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培爾的篆刻在印壇上是獨樹一幟的。在人們心目中,朱培爾無疑屬于豪放的寫意派人物。其印以雄強豪邁的大氣勝,以縱情游刃的刀法勝,以精心營構的靈氣勝。線的奇崛,刀的爽利,章法的膽敢獨造帶給人視覺的新鮮感和震撼力。自1999年他出版了《當代青年篆刻家精選集·朱培爾》以后,他似乎不像先前活躍。他從過去的投稿者變成了評委。其實他一刻未忘“變”。董其昌一直強調“熟后生”,為的就是突破自然。2003年夏,他終于從原先的豪放模式中獲得質的突破,創作了一批《心經》佛語印。這批印給人以嶄新的視覺享受,代表朱培爾刻印的新階段。
《般若波羅密多心經》是漢譯佛教經典中最短的一部。玄奘譯本只260個字。《心經》以高度精煉的文字,簡明扼要地概括了大乘佛教的思想,得到了廣泛的流傳。朱培爾刻的《心經》印共54枚,一印一邊款,形各異,每印從二字到八九字不等。54印的文字正好是一部完整的《心經》。這是以刀筆寫就的藝術的《心經》。
弘一法師寫佛語書法,心虔誠,筆沉穩,線條的形相與字形,是洗盡一切俗世雜念的佛的世界。字無靜氣,不足以傳佛之精神。朱培爾的這批佛語印,一個明顯的特色就是線條精煉沉穩、氣息安詳恬靜。朱培爾過去的刀法以豪爽奔放著稱,辛塵譽之“捷格”,以脫手神速,如矢離弓,如葉翻珠為特征。而佛語印中的刀法,卻是以含蓄求爽利,以質實求清空。佛教的“識心見性”要求任心自運,內外無著。朱培爾的刻印,心不旁騖,未嘗以一絲俗事橫胸中,是席勒所說的“完全意義上的人”,故能緣情馳神,心恬意適。這一心態保證了用刀的無拘無束,心運刀隨。故刀的運動雖平穩,不作大幅度的提頓、沖切,但毫不做作。故刀下的線條精煉而含蓄,安詳有靜氣。如“行深般若波羅密多時”印,共九字,安排在大小勻衡的格子內,但絕無算子之呆板,用刀的沉穩、精煉,保證線條意蘊的含蓄,但沉穩不是疑遲,含蓄不是含混。任心自運保證了意的貫通暢達,故這含蓄之中,仍保留著他原有風格中的爽利。靜氣之中,仍有活躍生命的律動。《心經》說的諸法性空,就是說一切萬物都是因緣和合而成。一方印也如此,是各種形式因素的和諧統一。于線條言,就要質實而空。朱培爾的《刻〈心經〉記》中記的經驗,就是于質實處求清空。線條之象,作為形相之美,應風清骨俊,用刀沉穩,線便實,便有質;刀有輕重、疾徐,線便空靈有意味。用刀的任心自運,便有生命之氣的節奏和起伏。故他的《心經》諸印,用刀雖不奔放,卻同樣是清空爽利,切合佛的意蘊。
如果說,朱培爾佛語印的刀法是以質實求清空,那末,字法則是于平易處求險絕。佛語印的造型,形相上忌狂怪怒張、面目猙獰。佛的靜氣是從平穩的形相中悠悠滲出。如點燃的香,其煙裊裊,其香幽幽。如《依般若波羅密多故》印,長方形,上下各四字,這種形式極易造成平板。然字法上多見巧思。如“羅”字,右部極盡綿密之能,左部就留出了大量的空白。“波”字的左部三點水其實還是他的碎刀家法,只是也成為幾個稀稀朗朗的小點,儼然是水氣彌漫的霧里世界。表面上看,此印平易安穩,實際卻多有險處。《心經》中有許多重復的字,如“不生不滅”“不垢不凈”“不增不減”之類。相同的字越多。表現主體的奇思也就愈難。這里,正是朱培爾大展身手之時。“不生不滅”印的兩個“不”字,小大對比強烈,尤為令人叫絕的是左方的“不”的下部,線條也特別粗,近乎兩個奪目的色塊,拙而有趣。“不垢不凈”印的兩個“不”字,借用邊框及下部造型的不同造成差異。“不增不減”印則以一陰一陽明示差別。佛教的靜不是死寂,靜中有動,方顯生命。故平易的形相中必有險,才見平中之動;佛教的空不是無,必于空寂處有靈氣往來,方有因緣的存在。故印中,有險方有靈動。這可以說是佛語印的又一特色。
朱培爾佛語印的第三個特色是章法上實于隨意處求精思。《心經》般若思想的精華顯示出佛學的智慧。以少少文字說多多道理,以達覺悟成佛的境界。《心經》強調的是“心”的覺悟,以至“心無罣礙”的境界。朱培爾的這批佛語印,不展示技巧,不刻意雕飾,做到了任心自運。他在印的布置上,也隨意布局,仿佛無需經營。朱培爾治印的一大特色是在形式的創新。他對十字界格的利用、邊框的利用都有新招。過去一印剛出,即有大批的摹仿者。這次刻佛語印,他似乎毫不講究安排,其實形式上的創新還是隨處可見,只是不見雕琢痕罷了。例如,他的“色不異空”印,是漢印模式,中間的十字界格是粗放而隨意的,但“色不異空”四字相對精致,此印無框,卻內外透氣,原來形破框矣。而《空即是色》印,是璽印格局,邊框的幾刀都是大刀闊斧,別有形趣。四個字的章法安排是從右至左的并列式,最后兩字又是上下式。這分明是制造視覺閱讀中的驚喜。而“空不異色”印,很容易使人想到黃牧甫的那方“外人那得知”印,只是形式上更像瓦當,中間的圓點變成了圈,整個邊框如法輪在轉動,很有佛趣。朱培爾《心經》印的章法是隨意安排的大自然,因而也是他的精思。
朱培爾的《心經》佛語印表明,他印風的一次轉折,他豪放英邁的氣概現在以精致、含蓄的形式出現,他酣暢奔爽的刀法現在以凝煉、穩健的面目示人,只有他的大氣、靈氣還依舊,任心自運的智慧靈感依舊,故他對自己的篆刻創作潛力充滿信心。《中庸》云:“致廣大,盡精微。”因而他的精致印風的回歸表明其印章境界的又一次提升,因而是“致廣大”的明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