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子貍困惑

“一只果子貍一年產一回仔，一胎能產三仔，養上幾個月每只能賣一千多。每年賣些留些，規模就有了”。2003年4月的時候，咸陽興隆野生動物養殖公司的老板白虎，把一年的飼料在年前早早就備好了，他打算繼續擴大養殖規模。由于被秦都區列為農業推廣項目，信用社正準備解決他50萬元的貸款。同時，他還與村上24戶農戶簽定了協議，發展散戶養殖，保證銷路，一心想著帶動村里人共同致富。他對自己經營了四年多的產業充滿了信心。

然而，一場非典，將他精心喂養的果子貍全部的市場價值化為烏有。

時隔一年，又進入果子貍繁殖交配的季節，但白虎的境況更加舉步維艱，他絞心地說：“國家再不出臺政策，我就真的沒法撐下去了”。

聶萍萍：養到啥時候去？銷路在哪呢？沒路走了！

2000多平方米的養殖場，近千只果子貍存欄，150間圈舍的規模，如今只有一人看守，養著兩條狗。這是記者2月11日在咸陽興隆養殖場看到的情景。

2004年1月5日，廣東省疾控中心發布，廣東疑似SARS病例樣本的S基因序列與香港大學發現的果子貍攜帶的SARS冠狀病毒的S基因序列兩者高度同源，人類的SARS冠狀病毒可能來源于果子貍。一聽到這個消息，興隆養殖場的養殖人員立即就走了，唯一留下的一個是無家可回的孤兒。

白虎告訴記者：去年5月就說是果子貍身上有非典病毒，政府叫咱封存暫養。到9月了，又說是可以賣咧，沒有SARS病毒。可是沒人來收了。好不容易熬過元旦，季節也好咧，正打算用這一年的時間恢復元氣。沒幾天看到新聞，又出現非典，說這是果子貍引起的……

白虎的媳婦聶萍萍是咸陽秦都區的政協委員，是個開朗大度的女人。最近兩口子卻時常吵架。他們搞這個產業，除了投入自己半輩子的積蓄外，還有借親朋的錢，貸銀行的款。至今已經在果子貍身上投了130多萬。廣東省全面“清剿”果子貍的消息出來后，親戚朋友向白虎索債；信用社催著白虎還貸；養殖人員不停打電話要去年的工錢；三天兩頭還有農戶來找，要給白虎交自己養下的果子貍。有的農戶最初引種的錢都沒給清，居然還催著白虎履行購銷合同。白虎嘗試的公司加農戶的經營路子如今給他增添了不少煩惱。

“一方面要躲避追討債務的，一方面仍要四處告借。場里一千多只果子貍還張著嘴等著吃呢。”聶萍萍對記者說：“我們現在是混天天，現在的飼料是娘家我弟給的，沒給錢，上次用我哥的也沒給錢，這下再借誰的呀？有時侯借來二三百元，還不夠一天的料錢。沒辦法的時候只能隔一天才打一回料，果子貍現在只能保命了。”

聶萍萍今年過年都沒在村子里逛。年前她到省政府信訪局去，一位趙姓接待員說：“養果子貍的出去，你這是帶SARS病毒的。”她想，咱政府的工作人員都把咱往出攆，咱到誰那兒去，誰還不歧視咱？

聶萍萍有時會從這個角度想：這果子貍如果真正有SARS病毒，她希望政府趕緊把這埋了，或是放歸自然。咱這個場子，隔壁是505大學，對面是服裝學院。如果病毒一旦傳染開，把咱個人的損失拋開，社會如果造成一個SARS病，這責任咱承擔不起啊！

日子一天比一天難過，心情不好，倆口子就吵架。“當初也是響應政府號召養殖果子貍的，省農業廳給辦的營業執照，動物研究所給引的種。咱一直是合法經營，守法公民，到底有啥錯？”站在生存危機和精神崩潰的邊緣，白虎和聶萍萍渴望的只是解脫，是殺是放，只要政府給一個明朗的政策。

另外一家頗具規模的養殖場，咸陽秦都區雙照鎮下帝王村村西頭的華星養殖場老板魏寬讓的家離養殖廠很近，可他兩三個月才回去一趟。一天都不想上村子去，覺得臉上無光。今天為了向他哥借錢，才回了趟家。他3年養了800只果子貍，建了100間圈舍，場區的綠化也剛剛搞起來。原先有十個養殖人員，現在只剩下他和兩個家里沒什么人的老頭兒。他對記者說：“如果果子貍沒有病毒，政府將其放歸自然也是好的。”西農大的專家來采樣時殺果子貍，他都沒跟前去。畢竟，他養了三年。

皮潤風：如果國家要殺果子貍，我一定躲得遠遠的。

漢中的養殖大戶皮潤風對果子貍養殖投入了自己全部的心血和智慧。他現在的場子是由養豬廠改造來的，花了20幾萬。他四年養了600多只，還專門買了個冷柜儲藏動物性飼料。沒事他就蹲在場子里，尤其是果子貍有個什么病了，他比自己孩子生病還急，一呆就是一天。這次果子貍市場遭到徹底破壞之后，他遇到很多煩心事。

有一個晚上，3名養殖人員都跑了。皮潤風打電話過去，其中一個老母親接了電話告訴他：娃怕染上非典不來了。他現在場子里的5個人都是自個兒的親戚。然后是場子周圍的農戶老找他，不讓他的排水溝從菜園子里過，害怕果子貍排的尿流到菜園子，把非典傳給他們。所以，他現在每天要給院墻周圍撒白石灰。這是應周圍農戶的要求做的，盡管這樣，仍有人趁他沒在的時候從院墻外把排水溝給堵了。

皮潤風最頭疼的是：兒子原來上學的中學，同學們知道了他爸養果子貍，每次見了他就喊：非典來了，非典來了。沒辦法，他只好花了2700元，給兒子換了一所較遠的中學。

經過一年的“死養”，就是只投入、無產出的經營，皮潤風和大多數養殖戶一樣，今年不打算讓果子貍繁殖了。眼看著到了發情期，同性果子貍互相打架、蠶食，甚至咬死很多，他感到很悲哀。他說，如果有一天國家要殺果子貍，他一定躲得遠遠的。“我在心里一定會痛苦的。”他低下頭不再言語。

廣東客商曾揚言：十年內這個產業只上不下

據咸陽當地野生動物管理人員講，果子貍市場好的時候，廣東的客商如果早上8點打電話要果子貍，咸陽人可以一口承諾：“趕中午12點，保證送到你們廣東人的餐桌上。”

咸陽到廣州飛機只需要2小時，這是咸陽大力發展果子貍產業的優勢之一。另兩個明顯的優勢是：陜西是產糧大省，也是產蘋果大省，果子貍喂養主要就是雜糧和蘋果。

白虎作為咸陽市第一家果子貍養殖戶，是被灃西鎮政府招商引資落戶于秦都區私營開發區的。當時區上領導和市上領導去廣東考察后都認為這是一個好項目。一是果子貍的經濟價值高，皮、毛、肉都可以開發。按2002年的行情，果子貍80元/斤的收購價，一只果子貍十幾斤，可以賣一千多。種獸能達到20多斤。白虎對記者講：“那時，廣東的客商來住幾個月都收不下貨，緊俏的很。”再一個是果子貍的喂養成本低。它每天吃食一次，而且食量只有二兩雜糧，而且不容易生病。“最適合咱農民搞這個了！”白虎至今仍認為：“這確實是咱農民致富的好路子。廣東客商當時揚言：果子貍養殖這個產業，十年內只上不下。”

由于養殖業是高投入、高風險、高回報的產業，只有形成一定規模，才能取得高額的回報。所以，白虎從最初引進200多只種獸開始，發展到現在的一千多只，一直都沒咋賣過。他征了十幾畝地，借了錢，貸了款都是為了上規模。政府也支持的很。“果子貍效益好、價值也高的時候，咱沒有賣嘛，都是擴大擴大再擴大。”白虎痛惜地說：“這個產業剛起來，農戶的積極性也剛上來，哎……”

事實上，包括魏寬讓在內的咸陽三個頗具規模的養殖大戶都面臨著同樣的困惑。他們犧牲的短期利益，原本可以給他們帶來較為長久的回報，這一切夢想，被一場突如其來的非典擊得粉碎。

魏寬讓：一紙文件叫人封存暫養，咋養？

在長安區果子貍養殖戶辛剛的手上，記者看到了長安區林政資源管理辦公室發布的《關于加強果子貍養殖單位管理的通知》的2004（1）號文件，文件對養殖戶提出：嚴禁收購、出售、運輸、轉移場內動物，場區實行全封閉管理，人員減少外出，每日上報存欄數量等要求。

根據各自主管部門提出的類似的行政要求，陜西境內的果子貍養殖場都面臨著一不能出售，二不能殺，三不能放生，四不能餓死的尷尬處境。事實上，不少養殖場已經無法購進飼料，已經飼養不下去了。卻不知還要養到啥時候？

咸陽的魏寬讓無可奈何地說：“一紙文件光叫咱封存暫養，咋養？天天要吃啊！”凡是規模達800只的養殖場，一天的飼料錢都在三四百元。此外，每天還有水電費五六十元、煤錢，有的還有工錢，場地租賃費。基本上每個月的投入在1萬元以上。“這市場好的時候，咱還能借下錢，現在果子貍賣不動了，誰還借錢給你？”魏寬讓苦笑著說道。

其實，大多數養殖戶對去年9月果子貍市場重新啟動還是充滿希望的，想著頂多過個一年，等非典的陰影散去，開發市場還是有機會的。沒有想到，這次重新判了果子貍“極刑”。養殖戶已無法應對這不可抗拒的災難。48歲的農戶魏謀剛，聽了1月5日的新聞，幾天都沒睡好覺。他頭一年投入8000元，通過繁殖產值達4萬元，一直舍不得賣。現在全完了。即使是現在國家公布果子貍身上沒有SARS病毒，“又能咋？市場已經沒有了！”魏寬讓和所有養殖戶一樣，看不到一絲希望，只是想早點有個了斷。

省疾控中心疾控處工作人員：這是政治任務。

感覺無路可走，2004年1月13日，咸陽的聶萍萍、安康的廖平安、陜南的王運幸、漢中的皮潤風等養殖大戶，到北京找有關部門解決問題。他們先后去了國家林業局野生動物保護司、國家衛生部以及國務院辦公廳信訪局。拿著國務院和國家林業局轉給陜西省人民政府責令其盡快處理果子貍養殖戶生存問題的公函，養殖戶們回到了西安，將函轉交給陜西省人民政府信訪辦劉處長手里。

2月15日，咸陽、安康、漢中、陜南的養殖戶第四次來到西安。他們跑了林業廳、疾控中心、動物研究所、人民政府，仍然沒有得到明確答復。對于養殖戶上報的難以維持的生存問題，省衛生廳疾控處的工作人員用一句“這是政治任務！”的官話堵住了養殖戶的嘴。

今年春節，皮潤風都沒在家過，他去了浙江的朋友那里，順便走訪了浙江的果子貍養殖戶。當地的養殖戶年前已經得到了政府的賠償，每只果子貍先賠600元。他去的那戶養了400只，剛從林業局領回了24萬元。皮潤風對記者說：“咱們這兒怎么沒人管呢？找了好多部門，你推我，我推你……”

據了解，陜西共有141家果子貍養殖場，分布西安、咸陽、寶雞、渭南、漢中、安康、商洛、銅川等8個地市，人工飼養果子貍14862只。記者在采訪中頗費周折才聯系上了省林業廳野生動物保護站的王處長。王處長表示，對于養殖戶面臨的生存問題，他們也非常著急。他們已向國家林業局請示了，沒有回音。國家關于果子貍是否攜帶非典病毒沒有明確的說法，所以就造成這種沒人管、沒人負責的局面。

專家：滅殺果子貍應慎行

自去年5月底開始，果子貍是否非典疫源一直備受爭議，果子貍也經受了被定罪、免罪的命運起伏，新年伊始，香港大學的最新研究使果子貍被重新“定罪”，甚而可能是“死罪”。與此同時，針對果子貍當前命運，相關專家也發出了不同的聲音。

中國農業大學生物學院農業生物技術國家重點實驗室主任、博士生導師于嘉林教授說，我們去年實驗時，也懷疑過SARS病毒存在于野生動物，但檢測果子貍等樣本，并沒有發現類SARS病毒，果子貍是否為傳染源，也有疑問。僅從個別的果子貍中發現與非典患者的SARS病毒高度同源的類SARS病毒，就認為果子貍是疫源，證據不足。

即使是高度同源性，究竟是人傳染給果子貍的，還是果子貍傳染給人的，并不清楚，而且廣東的果子貍來源于全國各地，并不僅產生于廣東本地，所以應該從全國各地采集樣本。從流行病學的角度看，下此斷言也是缺乏依據的。

一只果子貍的價格在500元左右，對農民來說，養果子貍是一筆不小的收入，所以應否滅殺，一定要慎重，以確保農民收入。

中國農科院哈爾濱獸醫研究所所長、博士生導師，農業部動物冠狀病毒疫源調查攻關組組長孔憲剛認為，其實對這些果子貍，可以采取不殺的措施，因為目前的實驗依據并不充分。據我所知，香港方面是去年12月下旬來廣州和深圳采集果子貍的，共采集了19只，其中14只含有類SARS病毒，陽性率還是挺高的。而且他們還報道，已經從新采集的果子貍樣本中分離出SARS病毒。

S基因表達冠狀病毒的結構性蛋白，是致病性基因，他們的實驗結果表明，果子貍與新生非典患者SARS病毒的S基因同源性高達99.8％，但是其它基因片段，如M基因和N基因等，也應該進行基因對比檢測。關于農業大學的實驗，我也知道，他們采集了76只果子貍樣本，沒有找到SARS病毒。雖然數目較多，但也不能排除果子貍就不是傳染源。

中國農業大學長江學者、博士生導師、973項目首席科學家李寧教授說，其實我們比香港大學更早采集果子貍，而且在香港方面宣布結果之前。我們的實驗結果是，采集的果子貍中沒有SARS病毒。通過基因全序列檢測發現，將小段基因進行比較，果子貍的冠狀病毒與患者SARS病毒非常相似，但一旦將對比的基因序列段擴大，兩者相差很大，并不是高度同源。

我們與北大科興合作，長期培養SARS病毒，讓其繁殖，已經繁殖到十幾代了。我們通過對各代進行全基因測序發現，第一代與其它各代基本一致，SARS病毒幾乎沒有什么變異，呈現保守性，不怎么會突變。

廣州方面的行為是為了盡可能切斷傳染源，這是應該的。但其它地方不應該一窩蜂似的，沒有必要規定“嚴禁果子貍上餐桌”，因為與果子貍同一科目的家養野生動物很多，難道都禁止嗎？比如狂犬病，曾經很流行，現在仍然有，但不可能將狗全部殺光吧。

專家的聲音或許還能給果子貍養殖戶一絲安慰，但專家畢竟不是管理部門，養殖戶的出路還是要靠管理部門來解決。“政治任務”也罷，防疫安全也罷，管理部門都該給養殖戶一個明確的說法。2004年中央1號文件強力推進農民增收，各級政府采取多種措施鼓勵農民發展種植養殖業，但是，遇到天災人禍，農民卻找不到一個能“管事”的部門，那農民還敢再相信誰？

但愿果子貍養殖戶的困難能在相關部門的幫助下盡快得到圓滿解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