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柳絮飄飛的時節,我又來訪家鄉的老屋。
這是江漢平原南部的丘陵地帶。這里的人民,因了山間的洛溪河水,既有江南人的浪漫,又有山區人的淳樸。
我沿著洛溪河來到老屋前,看著它——老屋要拆了。它靜靜地立在那里,朱顏已改,雕梁猶存。四壁業已剝蝕,靜如素描作品。唯有梁間燕子,—探一探地將啾啾的鳴聲拋到斑駁的照壁。而里屋的墻上有五道隱約的指痕。屋后的竹林早己成片,竹林后的山上便是精耕的田地,巨大的白云石,錯落的墳塋,以及搖曳其間的荒草蠻煙。
那最上頭的一座墳塋里,葬著一位倔強的女性——文素。她是我們曾祖輩的一位最受后人尊重的女性,我輩稱她為“太太”。
二
太太文素住娘家被稱作二小姐,嫁到夫家后則被稱為少奶奶。然而當上少奶奶沒有多久,夫家就家道中落,不久便破產,賣掉了所有的店鋪、作坊。只剩下一隅老屋,畝半薄田。丈夫偏又懦弱,日子很是難捱。文素便帶著女兒,時不時往娘家走走。
娘家的嫂嫂卻是個鳳姐兒似的人物,在公婆面前拉了文素的手,未語先凝咽,然后很動情地說:“好妹妹,往后啊,有我們的就不短你的。常來常往、有難相助,才現姊妹骨肉親情。什么‘嫁出去的姑娘,潑出去的水’,沒有這個事兒?可憐我的好妹妹,竟這樣命——苦、啊!”聽得一屋人眼圈兒都紅了,不住點頭,說嫂嫂這么剛強的人對夫家妹妹卻是菩薩心腸——還是夫家已出嫁的妹妹!
嫂嫂忙道“應該應該”,及至送文素出了院門,回轉身時,便揀一塊鵝卵石,遞給丫環幺菊。
幺菊趕上前去,將卵石投入洛溪河,乜斜了眼說道:“二小姐,趕明兒這石頭長了蘚,您就快回來啊!”
河里的鵝卵石,何時才能長蘚呢?文素緊抿了唇,一聲不吭,背起女兒走了,從此再也沒有回過娘家。
娘家也只有一個弟弟文翰時不時關照她。這文翰后來念書做官至省教育廳廳長。
三
當地有歌謠曰:“南風送九,旱死荷花枯死藕;北風送九,船兒劃到大門口。”
在一年“北風送九”的大洪水暴發前,文素攜丈夫牽著一雙兒女,撲進了狂風暴雨中。丈夫熬不過流連轉徙,在文素無聲的淚水里撒手西去。在鄉親們的幫助下安葬了丈夫,喘息甫定的文素卻又發現幼子己在煙雨里消了影蹤。
文素站在風雨里,已啞了嗓子,只是微微地搖著頭。
這是怎樣的痛呢?
夫家三嬸娘同情地拉她進避難棚,勸道:“你是明白人,該知道人死不能復生。再者,你是讀過書的人,不比我們這些妯娌,那些嚼舌頭的說什么‘克子克夫’,你不要去聽?這年頭,誰家沒有亡人?你這樣子不吃不喝,秀秀可怎么辦呢?”
是啊,還有秀秀!
風雨漸息,文素背著女兒,在泥濘的路上走啊、走啊,忽然就回過頭,“兒啊,屋還在,家還在!”老屋立在斜風細雨中,慈祥一如往昔。
族人們一合計,允許文素隨秀秀仍然住在老屋。
四
已為省教育廳廳長的文翰對文素阿姊很尊敬,尤其是當得知家境貧寒的文素收養了—個孤兒時,又對她增了一層敬重。
文素的養子名叫德斌。小家伙嫩嫩的,仿佛屋后的新竹。文翰要資助姐姐將德斌秀秀送入私塾念書。
私塾的先生程映觀,是文翰的一個朋友,死活不要學費。文素為難了。最后映觀說他是沖德斌亡故的親生父母才不收費的。文素這才不再堅持,但仍自己付了秀秀的學費。
映觀的私塾比別人的多一些教材,又少另一些教材,比如他不教《女兒經》、《烈女經》之類的書。
這天下午,文素上街買了油,順道去接德斌。秀秀只在上午讀書,這會子正在家幫著做飯。
程映觀破例送出來,“文素……呃……”
文素笑笑,道:“程先生,我夫家姓柳。”
“哦,柳、柳夫人。呃……德斌是個好孩子。”
“是啊,這孩子醒事早。程先生,有不到之處,您多擔待!……程先生,沒有什么事,我們就先回去了。”
“哦,好,好……文……柳夫人,慢走。”
文素答應一聲,牽了德斌的手,匆匆離去。程映觀望著他們的背影,輕輕嘆—口氣,搖搖頭。
斯時正殘陽如血。
日子一點—滴地過去,屋后的新竹長成了青青翠竹。德斌也漸漸長大,終于知道親爹娘死于洋人之手。
這天一大早,德斌將養母請到上座,奉好茶,撲通就跪下來,“娘,先生說,當今中國風雨飄搖,列強凌辱,國將不國……”
“有什么話,你就說吧。”
“娘!無國就無家。兒、兒要從戎,救國養家……”
文素落下淚來:“你的心,娘曉得。兒啊,只是這在外的苦……”
“娘請寬心。”
德斌在拜別文素時特別說,娘,兒不孝,來年回鄉,定為您養老。
德斌很出息,在軍中常有捷報傳回家鄉,后位至團參謀長。每每鄰里對文素夸德斌時,文素卻都笑得很勉強。
轉眼中秋到了。
文素剛挑回一擔水,就看到秀秀跑過來,手里舉著一盞水燈,象一只剛剛破蛹而出的蝴蝶,還沒來得及換上鮮艷的蝶衣。
“娘,晚上去放水燈!‘水王’伯伯說,中秋放水燈許了愿,會應驗的。我們許愿叫哥哥早點回來!”
這個“水王”長得奇丑無比,有半邊臉的大胎記。小孩子們往往拍手叫他“丑八怪”,他也不惱。旁邊若有其他大人,倒要呵得小家伙們拔腿飛跑。
“水王”的稱謂得于多年前。
那一年,老天不管人間事,瓢潑大雨下得天地慘白。接著便是山洪前兆,洛溪河水洪浪滔天。數日之內,四處告急。上游漸有牲口、家什之類被沖了下來。隔在北邊低矮山巒的人只得棄家、搶時、冒險渡河。
但昔日清麗的洛溪河,已成發狂的巨蟒,下游水面已開始發現飄尸。岸邊團團轉的人越聚越多時,有半邊臉大胎記的“丑八怪”出現了。乍一見這張丑臉逼近,許多人絕了生的企望。趕著渡河的人急得連呼天搶地的機會都沒有就被“丑八怪”一把挾住胳膊,拖向大水。
他會踩水。被拖的人只覺得一個又一個浪頭砸過來,
自己被一只大手舉著,
“我也有七十二了咧。只逃日本兵那幾年沒回娘家。姑啊,娘屋人親啊!”她說得很爽。
文素垂下眼,不作聲。
“姑啊,兒呢?你這把年紀,還挑甚么水!”
“兒——?”心頭陡地一陣慘然,文素緊蹙了眉,抿住唇,把臉兒轉向煙籠霧罩的一帶遠山。
山水皆含愁緒,天籟唯有悵惘。
文素仍然沒有回娘家。那一年的寒冬,特別難捱。
舊歷年正月十五,三嬸娘來勸秀秀拉文素去趕集:“三十的火,十五的燈。哪有十五不上街的!”
街上很熱鬧。
有玩獅子的,玩龍燈的,還有玩雜耍的。“采蓮船”當然必不可少。但是近年來,彩船中的采蓮姑娘往往因貌美遭到豪富或軍閥的覬覦,所以有的彩船由男的扮姑娘。這樣的“采蓮姑娘”當然很難唱好女聲,有些就干脆就不唱,由“梢公”包攬,倒也別有情趣。
趕走了日本鬼子,新年里大家都很興奮。可是街頭提槍掛匣的兵、警、團丁讓人多少有些掃興。
文素忽然看到一張似曾相識的臉,隨著一只采蓮船晃來晃去。
那是—個濃墨重彩的采蓮姑娘,眼光觸到她時,似乎愣了愣,但立刻轉開。文素再待看時,采蓮船已轉入熙熙攘攘的人群,漸漸地沒了影。
這天文素在幫人紡紗時,聽得一樁怪事:洛溪河邊頗有影響的程家私塾的先生,程映觀失蹤了。
湊巧的是,一個無家無業,以幫短工度日的“嘻皮”仁穆也沒了蹤影。
仁穆的確“嘻皮”得可以。據說他夏天不用蒲扇的,光著膀子躺在大青石上。蚊子在他那油滑的皮上輕易立腳不住。偶爾有強悍堅定的蚊蟲叮住了,他也不動用扇子,只渾身一緊,蚊子后悔晚矣——尖嘴已被鉗住,動彈不得。仁穆再伸出手來輕輕一抹,萬事大吉。
映觀是儒雅的教書先生,令鄉鄰欽敬的文士,跟仁穆是無論如何都扯不到一起的。
不幾天,洛溪河上上下下都傳遍了,說程映觀程先生竟是共產黨!說是被一個什么特委書記招供出來的,逃命去了。聽的人多半不信,文素卻是一驚,猛然想起正月十五那天彩船里那張熟悉的臉,可不正象程先生么?程先生怎么會是共產黨?——不是說共產黨……可是,他怎么會扮戲子呢?難道……。
至于仁穆,沒有確切消息,據有人猜測是被共產黨抓去做苦力了,還傳說共產黨會吃人。聽的人便搖頭笑道,“呵,你不如說仁穆是被程先生抓去的!誰吃誰呢?映觀吃仁穆?還是仁穆吃映觀?嗤!”
透信的人便漲紅了臉,“橫豎……”
橫豎映觀是碰到麻煩了。警察局長提了槍向程老爺要人。經過程家老爺上下打點,并聲明“若映觀確系共黨,某即與其脫離父子關系”,程家私塾才得以保全。
正紡紗的文素聽說后輕輕搖搖頭,嘆了口氣。
不出一年就情形大變,人民解放軍揮師南下。共產黨洛溪縣委正式掛牌。仁穆當然沒有被吃掉,不久便回鄉,做了民兵隊長,工作得認認真真。
程映觀跟文翰幾乎同期回到洛溪河畔。映觀任縣立中學黨支部書記兼校長;文翰則仍回到他父母身邊。
原來解放戰爭后期,在省府為官的文翰不肯去臺灣,于是就象中國舊時的很多讀書人一樣,“掛冠歸隱”,回到故里。不曾想這一“歸”,便與他那“富豪加劣紳”的老子坐在了一起。更何況他自己還是舊政府里的教育廳長呢。所以解放不久,便被“鎮壓”了。
開批斗會那大,文素叫秀秀背了背簍去會場。背簍里用草蓋了些吃的,還有燒的黃紙。
秀秀回來說沒看到文翰舅舅。據說當時唯有他沒被揪出來斗,畢竟他在當地沒有冤債。
映觀曾極力擔保其為人,無奈大勢難逆,建國初期,的確發現有國民黨潛伏特務。
監刑的是仁穆。
槍聲傳來時,映觀遠遠地站在刺棗樹下,看到老屋的門首立著文素。一疊聲的“砰砰砰”響過之后,文素順著門框倒了—下去。映觀不顧—切沖了過去。
文素醒來后,說:“程先生,多謝了……你走吧……程先生……閑話!”
文素漸漸好了。
鄰里都說,這么多年,文素撐過來不容易,好在現在解放了,政府定了很多新政策,文素可以有好日子過了。
可是幾千年的習慣,哪里是說變就能變的?
文素淡淡一笑,說:“這老屋汲取了日月精華。我有老屋,自然就好了。”
六
不久“大躍進”開始了,要大煉鋼鐵,需要房子。
老屋里只有孤兒寡母。寡母的爹是土豪,孤兒的舅是劣紳。這是新詞。老詞說老屋里的女人克子克夫克族人。
老屋征為公有。
文素站在老屋前的椿樹下,站著站著就花了眼。
文素從此一病不起,日日癡嘆,兀自落淚。老屋是她的氣,老屋是她的光,老屋是她的水和糧。沒了老屋,也就沒了文素。一月之后,文素更魂歸青山,仿佛一片葉子,飄在了洛溪河的水波里。
文素的女婿是淳樸的農民,很是敬重這位岳母,全部后事悉心料理,將她安葬在老屋后面的山上。且遵囑另立兩碑,無字。見者無不愴然。
七
后來落實政策,老屋歸還秀秀一家。
□編輯 弋 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