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飛之死

一

張飛死于義氣。

張飛之死，雖英雄末路，舉國蒙災，但其忠義一生，功蓋三國，也得以英名永存。

在古典名著《三國演義》中，劉關張桃園三結義，把一個\"義\"字演繹得山高海深，氣勢如虹，簡直就是\"義\"的化身。大千世界，古往今來，拜把子，結死黨，攀兄弟，認幫派，甚而歃血而盟，對天而誓，堂而皇之，神而秘之，多矣哉！許多人在克隆、模仿，說自己如何的重義氣夠朋友，滴水之恩涌泉相報，特別是酒過三巡，無不見情見性，捶胸打肚，唾沫橫飛，但到頭來也只是克隆了形式，說點大話酒話，游戲一下而已。真如劉關張食則同桌、臥則同床，患難與共、禍福同當的結義兄弟，幾乎絕無僅有。而作為三弟的張飛，在這一兄弟團伙中，更其豪俠忠直、痛快淋漓。

張飛之死，起因是關羽剛愎自用，自恃英勇無敵，不依孔明之計，自行其是，敗走麥城，被吳將殺害。

張飛聞云長被害，\"旦夕號泣，血濕衣襟\"，悲痛之極。為替關羽報仇，他從成都接命回到闐中，即限令所屬三軍三日內置辦白旗白甲，掛孝伐吳。次日，部將范疆、張達來報，說三日內不可能備辦完畢，要求寬限時日。這本是實情，做不到就是做不到，據實相報，請求寬限，不無不妥；而這事，也不好虛報浮夸，靠編數字、造假賬是糊弄不過去的。問題在于，張飛報仇心切，哪里聽得進去？這么些年，張飛一柄丈八蛇矛，使得出神入化，于百萬軍中取上將首級如探囊取物，縱橫天下，不知有敗，也忒狂妄無敵了些；以為要報仇立馬就能報仇，要置辦白旗白甲立馬就能置辦，遂下令把二人綁于樹上，各鞭背五十。

軍中體罰，并不始于張飛；張飛之后，也還一路不絕。其時的張飛，一切為了復仇，一切服從復仇，悠悠萬事，惟此為大，就是要取仇人之首級，祭云長在天之靈，哪管得了其他？難免是心急失措，狂暴失常；豈止打人，還要殺人。范、張二人當然知道張飛的性格，知道張飛此時的心態，懼怕不能如期完成任務被殺，便趁張飛酒醉不備之機，帶刀潛入張飛帳中，殺了張飛。

一部《三國演義》，關于范疆、張達的文字不多，似乎與張飛也沒結下多大的冤仇，就那五十大鞭，走上了殺帥投敵之路。

二

張飛原本是殺豬賣肉的，也就是開間張氏肉店，當個個體戶吧。出道也很簡單，他殺豬殺得無聊了，把肉放入井內，蓋一巨石，自己在一邊涼快，放言誰能搬動大石盡管取肉，分文不收。也是他牛皮吹大了，撞上狗屎運，那天恰遇關云長過來，有力無處使，無事找事干，三下五除二把巨石搬開，在眾人目瞪口呆之際，他卻點肉不取，徑直而去。張飛想著不對頭，追上來就一頓廝打，就打出了一對生死兄弟。再遇著劉備，看他雙手過膝，兩耳垂肩，義氣相投，相見恨晚，遂成桃園三結義。

那時的張飛，文憑是沒有的，似乎連學校也沒進過，武略有點，文韜沒有，卻一路做到了大將軍，統轄一方，死后還得以封侯，也算是亂世出英雄吧。在《三國演義》里，張飛也偶爾粗中有細，有膽有識：義釋嚴顏，智賺張■，更有長坂坡的那一聲斷喝，嚇退雄兵百萬，連金圣嘆也激情評點：\"猛張飛用計，妙絕！\"但總的來說，張飛只是一介武夫，直腸直肚，打打殺殺可以，不會奸狡算計，就一腔子哥們義氣，死心塌地的跟了劉皇叔。要說張飛在押政治賭注，慧眼識寶而買下績優股，行情看漲發大財，這不是實情，張飛沒這意識，無此水平，他這輩子還沒嚼過從政治上考慮問題這根蔥哩。但在跟人的問題上，他有其樸素、深厚的兄弟感情和本能的造反情結，講的是滄桑正道，義氣相投。或許這也就是張飛、或張飛式的\"政治\"吧。劉備容得了他，包括他的魯莽與暴躁；也用得了他，身邊正需要這樣能打敢殺的鐵血干將。而張飛，更需要劉備這位大哥哥領著，才能找到用武之地，把殺豬刀換成丈八蛇矛，一舉殺上政治大舞臺，合演一出威武雄壯、氣吞山河的人生活劇。否則，一輩子殺豬賣肉，縱有千斤力氣，力拔山兮氣蓋世，武功了得，充其量也就是個不錯的殺豬專業戶，手起刀落，干凈利索些罷了，何以橫槊天下，爭得身后香火繚繞，世人供奉，千年不絕？

張飛似乎有點愚忠。很難設想張飛會改弦易轍，離開劉備、云長而再投在他人門下，一樣的賣命打江山。關云長落在曹操之手，金錢美女，榮華富貴，應有盡有，始終不為所動，最終是過五關斬六將，一路殺回到劉備身邊。張飛無此經歷，未經金錢美女、高官厚祿的實踐檢驗，但按張飛的性格人品，決不會背信棄義、賣主求榮，絕不像那位被稱為\"馬中赤兔、人中呂布\"的梟雄，雖武藝超群，甚至三英合而戰之也難分勝敗，卻為女色而賣主，甚而狠心弒父，落個世人唾罵的可恥下場。

一輩子跟定劉皇叔，惟皇叔馬首是瞻，是要冒很大風險的。當初的劉備，還是一個販鞋織席之徒，四處奔走，無處安身。雖有\"皇叔\"一張招牌，也只是做做幌子而已，是當不得飯吃的，別說憑此招兵買馬應者寥寥，就是市井招搖撞騙也沒幾個上當的。好在張飛的愚魯忠直，沒長啥心眼，憑一柱香的拜把子交往，就一路死心塌地的跟了去。一榮俱榮，當然是好事，大哥事業有成，打下江山當皇帝，兄弟們也跟著拜相封侯，風光無限；而一損俱損，就不會再有西蜀這段風光，張飛也絕不會有生前身后的榮耀了。

四

張飛英雄蓋世，稱\"萬人敵\"，一生殺敵無數，難逢對手，沒有戰死沙場，馬革裹尸還，卻死在部下手里，悄然間身首異處，實在讓人扼腕，痛之惜之。不少論者認為，張飛不該如此，是他自己暴躁招禍。是的，張飛少了劉備的忠厚寬仁、禮賢下士，少了云長的知書識禮、文武雙全，也少了孔明的智足多謀、料事如神；但張飛就是張飛，如果他不是死在自己部將之手，為小人暗害，而是死于明刀實槍的沙場搏殺，讓人手起刀落，砍于馬下，是會英雄減色的。他為忠義而興，為忠義而亡，因復仇心切而不幸罹禍，雖不一定是死得其所，卻也是張飛英雄一生的戛然了結。

張飛死后，劉備六神無主，大亂方寸，舉傾國之力為其報仇。這是西蜀之悲，卻是張飛之哀榮。人海茫茫，戰事不斷，一路出生入死、爭霸天下的哥們兄弟不知有多少，但到頭來，還是一起共患難的多，一起享富貴的少。特別是霸業有成，江山坐定，更有不少是狡兔死、走狗烹的。當然，戰死沙場，往往也會哀祭一番。馬謖死了，是因為失街亭而被斬首，孔明心痛欲裂，還自貶三級；每有戰將陣亡，或有骨氣才干的敵將被殺，曹操也往往會\"厚葬之\"，但相比較之下，還是遠不如劉備之于張飛情深似海，義重如山。僅為此，張老英雄也可含笑九泉了。

不僅如此，張飛神勇無雙，義氣天下，也深為當時百姓所崇仰。相傳那日范、張二人取下張飛首級直奔東吳，自以為提張飛首級來見會得以重用或者重獎。他們萬萬沒有想到，這時吳王得知劉備興兵來伐，又懼魏兵乘虛而入，決定不與蜀國交兵，而派人向劉備求和。范、張二個聞此大變，正在云陽途中，慌忙將張飛頭顱拋入江中，遠遁他鄉。當晚，一老漁翁在銅鑼渡撒網捕魚，將張飛的頭顱撈起，若夢若醒之際見張飛跪地請求：生為蜀國人，死為蜀國鬼，請將頭顱葬于蜀國。漁翁受托，便將張飛頭顱埋葬于云陽對岸的鳳凰山麓，并邀集當地百姓修葺了最早的張飛廟。所以張飛才\"身葬闐中，頭葬云陽\"，身首兩異，相去千里。

對于\"托夢\"之說，我向來不信。《三國演義》也說，范、張二人投奔了孫權，獻了張飛首級。后來，劉備復仇大軍頻頻進擊，又逢曹操挾勢而來，孫權想與劉備再度修好，便把二人連同張飛首級獻給了劉備，范、張二人遂被劉備斬殺，血祭張飛，遂了其復仇之愿。現在看來，很是野蠻，但在當時，卻是\"義\"舉。人們捧讀三國至此，也都拍手稱快，為張飛之仇得報而釋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