:“你個小鬼,以后可不要這樣瞎講,要是讓你爹知道了,他會把你揍扁的!”
他這樣一說,我趕快就噤了聲。
潘軍這個時候已經不在我們家里干活了,他的生意很好,一家接著一家地請他。這幾天他是在梅媽家里的。梅媽家里吃齋,潘軍沾不到一點暈腥,饞得不行。有天傍晚,他不知從誰家借了一桿火銃,上山轉悠了一圈,回來時腰帶上就吊著了三四只竹雞。我沒有跟他一起去,但在溪邊看見了他。他神氣活現地從溪水中的石墩上一躍一躍地邁過來,竹雞的翎毛上濺滿了水珠兒,在落日的余暉里閃著光亮。竹雞反應靈敏,它站在樹枝上,你把槍一舉它立刻就飛了,能夠打倒竹雞的都是神槍手,在它一飛沖天時一槍把它擊落。
我爹到溪邊汲水,看見潘軍,潘軍一次就打下了三四只竹雞,讓我爹贊嘆不已,他很響地咂著舌頭,說:“老弟,你可真有口福。”
“關大哥,你這是說到哪里去了,我有口福,你就有口福啊!”
潘軍把一串竹雞連腰帶一起解下,只摘下了一只,這只他要去送給火銃的主人,其余的,全給了我爹。
“這,這……,”我爹是那種又好吃又講禮的人。
“我喜歡吃嫂子炒的菜,”潘軍說:“今晚,咱哥倆來個一醉方休!”
“好,好……”我爹一連聲的應著,抱著幾只竹雞樂顛顛地朝家里奔去,好像這竹雞是他打來的。
竹雞算得是山珍,我娘的手藝在村里又是第一流的,村中的紅白喜事也常請她去掌廚。她把七只竹雞做成了式樣不同的四碗,一碗是將冬瓜洗干凈連皮切塊,同竹雞一起清燉,一碗紅辣椒炒竹雞,一碗雞雜,還有一碗:是用瓦罐在火燼里煨出來的,那煨得如乳汁一樣濃釅而純正的雞湯,使我日后對故鄉的回憶中飽含了一種鮮美的味道。
那晚我父親喝醉了,他是一個酒鬼,逮著了酒就非要一醉方休不可,況且,那種用紅薯干釀出來的燒酒本來就是很容易把人喝醉的。上桌三杯,是你一杯來我一杯去地敬著碰著,喝得很兄弟,第四杯之后,潘軍和我爹好像成了仇人,喝酒喝出來的仇,為一滴酒,吵得不可開交,或者是潘軍故意灑出來的一滴酒,或者是我爹無意間潑出來的一滴酒,他們非要把這一滴灑出來就再也收不回的酒搞清楚,是故意的,還是無意的。他們賭咒發誓。我爹賭的是我的性命,他說:“我要是故意潑了酒,我死崽!”他只有一個崽,就是我。我一邊啃一條雞腿,一邊為自己的命運擔心,不知道他下一杯酒會不會潑出來,他要潑出來我又要死一次了。
我爹拿我的性命來賭咒說明他已經喝醉了,這一點我的姑姑看得很清楚,她彎腰把我爹掉在桌子底下的筷子拾起來,啪地一下放到桌子上,她沒有對我爹說什么,卻沖潘軍吼了一聲:“你怎么還不認輸,你是喝不過我哥的。”
她只能這樣說。她是不敢說我爹的,我娘也不敢,你要說他喝醉了,他喝得越是瘋狂。只有在對手認了輸時,他才會放下酒杯。
多年以后,我仍然認為潘軍那晚是故意要灌醉我爹的。他沒有聽我姑姑的勸告,死不認輸,直到我爹鉆到了桌子底下,同那些搶骨頭的狗打成一團,潘軍把杯子里剩下的酒一飲而盡,才心滿意足地走掉了。
也就是在這天夜里,我看見了不該看見的一幕。夜深了,后院那邊傳來幾聲狗叫。接著,姑姑就悄然無聲地從我身邊爬了起來,她是睡在床外邊的。她爬起來后把臉轉向我,凝視了許久,我假裝睡著了,一動也不動地躺著。姑姑似乎還不放心,又把一根指頭伸到我的鼻子底下,試我的鼻息,還在我的眼皮上輕輕地觸了一下,才溜下了床,我睜開眼,很清楚地看見她灰白的身影溜出了房門。
我這么晚了還沒睡,也并非是察覺了什么,以我那種渾渾噩噩的年齡,人世間有很多東西還是看不懂的。我沒睡,是莫名其妙地覺得害怕,我想起了那個在報恩寺后面的樹林里坐著的姑姑,就對這個躺在我身邊的姑姑充滿了恐懼,我不知道哪一個姑姑才是我真正的姑姑。
姑姑溜下床后不久,我也溜下了床。我和姑姑睡的這間房,我爹我娘睡的那間房,之間隔著一個堂屋。穿過堂屋時,我聽見爹醉熏熏的呼嚕聲,這聲音反而使那個夜晚顯得真實了。后門是虛掩著的,不知是被風吹開的,還是我姑姑特意留下的。我從那條縫隙里閃了出來,突然聽見有人說了一句:“走吧,今晚就走,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那聲音有些沙啞,但我仍然聽出了是潘軍的聲音。我姑姑還是什么也不說,她靜靜地坐在那里,在淡淡的月光下,就像是在夢中看見的一個幻影。那時已是農歷八月初,一彎行將寂滅的淡月,在冷清的天幕上悄然地移動。后來我就聽見姑姑哭了,她那十分壓抑的哭聲像秋蟲的蜩啾,一聲長,一聲短,凄凄地飄過來,好冷。
“我不走,”姑姑嚶嚶地哭著說:“我在這個地方住了二十年,一走,就再也不能回來了……”
潘軍唉了一聲,“那你就嫁給他吧,你就好好地同他過日子吧。”
姑姑點了點頭,姑姑說:“那我就嫁給他了,我要和他好好地一起過日子,你不要怪我,你不要再來纏我……”.
這其實是一個還沒有開始就要結束的故事。潘軍站起身來,好像要翻到圍墻外面去了,一群夜光蟲在他的周圍飛舞著,但他似乎還在猶豫著,他依依不舍地看著我姑姑。“你走吧。”我姑姑又對他說了一句,聲音很輕。說罷她就鉆進了屋里,旋即又從屋里鉆了出來,潘軍已經翻上墻頭,我姑姑慌慌張張地把一只手伸給他,說:“快,快拉我一把,我跟你走,馬上就走!”
我姑姑突然改變了主意,只有一個解釋,那就是,她回到了我和她睡的那間房里,她沒有在床上看見我,她立刻就意識到,我躲在院子里偷看他們,我什么都知道了,我會把一切都說出來的,一個五六歲的小男孩口無遮攔,是會把一切都說出來的。我姑姑肯定是這樣想,要不,她就不會如此迅速如此慌張。潘車把她伸過來的手握住了,幾乎沒用什么力氣,我姑姑就像一只蝴蝶似地飛了起來,飛過墻頭,兩上身影很快就不見了,夜空下一片白茫茫,突然間像少了許多東西……
五
我將要用一生的時間來為自己的莽撞后悔,那時我也真的不知道自己扮演的角色有多天真。他們走了!我突然感到一陣奇異的亢奮,我興奮得喘不過氣來,我把身體靠在一棵樹干上張大了嘴喘氣,“他們走了,他們走了啊!”我開始大聲叫喊。只喊了半句,一只有力的大手就把我的脖子掐住了,我爹用兩只眼睛驚恐地看著,他渾身都在顫抖,他用驚恐的聲音對我說:“你要再敢喊一句,我就把你掐死!”
我爹追了出去,他在潘軍經常打拳的那個把他們攔住了。我爹沒有生氣,他還親切地喊了一聲:“老弟!”
潘軍看見我爹突然追了上來還是有些慌張的,他聽我爹叫了他一聲老弟,那神氣兒才稍稍回來了一點,他答應了。“你還有臉答應!”我爹猝不及防地給了他一拳,潘軍沒有還手,他一直都沒有還手,連哼都不哼一下。我爹把他抵在那棵槐樹上,提起膝蓋,對他一連串地猛擊,我爹用很低的聲音一直不停地罵著:“你他媽的還好意思答應,你他媽的還是我的老弟嗎?你他媽的連一條狗也不如,老子揍死你,揍死你這個狗東西……”
姑姑在我爹跟前跪下了。
“你放了他吧,”姑姑向我爹哀求,“你要打就打我吧……”
“不要臉的!”我爹把腳尖向外轉了一下,似乎要踢我姑姑一腳。腳提起來后,忽然又改變了方向,一腳朝潘軍的褲襠踢去。這個時候潘軍才防衛一下,用一只手把我爹踢來的那只腳抓住了,他抓住了我爹的腳輕一扭,我爹的臉立刻就扭歪了。
潘軍問:“你打夠了沒有?”
“……”
“你沒打夠就再打我幾下,但不能打我這個地方,我還要和小喬生兒育女。”
潘車把我爹的腳放了,又把我姑姑扶了起來,說:“咱們走。”
我爹攔不住他們,他再也想不出別的什么辦法了,他只有哭,他像個孩子似的抱住我姑姑的兩條腿,嗚嗚地哭。“小喬,你不能這樣一走了之啊,你一走,我們一家人還怎么有臉在村里活人呢?你就是不管我們的死活,也該去爹和娘的墳頭上去燒一炷香,你總得告訴他們你要走了,你永遠也不會回來了……”
我姑姑的步子挪不動了,我爹把手松開后,她的步子還是挪不動了,她的一雙腿似乎還有許許多多的東西纏著。她跟在我爹的身后去了我爺爺奶奶的墳頭,那墳已經改葬過,壘得很高,立著青石的墓碑。姑姑一走到這里兩條腿就站不穩了,她跪下了,深深地俯下身去,一大片荒草隨即就像潮水般地把她淹沒了。
“爹,娘,我不走了,我一輩子再也不離開你們……”
那聲音仿佛是從死一般寂靜的墓穴深處傳來的,有一股寒氣。我爹不禁打了個寒噤,又哭了起來,一個男人吃力地壓抑著哭聲,在那個秋天的夜晚時斷時續,仿佛有什么東西把它撕裂了,碎成一小片一小片的了。我姑姑沒有哭,她深深地換了換氣,她深深地換氣是為了潘軍說:“我真的不走了,真的……”
她不說潘軍也知道,潘軍看見我姑姑走向那兩座荒草搖曳的墳墓時,就知道我姑姑不會跟他走了。他很冷靜,掬著溪水把臉上的血跡、身上的泥污洗得干干凈凈了,又回到了梅媽家里,繼續睡覺。早晨起來,梅媽看見他滿臉青紫,一只眼睛腫得睜不開了,就問他是怎么回事。潘軍笑了笑,說:“我夜里從床上跌了下來,臉跌在墊床腳的磚上了。”
梅媽痛心疾首地說:“我要你不去打鳥,你偏要去,害性命啊,你這不是遭報應了嗎,你呀!”
我沒有看見我爹是怎樣揍潘軍的,我想他就是那樣揍他的,因為潘軍挨了揍是真的。我后來在那塊坪地上,看見一片干涸了的、早已沒有血腥味了的血跡,我蹲在那里看了很久,就有了關于我爹怎樣揍他的一種想象。
潘軍挨了揍之后,并沒有離開老坑劉家。他似乎還沒有死心,還在等著我姑姑又一次改變主意。但我姑姑是鐵了心不走了,在她出嫁的最后幾天里,她沒有邁出過門坎一步,連后面的小院里也很少去。她就呆在她住了二十年的那間房里,過一會兒就照一陣鏡子。“我真想看看自己原來是什么樣子。”她說。
潘軍是在我姑姑出嫁的前一天走的,那是我記憶中最為悶熱的一天,我從林子里打了鳥出來,照樣是一只鳥也沒有打著。我踩著那一溜青石的橋墩過溪時,看見了他。他還是挑著那副擔子,原來像翅兒一樣悠著的弓,不悠了,硬梆梆地橫在肩上,見了村里的那些風流的婦人,也還笑著打趣,卻笑得沒有一點兒光輝了,話也少了趣味,寡淡的,人們跟著他笑時,笑得有些吃力。
潘軍看見了我,就把擔子歇下來。
“好熱啊,”他撩起汗褂扇著風說:怕是要下雨了呀!”
秋天里,很少有這樣熱的天氣,熱得不行,連汗也流不出來的那種熱。
潘軍坐在橫在擔子上的那把弓上,我舉著彈弓向他瞄準,我瞄見他的膀子上有一排紫紅的牙印。
“這是誰咬的呀?”我驚訝地問。
“蛇!”
“有、有這么大的蛇么?”
潘軍似乎想笑,嘴角一欠,卻打了一個哈欠。亂云在半空里嘩嘩地翻滾,似有水浪在響。他站了起來,他一把抓住我,朝空中一拋,兇狠的說:“老子要把你扔到天上去,你這個小兔崽子!”我在空中飛舞了一陣,又被他穩穩地接住了。他把我霍地放下,然后就那么死死地盯著我。
“我是狗東西么?”他突然問了一句。
我把他認真地看了一遍,搖了搖頭。
“我不是狗東西?你他媽的再仔細瞧瞧,我是不是狗東西?”
“不是,”我十分肯定地說:“我從來沒有看見過穿衣服的狗。”
潘軍哈哈大笑了一陣,把擔子挑了起來,走了幾步,又回過頭來對我說:“你怎么就不會說一句假話呀,你這個小兔崽子!”
潘軍走了,他再也沒有來過老坑劉家。他踩著溪流中的那些石墩走過去時,走得有些飄。但他又是走得極快的。我跟在他后面追了一陣,腿太短了,轉過一個山蚴,那身影就不見了,只有一陣風旋過來。云越來越厚了!我在那個山坳里悵然地站了一陣,撿起一顆小石子,拉了滿弓,嗖地一聲射出去,石彈打在天空上,嘩啦一響。
雨就下來了。
我姑姑的婚禮在大雨中如期舉行。我扮演了一個重要角色,伴轎童子。轎是早就沒有了的,姑姑在村里一群姑娘簇擁下,在鑼鼓聲中向長生家里走去,但不是徑自走去,而是在村里繞了許多彎子,把本來很短的路走得十分漫長,幾乎把村里所有人能走的路都走了一遍,才用很慢的速度朝著新郎家的方向走。我伴著姑姑緩緩移動的腿根兒走,姑姑打著傘,似乎所有的雨都落在傘上,又從傘葉的四周流下來,流成一道道寂靜的水簾。大大雨落得整個村子里沒有一點兒響動,遠處的山影也凝然不動,在凄涼的嗩吶聲中漂在村街上的一片片雨傘,徐徐地漂著,莊嚴肅穆得像是去赴一個葬禮。
□編輯 鵬 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