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友老姜的父親是屠夫,一心想把兒子也培養成屠夫。老姜卻不想當屠夫,一心想逃避當屠夫的命運,最終卻還是當了屠夫。夏天是戰友中唯一上了軍校的,很快就被提成了副連長。后來他轉業到了西安,在一家洗衣機廠保衛科當干事。我在新疆服役16年,結果又如何呢?
老 姜
老姜入伍前,我們就認識。他爹是個屠夫,一臉大胡子,嘴唇上始終咬著一支濕了半截的煙,像個屠夫的樣子,逢有人要殺豬時,總帶著老姜一起去。主家見姜屠夫還帶個幫手,得多吃一碗豬下水,一臉的不高興。姜屠夫看出來了,說這是他兒子,正在學手。老姜長得白白凈凈的,不像個能長大胡子的樣子,但細瞅著還是長得像他爹,主家就不好再給臉色看了。但老姜這時卻很不自在,一副被人低看了的樣子,縮手縮腳的。老姜他爹就把他吆喝來吆喝去的,氣得老姜滿臉通紅,有時故意和他爹別著勁;氣得他爹手里拿著殺豬刀,兇得像要把老姜像捅豬似的捅上一刀子。我們這些在殺豬現場看熱鬧的,經常為老姜捏著一把汗。
沒有人殺豬的時候,老姜跟著他爹在鎮街上賣肉,這時老姜挨罵的時候要少些。賣肉不像殺豬那么忙,其實有老姜他爹一個人就夠了,可他爹總要把老姜叫上,像帶個通訊員似的,呼來喚去的。他爹挺像個領導,卻弄得老姜煩死了他爹。可他又沒辦法不聽他爹的,就站在肉攤的后面,看著他爹在秤上短斤少兩,掙昧良心的錢。老姜把牙咬得緊緊的,心里早就想著逃脫他爹給他設下的屠夫職業。
老姜曾給我說,他這輩子什么都可以干,就是不愿干殺豬賣肉的屠夫。
老姜早就瞄上了只有當兵,才能離開他爹。老姜知道他爹不會同意他放棄做屠夫,改行去干別的,所以,他從來沒有給他爹說過這個想法,一直在尋找機會。老姜一直等到快過了當兵年齡的時候,才有了機會。這年秋上開始征兵時,剛好老姜他爹到陜北去販豬,一時半會回不來,老姜自作主張,偷偷地報名、體檢,并且勝利過關。等他爹從陜北回來,老姜已經脫下了一身油膩的衣服,穿上了嶄新的軍裝,在武裝部的院子里聽接兵的人訓話呢。他爹聞訊,氣勢洶洶地提著一把殺豬刀趕到武裝部,看著一院子的綠軍裝,雖然沒有看到鋼槍的影子,但他還是怯怯地把刀藏在了衣服里,硬是沒敢進武裝部的大院,一直站在外面等到新兵們排著隊,出來要去火車站了,老姜他爹費了很大勁才在新兵堆里找到兒子,沖著兒子喊了句:你有種,去了不干出名堂來,就別回來。
老姜和我們被一趟火車拉著,在路上走了六天六夜,到了新疆南疆。為了在部隊能干出名堂來,新兵連還沒有結束,老姜就寫了不下五十封的志愿書,堅決要求分到最艱苦的邊防去工作。老姜不止一次地對我們說,他一定要在部隊干下去,不能離開部隊,回家去當屠夫。那時要在部隊干下去,唯一的出路,就是考學,可憑老姜那幾下子,初中都沒有上完,就跟著他爹學殺豬賣肉的手藝了,考學這條路對他根本就不存在。所以老姜選擇了去邊防,原因是我們的排長是從邊防提的干。這是幾年前的事了,后來邊防也取消了提干,但老姜還是對邊防抱著一線希望。
從我們那批兵開始,明顯要邊防和內衛分家了,原則上我們這批兵是不分到邊防去的。但老姜鐵了心,不分他到邊防去,他就不當這個兵了,弄得新兵連干部怕老姜出事,到支隊去活動了幾次,總算圓了老姜的夢。
那年,就老姜一個新兵分到了帕米爾邊防哨卡。
這一分,我們三年里沒有見過面。因為我和老姜在家時關系不是太近,在新兵連快結束時,我們作為老鄉,只照過一張合影。我們分開后,沒有書信來往,但總有老姜的消息從別的老鄉那里傳來。說老姜一分到帕米爾邊防哨卡,就下炊事班做飯了,他情緒波動很大。這個我能想像到,因為我一下連隊,也被分到炊事班做飯了,為此,我都不敢給家里寫信,怕家里知道了,丟他們的人。
但老姜為了顧全大局,很快就投入到工作中去了,他堅信只要好好干,干什么都會出成績的。果然,老姜做了一年飯,立了個三等功。并且,還很快入了黨。這把我眼紅的,幾天都吃不下飯,同樣,我也是做了一年飯的,只得了一次嘉獎,還不是因為飯做得好,而是我業余時間幫飼養員喂豬,才得來的。三等功對我們來說,不打仗,不救災的,太遙遠了。但老姜得上了。看來這家伙,要在我們那批兵中出息了。
我心里很不舒服。
我在心里暗下決心,一定也要像老姜那樣出息。
當兵第二年,我也光榮地入了黨組織,還當了班長。但沒有立上三等功。因為我文化程度低,沒有考學的機會,我對我的前途非常迷茫。
越是迷茫的人越容易走入極端。我在走投無路的情況下,躲在飼養室的黑屋子里,在給雞剁草食的板子上,開始寫小說了。
三年服役期滿后,我被留下來繼續服役(這是因為我軍事訓練好,與寫小說沒有關系,他們都不知道我在寫什么小說呢,要是知道了,還不把他們嚇死)。老姜,還有我們一起入伍的那批兵,除過幾個留下來外,其余的都復員回家了。后來,才聽說老姜不想復員,找這個找那個,想盡了辦法,但還是沒能留下來。回家后,老姜還是沒能逃脫他的命運,做了屠夫。
十幾年后,我回家探親時,見過一次老姜,是在老姜的肉攤子上。那天我父親接上我,說順便去買點肉。如果不是去買肉,我都快把老姜給忘了。因為我不斷結識新的朋友,對老的就容易淡忘。
那天,我遠遠看見賣肉的老姜,臉沒以前白了,也發胖了,像他爹一樣,長起了大胡子,嘴里叼著一支煙,從神態上,就是他爹當年的翻版。唯一不同的,就是他和他爹調換了位置。老姜站在肉案后面,砍肉,稱秤,講價,他爹站在旁邊,給他當下手。至于老姜在秤上做不做文章,就不知道了。
老姜看見是我來了,臉上的肉緊了一下,隨即對我笑了笑,極不自然地說了聲,你回來了。
我說,回來了。
我們就沒有了話說,彼此還躲避著對方的目光,挺尷尬的。我分別給他們父子遞了一支煙過去,老姜先接了,拔掉嘴里濕了半截的煙頭,對上火,扔掉煙頭,該說什么了,卻沒說什么。我只好像個領導似的說了句:日子過得還好吧。
老姜還沒開口,他爹搶過來說,好,好,比一般人家光景要好過多了,這手藝……
老姜瞪了他爹一眼,他爹就沒有把話說完。老姜把刀遞到他爹手上,說,你來砍肉。又對我說,前幾次聽說你回來了,也沒去看你,這次不急著走么?
我很不好意思地說,應該我去看你的,可每次回來,都急急忙忙的。
老姜說,是我不對,沒主動去看你。我知道你忙,回來一次也不容易。哪天,咱倆喝幾杯。
我說,好呀,好呀,咱們是戰友呢。
我說到戰友時,我父親正和老姜他爹在一手交肉,一手交錢,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但聽到我的這句話時,他們兩位老人都停頓了一下。我觀察到,兩個老人臉上的表情當時很復雜。這都是因為兩個老人的兒子有了不同的結局,才有的。
過了兩天,老姜果真來找我,硬拉著我去鎮上的一個小酒館,沒有叫別的人,我們倆要了一瓶酒,對喝上了。開始,我們誰也沒有話,喝了幾杯后,才說了些原來那些戰友的一些情況。
一瓶子酒快喝完了,老姜才吭吭哧哧地說,我有事想求你呢,不知你幫不幫這個忙?
我說,老姜,看你說的,只要我能辦到的,怎么能不辦呢,你不是說咱們是戰友哩。
老姜說,還是部隊上好呢,看你如今混得多好。
我謙虛了幾句。老姜才說,我想叫我的兒子過幾年也去當兵。我不想叫他像我一樣做個屠夫!
我明白了他的意思,心很虛地說,好呀,你的打算是對的。
老姜說,可現在當兵不像前些年了,很難的,我沒有叫我兒子跟我學手藝的意思,一直讓他好好念書,將來得出去混個出息。你知道的,咱們這里,除過考上大學外,就只有當兵了。這幾年政策變了,考上大學也得自費,咱供不起,也不劃算,還是當兵好,不愁吃不愁穿的,說不定還能混個出息,但,得有你幫我一把才行……
我又遇上這樣的難題了。我經常遇到這樣的難題。我的能耐解決不了這些難題。我含含糊糊地對老姜說,到時再說吧,我能做到的,盡力吧,你兒子不是還小嗎。
老姜沒聽明白我的意思,端起杯子,和我狠狠地碰了一下,說,還是戰友好,這么爽快,這個事把我難的,找了許多人,他們都說難辦,從來沒有人像你這樣答應過我。
我說,喝酒喝酒。
老姜端起酒杯,沒有喝,咬著牙對我說,我就不信,我家世代都是殺豬賣肉的命。
夏 天
夏天是我們那批老鄉中唯一考上軍校,當上干部的。還有幾個留在部隊當上干部的,都像我一樣,是撞上了好運,從各個行業中提的干。
我就是從保密員位置上提的干。比起其他幾位老鄉來,我運氣最好了。本來保密員是一直沒有提過干的,但我任保密員的第二年,就來了通知提干了。之后,一直到現在,保密員再也沒有提過干。
夏天考上軍校,提了干后,從素質上確實比我們強,訓練、帶兵都有一套。大家也普遍認為,他肯定要比我們混得好,因為他是上過正規院校的。部隊認這個。后來,幾個老鄉在一起,經常說,我們這幾個,就看夏天的了。
當兵的,最愛較勁了。什么都要競爭一番,訓練、勞動、唱歌,就連吃飯也要較勁,當然是看誰吃得快了,不可能是比誰吃得多。吃多了會撐死的。我們當新兵時,競爭的都是干大小工作。這個容易得到領導和老兵的賞識。
兵當老了,成了干部,較勁的卻是誰提升得快慢問題。
我也有競爭意識,但在心里從來沒有想過,要和我的老鄉夏天競爭。因為夏天除過在新兵連和我一起訓練過,后來根本就沒有在一個連隊待過,也沒有競爭的機會。雖然,我和夏天是一個火車拉來的老鄉,但我們實在是沒有必要競爭的。我怎么可以和上過正規軍校的夏天競爭呢。我沒有上過高中,連考軍校的夢都沒有做過,自愧不如夏天。
但夏天卻有競爭意識,并且很明顯。后來,我調到支隊任保密員,經常能見上夏天時,他和我談得最多的,就是幾個老鄉中,誰誰又提前晉升了一職,夏天總表現出很焦慮的樣子。我對他說,你何必呢,他們提得再快,目前也沒有人超過你的。夏天卻說,不是這個意思。我問他是什么意思,他卻不說。不說我也明白,夏天想著他有上過軍校這個得天獨厚的條件,要和我們拉開距離呢。從他的言談中,經常能感受到這些。他經常說,論干部素質,還是要上軍校的。
我無話可說,底氣不足啊。
夏天很得支隊領導的賞識,很快就被提成了副連長,帶著百數號兵,在操場上口號喊得震天響,看上去很帶勁。每逢支隊在一起會操什么的,我看著夏天帶著一個連隊的精神勁,心里酸溜溜的。我當干部前,只當過一年班長,帶過十個人,口號還喊不到一個點子上。因為人越少,越能聽出差錯來,人一多,從氣勢上就不一般了。
夏天春風得意,長得又一表人才,因為這些條件,他在婚姻上也就挑三揀四的,挑來挑去,都不下一個排的姑娘了,他自己都有點煩了。這時,有人給他在西安介紹了一個姑娘,回去探家時,只見了一面,他卻看上了,并且很快就結了婚。不久,有了小孩。
夏天挺幸福的。在他的小孩三歲時,我們一同回去探家,夏天把他的小孩帶到我們家來了。是個男孩子,說一口很軟和的西安話,好聽得把我們村的大部分小孩全引來了,擠在我家門口,聽夏天的兒子一個人說西安話。可憐得那些只會說一口硬邦邦陜西土話的孩子,都不敢吭聲,傻呆呆地擠在我家門口,看著夏天的兒子在那里說西安話。我那時候還沒有孩子,只有一個小侄子,他自卑得干脆從孩子堆里擠了一條縫,一個人到外面去待著,直到夏天帶上他兒子走了,我們都把他叫不進門。
我當時心里不太舒服。心想著,以后我要有了孩子,一定要學會說西安話,不為別的,自己家里有個會說西安話的人,叫我的小侄子不再自卑,就行了。
那時,我的心思全在寫小說上。當然,我沒有寫出名堂。但我總想著,能通過寫東西改變我的命運。部隊上的那幾位老鄉對我寫小說向來不屑一顧,沒看出我能在這方面有什么長處,當然更看不到前程。尤其是夏天,常說我整天就知道寫,也沒見發表過一個字。我是憋著一口氣寫的,寫了三十多萬字,確實沒發表過一個字。我才開始對自己像別人一樣懷疑了,我是不是這塊料呢?我停下了筆。過了不久,由于不甘心,又拿起了筆。中間停過好幾次,最長的一次是兩年時間。
突然,我開始發表東西了。說句實話,我發表的那些東西,也確實不像個東西。夏天看到了,說寫得不真實,也不好看,勸我有這時間,還不如關心一下自己的職務。我在副連職上干了三年半。按正常情況,一般這些職務最多干三年就行了。但我干了三年。主要是我除過上下班工作外,整天就琢磨小說,領導都記不住我是誰。有次開會時,領導在上面提問,想叫我回答,可叫不上我的名字,用手指著我說,就是張三右邊的,李四左邊的那個,叫什么來著,你來回答。都到這份上了,領導哪能記住我什么時間該調職呢。也難怪,我從不去領導那里,領導不知道我的名字是應該的。
可我因為寫東西,調到了總隊,進了省城。這是夏天他們絕對沒有想到的。我自己其實也沒有想到。
更沒有想到的,是我后來還調到了北京。不久,還在北京有了住房,老婆孩子都隨軍進了北京,有了北京戶口。
我剛穩定下來,就接到了夏天從老家打來的電話。他聽說我調到了北京,一連說了好幾個沒想到。我說,我自己還沒想到呢。
我的運氣就這么好。
夏天來電話是要告訴我,他轉業了。他是我調北京那年轉業的,回了老家,因為他的老婆在西安。他轉業,也沒有犯什么錯誤,是到點了,干到營職,升不上去,正常轉業。他不想走,可部隊有部隊的規定。轉業回去安排工作時,因為夏天除過訓練帶兵外,沒有別的特長,被安排在一家洗衣機廠保衛科當干事。夏天告訴我,這個洗衣機廠產品銷路不好,經常發不下來工資。
說到這個,話題沉重了,夏天在電話里不吭聲了。為了打破這個話題,我問他的兒子還好吧。
夏天一下來勁了,拉過他兒子,硬叫他兒子給我說話,兒子可能不肯說,在那面忸怩了半天,才用純正的西安話說了句:叔叔,北京不就是有天安門嗎,我爸爸說,沒有什么了不起的,電視上一直在說,北京整天都有沙塵暴!
我聽著夏天的兒子用西安話說的這句,突然想起了那年回家探親時,夏天帶他兒子到我家時,說的一口西安話,把村子里的小孩看呆的情景。我的情緒就有點亂了。
夏天在電話上,還趕緊接過來對我說,看我這兒子,一點都不會說話,我啥時說過北京不行了,我敢嗎?我還常對我兒子說,這下咱們北京也有人了,今后要他好好學習,能考上北京的大學,還得要你這個老戰友照顧呢。
我說,照顧,照顧是肯定的,不照顧怎么說得過去呢。
放下電話,我對身旁的女兒提出要求,叫她一定要盡快學會說北京話,春節時回去探家時,一定要和夏天的兒子對對話,和西安話比一比,是北京話好聽,還是西安話好聽。不為別的,只叫我的小侄子別再自卑就行。
老婆看了我一眼,不滿地說,看你成什么了,和小孩子較什么勁?
作者簡介:
溫亞軍,男,1967年出生于陜西省岐山縣,1985年入伍至今。曾在新疆服役16年,現為武警總部《中國武警》雜志社編輯。先后在《天涯》《花城》《當代》《十月》《山花》《中國作家》《上海文學》等雜志發表小說一百五十多萬字,并多次被各種選刊轉載。著有長篇小說三部,中短篇小說集三部。有作品被翻譯成日文。曾獲第三屆、第五屆、第七屆、第八屆全軍文藝新作品一、二等獎。中國作家協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