沾了三峽工程的光,西陵峽中的中堡島,現(xiàn)在是大大的有名了。和當年不同的是,現(xiàn)在大有名氣的島嶼卻沒有人能見到它的蹤影,它已被埋在了大壩之下,只成了一個詞句,一個沒有了生命的記載。
可在我心叫,中堡島卻是充滿了人性和感傷意味的,只要是想到它,就會有一種歡愉和略帶甜蜜的憂傷令我不能自已。
二十年前,我?guī)е鞣胖砗蛯η熬懊篮玫钠诖齺淼搅巳菲盒℃?zhèn)。因為文革的問題,我被學校審查了兩年之久。當我得知我終于可以享受和同學們一樣的待遇而分配了工作之后,那種激動和對新生活的向往是不言而喻的。雖說我被當時
的市委組織拒絕接受,在縣里也遭遇同樣的命運,只是在當時的地區(qū)招辦的干預下,縣組織部不得已接受了我。留在縣城小溪塔不可能,分到鄉(xiāng)下去自在情理之中。虧了縣教育局有我一個朋友的哥哥在當副局長。在他的暗中關(guān)照下,我被分到了離宜昌不算太遠的三斗坪。但我還是懷著興奮的心情進入了西陵峽。我想,我會是一個出色的中學老師,我也會如愿以償?shù)乜忌涎芯可?,那么,三斗坪只是我人生中的一個小小的驛站。
這樣的心情,這樣的想法,在三斗坪工作又何妨呢?雖然在和友人的通信中。我也曾提到《二月》中的芙蓉鎮(zhèn),出曾自喻為那個落魄的蕭澗秋,也曾感嘆過,小鎮(zhèn)上可有我的陶嵐?可總的說來,年輕的心是不懼怕任何逆境的。自古雄才多磨難嘛。
三斗坪位于西陵峽中的廟南河谷地段,江面相對寬闊。上行十多公里,是有名的崆嶺灘,往下也是十來公里,就進入了有名的燈影峽。和多數(shù)峽江小鎮(zhèn)一樣,臨江的房子多半是有吊腳樓的,鎮(zhèn)中的一條沿江的主街,多半也是鋪了青石板路面的??晌易哌M它時,吊腳樓是見到了。街上的青石板,卻殘缺不全了。聽當?shù)氐睦先苏f,日本人的炸彈,早把那些青石板給炸飛了。后來,我查閱了宜昌市政協(xié)編輯的文史資料,這才曉得三斗坪曾有著光輝的過去,在抗戰(zhàn)時期,它曾是中國軍隊抗擊日寇和保衛(wèi)大后方重慶的前沿陣地,也是收容宜昌城區(qū)難民的重要場所。我的父親,當年也曾奔走在三斗坪、長陽和湖南之間,在一個鹽幫中當一名挑夫,為自己謀生,也為三斗坪的難民運送鹽巴。他是勞力者,我是所謂的勞心者,歷史似乎給我翻身作主人的感覺。可我明白,和父親一樣,我是為生計而來到這個地方的。
當時,葛洲壩還沒有截流,西陵峽還是灘水多水急的老模樣。三年坪的江邊全是碩大的礁石,水聲不絕于耳。一對夜晚,更是吼聲如雷,叫人難以入睡。時間長了,才慢慢習慣。
我?guī)е八从行迈r感投入了新的生活。在學生們的心目中,我是一個出色的老師。這些農(nóng)村的孩子,從沒有見過一個老師會不帶教材和講義進教室的。我就拿著一根粉筆,站在講壇上,說開了歷史。當我要他們記住課本中某頁第幾段時,看得出,學生們不僅驚奇,而且對我是很有些佩服的。在老師們的眼中,我只是他們的一個暫時的年輕的同事,一個城里來的大學生。
課余飯后,我獨自一人,沿著小鎮(zhèn)散步。穿過一片柑桔林,走到鎮(zhèn)子的西頭,我看見了中堡島。當時是九月,正是江水浩蕩之際,中堡島和小鎮(zhèn)還隔著渾黃的江水。遠遠望去,島上一片綠蔭,在綠樹叢中,露出青磚瓦舍。聽說,島上有五戶人家,其間有一老房,差不多有了近百年的歷史。當?shù)厝苏f,中堡鳥是不沉的。不沉的原因是一只神龜永遠托著它。不論長江發(fā)多大的洪水,都不可能淹沒小島??墒窃跉v史記載中,1836年那場大水,就漫過了中堡島。僅僅過了一百多年,不知是今人的無知還是健忘??蛇@并妨礙我親近它的愿望。這個愿望從看見它的第一眼起,就在我的心中扎下了根。隨著時間的推移,它逐漸在我的心中長大,以至于我等不到冬季水退,就想法登上了中堡島。
中堡島和小鎮(zhèn)只隔著一條并不寬的小河。這條小河其實只是長江分叉后的一支。河上,長年停放著小木船,那是島上的居民往返小鎮(zhèn)和島上的基本工具。十月的一個星期天,我瞄準機會,當小船停在鎮(zhèn)子這邊時,我解開纜繩,跳上去,蕩開雙漿,朝中堡島劃去。我有些心虛,當然也少不了興奮和快感。后來我才知道,我用他們的小船登島,是一件極平常的事。島上的居民,不會見怪。那個去鎮(zhèn)上的人要回島子,只要站在對岸喊幾聲,就會有人將船劃過去接他。
小島差不多有一公里多長,近五百米寬。繞島一周,也還是用了一個多小時,走近島上人家,見一老太在門前的稻場上曬太陽。近前一攀談,沒料到會牽出一則當代偉人的逸聞趣事。
1958年3月,周恩來率中央和地方有關(guān)負責人及中外專家100多人來到了中堡島。他們是為確立三峽大壩的壩址來的。上島后,恰逢一戶人家的小孩做滿月。周恩來當即送了兩塊錢的情,祝愿那個新生兒交上好運。共和國總理的人情非同一般。這家人銘記了總理的恩情,也把這美好的事情當作了全家的幸福。事隔多年后,那個長大的女孩子果然沾了周總理的光,在三峽工程興建之初,不斷被媒體報道而且還優(yōu)先安排了工作。當年對我講述此事的老人是女孩的祖母,她的夸耀和自豪的神情至今都令人難忘。
中堡島上基本都是柑桔樹,只是在島的中央,在靠近那幾戶人家的地方,有幾棵大樹。其中有一棵高大的柚子樹枝葉繁茂,樹冠碩大。樹下,居然還有一塊長條的青石可供人小憩。當我第一眼見到它時,我就想,這真是個情人約會的地方。
記得當時在林中漫步之時,我還曾為我這個念頭感到好笑,三斗坪小鎮(zhèn)上的人,會有這個閑情逸致嗎?后來的事實證明,我這個念頭才是真正的幼稚可笑。
我愛運動。課外活動時和幾個也愛運動的老師一塊打藍球或乒乓球,是我在三斗坪高中時最大的樂趣。有時也會打得時間長一些。等我洗完澡,食堂里有飯沒菜了。我只有到鎮(zhèn)上的小餐館尋菜去。當時的小鎮(zhèn)上,只有一家供銷社辦的餐館。一來二往,我認識了餐館的魯嫂,她對我特別關(guān)照,我花一塊錢,能買到一小鍋葷菜?穴當年的豬肉也就7毛多錢一斤?雪。爾后回到房間,往煤油爐上一放,再下點新鮮的蔬菜在里面,那個美味,那個享受,真正是無法言說。
還有不能說的,就是外界對魯嫂的議論。俗話說,寡婦門前是非多。而魯嫂,卻不是真正意義上的寡婦,因為她從未結(jié)過婚??伤齾s有一個十多歲的兒子。這在一個相對閉塞的峽江小鎮(zhèn)里,無疑有了傳奇的色彩。她被人非議,也就在情理之中了。我只感到她對人的率直和對文化人的熱情。加上我自己也是被人當做異類經(jīng)歷,我本能地對那些流言反感,我和魯嫂相處得很好。當然,那些傳到我耳朵中的形形色色的怪話,也并非沒有撩起我的某種好奇心。但我沒有刻意地去打聽魯嫂的過去,也更沒有主動去詢問她的隱私。我想,那是一段難以忘懷的傷痛,或者,是可以永遠珍藏的愛情。
日子很平淡也充滿希望地過著。我白天教書,晚上寫劇本,還要準備研究生考試。那是我一生中最為勤奮也最為充實的日子。在冬季水退和初春水漲之前,我也常到中堡島上去散步。那多半是在傍晚時分,我多半也是走在江邊的沙灘上。望著漸漸變清的江水,注視過往的輪船,我的心會有些莫名的惆悵,幾許鄉(xiāng)愁,幾許對前景的顧盼,還有對女人的思念,糾纏在一起。偶爾,我會逗留到夜色降臨,月涌大江。凝視水面波光,我也會聊發(fā)少年情,吟誦諸如“叮嚀大江送情”之類的詩句。
當收獲來臨之際,我自己也有些陶醉了。次年五月,我參加了兩次研究生考試,母校和省社科院都考上了。社科院的初錄通知送到我手上后,消息如風一般傳遍了小鎮(zhèn)。魯嫂也是為我高興的人。在她的眼中,有才能的人是壓制不住的,是不可能在三斗坪呆一輩子的。
可是,我還是落選了。同樣是因為文革,所謂的政審不過關(guān)。社科院來了個人事處長,找到了當時的縣委宣傳部。當時的部長說,他那樣的人,怎能到國家的一流科研機關(guān)去呢!一句話,改變了我的下半生。
我自己沒有特別憤怒。當—個人經(jīng)受過風雨般的打擊后,這點挫折是算不了什么的??捎泻芏嗳藶槲掖虮Р黄?,魯嫂就是其中一個。但她從沒有對我說一句安慰的話,只是在她的眼神里,有了那種令人感動的關(guān)注。在往后的日子里,她也沒有和我談過我的事,相反,她找了個機會,對我講了她的故事,講了一個動聽的美麗的傳奇。
峽江出美女。峽江的美女一般都生在沿江的小鎮(zhèn)上.她們多半是不干農(nóng)活的,繁重的體力勞動會使少女的身材變形。魯嫂年輕時也算得上是個美人了,她心高氣傲,從未想過在小鎮(zhèn)找戶人家嫁過去。她19歲那年,愛上了一個來三峽搞勘測的技術(shù)員。那是她的初戀.為了避開小鎮(zhèn)人的眼光,她們常到中堡島上去約會。
你曉不曉得上面有一棵柚子樹?樹下有一塊青石板?
我笑著說,我知道。
真的嗎!魯嫂的口氣,如少女般驚奇。她的臉上,也有了一層紅暈。
她愛聽他講三峽建設(shè),講未來的三峽大壩,講一切身外的有趣的東西。他呢,愛她的美麗,愛她的純樸,愛她的天真。處于熱戀之中的魯嫂以為她今生的幸福就和這個男人分不開了,從日常生活的關(guān)心到火熱的擁抱,魯嫂所能給予的,都給予了。于是,說不清是誰主動,這一對相愛著的男女發(fā)生了性關(guān)系。
第一次,就是在那個柚子樹下,那塊青石板上。說到此,魯嫂的眼中竟是一片迷茫,她不知該用什么樣的情感提起這令人難忘的初次。都十幾年了,她真的說不清自己了。
當魯嫂提到婚姻時,才知道她所愛的男人是有家的。他的家在上海,他有妻子并有一個女兒。這個打擊對魯嫂是致命的。她沒有聽從母親勸告,生下了腹中的兒子。如果不是后來發(fā)生的事情,她是不會再理那個她曾愛得發(fā)瘋的男人了。
在那個火熱而騷動的夏天,那技術(shù)員的單位把他當牛鬼蛇神揪出來了。上千人的批斗會呀,高音喇叭把小鎮(zhèn)的男女老少都喊去了。男人站在臺上,低著頭掛著黑牌。魯嫂的心里疼呀。這個叫她愛恨交織的男人此時只令她心酸,一種憐憫的情懷在她心中滋長。當主持人對著高音喇叭要男人交待時,臺下一片噓聲,男人的頭低得更下了。魯嫂再也忍不住了,她要保護他,就像母親保護自己的兒子。她沖到臺上,從主持人手里奪過麥克風,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像狼一樣地嚎叫著說,是我勾引他的,是我勾引他的。三斗坪的上空回蕩著她的吶喊。主持人驚呆了,臺下數(shù)千看客也驚呆了。當他們反應過來時,會場上一片騷亂,魯嫂高昂著頭,就像圣女貞德。
當然,魯嫂并沒有挽救男人的命運,他在單位上還是不斷地被批斗。魯嫂自己,也是惹火上身。她所在供銷社也把她當作靶子。專案組給她定的罪名是流氓,破鞋。斗她,關(guān)她,審問她。專案組長找她談話,說他們掌握了證據(jù),她和七個男人上了床。她對組長說,不止七個,是八個。專案組長喜上眉梢,連連說,你說你說,你的態(tài)度好,我們可以寬大的。她指著組長的鼻子說,你怎么忘了,第八個就是你呀!組長惱羞成怒,可從此不敢再找她了。直到68年,兩派搞武斗,魯嫂才帶著男人和兒子到了宜昌?!安畈欢嘤幸荒甓嗟臅r間,是我?guī)腿俗隽愎ゐB(yǎng)活他和兒子呀,這個沒良心的。”魯嫂淡淡地說出這句話來,我都聽不出她是氣憤還是輕蔑。
三峽工程暫不上馬,男人走了?;氐剿纳虾@霞胰チ恕t斏е鴥鹤樱谛℃?zhèn)人異樣的目光中,在眾人的口水中艱難地生活著。
他有音訊嗎?芽我問魯嫂。
“頭些年沒有,一走十多年,屁都沒一個呀。你看,他今年來信了。我在信封上寫上查無此人幾個
字,連信也不拆,給他退回去了?!濒斏┑目跉膺€是很平淡,像她那樣經(jīng)歷過大風大浪的人,還有什么事會令她心底波瀾重現(xiàn)呢?我想說,其實,那個男人也是有他的苦衷的。他就是不愛魯嫂了,可這里還有他的—個兒子呀。
是的,魯嫂感到了我的疑惑。她對我說,今天找我來說這些事,就是想和我商量,兒子提出要到上海去找爸爸?!澳阏f怎么辦?這個沒良心的,我養(yǎng)他這么多年,他還要去找他爸爸?!边@回,魯嫂的口氣是明顯地無奈了。
我說什么好呢?兒子要找爸爸,也是天經(jīng)地義的。魯嫂見我猶豫,嘆了口氣,沒得法呀,兒子大了,心野了。我說我——不得不說了——,其實,兒子想爸爸,這不錯吧。畢竟是血緣關(guān)系嘛。
我曉得你會這么說的,你們有知識的人……后面的話,她沒有再說下去了。
那晚,就在魯嫂的家里,我們談了很長時間。從她的屋里出來,小鎮(zhèn)上聽不見一點聲響,只有長江里的濤聲涌進我的心里。我抬頭,月上中天,近處的百人坡和遠方的山巒在銀輝中一片朦朧。我的心卻是澄靜如水了。
幾年后,我輾轉(zhuǎn)到了縣城,到文化館當了創(chuàng)作輔導干部,遠離了我曾鐘愛的歷史,繼續(xù)少年時代有過的文學夢。三斗坪,中堡島,還有魯嫂,漸漸地走出了我的生活圈子。
但我深知,他們和我的五年的歲月相連,他們成為了我生命的一部分是不可能真正遠離我的。八十年代中期,一幫武漢的文人在我的同學董宏猷的帶領(lǐng)下,到宜昌來開筆會。他們聽說了魯嫂的故事,立即按捺不住了,當天就要去看她。我們從宜昌坐班車到了三斗坪鎮(zhèn)政府所在地?穴離老鎮(zhèn)有八公里路?雪,在一個當宣傳委員的業(yè)余作者的幫助下,找了一輛拖拉機,十多人就擠在車廂里,經(jīng)過近一個小時的顛簸,終于到了老鎮(zhèn),到了魯嫂的家。那時,差不多是晚上九點多鐘了。后來,他們中有四個人先后寫過魯嫂的故事,寫得最好也最有名的,當數(shù)鄧一光的《家住三峽》了。
鄧一光的小說我估計魯嫂是沒有看到的,但同名電視劇可是在中央臺和宜昌臺都播放過。我想,魯嫂看到之后,會怎么想呢?是會罵我還是感謝我呢?這我就不知道了。但我祝愿這個風雨一生的敢愛敢恨的苦命女人能有一個幸福的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