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今年40出頭的何銘,是西南某師范大學經濟政法學院的副教授,從1994年開始,就一直致力于地方黑惡勢力的研究。這期間,他通過種種渠道,和地方黑惡勢力頭目交朋結友,深入黑社會內部,獲取了大量的一手材料,他的研究充滿了刺激與危險,不久,他所撰寫的《黑惡勢力犯罪研究》就將出版……
偶然的際遇:我選擇了研究黑惡勢力
1994年7月,何銘帶著20個本科生到四川武勝縣進行社會實踐,這次活動的主旨是送法下鄉,深入鄉村,進行普法宣傳。
到了武勝縣,何銘見到了當地縣政法委書記明亮,在他的辦公桌上,一份《廣安地區政法委轉四川省政法委關于注意當前農村惡勢力現象的通知》的文件引起何銘的注意。憑借著職業敏感,何銘打算改變社會實踐的主題,他覺得研究農村惡勢力更有意義。在何銘的一再要求下,明亮同意了他的要求,并給他提供了諸多方便。
學生對何銘研究農村黑惡勢力的課題充滿了興趣,既刺激又興奮,大家分頭行動。于是,何銘把學生分成4組,分別到看守所、公安局預審科、檢察院等地獲取材料。
他本人帶著3個學生對一個車霸進行了追蹤暗訪。他們了解到,車霸其實就是一個車老板,他手下有三個車。別人的車在站里必須排隊,依次出車。而他采取威脅、打罵等方式爭搶客源,強行先出車,許多群眾和車主都敢怒而不敢言。
回到旅舍,何銘的心情是沉重的。爾后,其他的同學都帶著各種有關黑惡勢力的材料回來了。
這是何銘對黑惡勢力現象調查進行的初次嘗試。回到學校后,何銘根據調查材料,寫了他的第一篇“黑”道論文《對農村地方惡勢力的初探》。可是,這篇論文并沒有引起重視。雖然沒有刊物發表他的論文,但他并不灰心,繼續他的研究,并開始收集有關黑惡勢力的資料。
1995年中國第一打拐案中的一個主犯讓何銘深受震動。那位主犯只有23歲,長得非常漂亮,最后被判處死刑。當中央電視臺采訪時問她:“你這么年輕漂亮,面對死刑,你有什么想法?”那女子說:“吃也吃了,玩也玩了,死就死吧!”她對生命的漠然讓何銘感到吃驚。
一樁樁血腥的罪惡,一個個受傷家庭悲泣的淚水,這一切反復撞擊著何銘的心靈,讓他繼續把這個課題搞下去。
1996年3月,在妻子的協助下,何銘熬了三個通宵,寫成研究黑惡勢力的論證報告,申報國家社科基金項目。同年6月,審批部門同意了何銘的申請,并撥2萬元的資助費。這如一支強心劑,給何銘莫大的鼓舞。
要研究這個課題,必須有大量的相關資料,手頭上的資料都是從報刊、電視中得來的,為了獲得更為鮮活的材料,何銘到處跑政法機關,然而,所到的政法部門都沒有他需要的黑惡勢力犯罪的材料。
何銘看著自己案頭整理得非常細致的材料,總覺得少了些什么,他決定深入第一線,獲取第一手資料,“那就要和那些黑老大接觸!”有了這個想法后,他開始興奮起來……
走近黑老大:危險而刺激的“黑道經歷”
1997年夏,西南某縣破獲一起長江沿線系列搶劫案。何銘想,“機會來了”。于是,他帶著學生到該縣進行社會實踐,一方面宣傳新《刑法》,一方面打算了解這個犯罪團伙的心態。
何銘找到當地的政法委書記,知道了這是一個很大的搶劫犯罪團伙,一共有七八個人。何銘到看守所見到其中的一個主犯。
主犯顯得有些悔恨與無奈,何銘和他進行了對話。何銘問他:“你們搞這種事,怕不怕別人反抗?”主犯回答說:“我們一去就把別人嚇倒了。我們也曉得犯搶劫罪判得重,能夠不動手就不動手。”
“那你們在作案過程中作了些什么準備?”對方回答說:“如果遇到不懂事的,就只好把他弄翻。”
一個月后,這個頭目被判處死刑。何銘以此種方式接觸過十多個黑惡勢力的主犯,他們走上黑道的原因都各不相同,但相同的是都犯下了累累惡行。他記錄了厚厚的幾大本筆錄,但他總覺得有些黑老大的話有“水分”,不能完全相信。
要想獲得第一手材料,那就只有深入黑惡勢力內部,和黑老大“親密接觸”才能得知其內幕。何銘便通過各種辦法尋找自己的研究對象。
1998年下半年,何銘和一位高中同學聊天,無意中何銘聽說他同學的一位初中同學在“吃血飯”,他立即有見見這位黑道人物的想法。
通過高中同學的引薦,何銘見到這位黑老大。他是專門在藥材市場收取保護費的,受甲老板委托到乙老板處收賬,然后再受乙老板委托到丙老板處收賬。收賬的辦法很簡單,不給就動手,每天在刀光劍影中過日子。
刀疤的父親是南下干部,家里只有他一個兒子,從小養尊處優,長大后又沒有什么本事,后來父親退休后,那種人走茶涼的感覺在他的心里留下了陰影,他在內蒙當過特種兵,復員后在一家企業工作,企業垮了后就無事可干,大有一種生不逢時的感覺,逐漸走上刀口子上討生活的道路。
一年后,何銘再次見到刀疤,他顯得黯然神傷,原來他的老大位置已經被一位年輕人所取代。這種取代是殘酷的,他內心的那種“自尊”受到了強烈的傷害,但他仍然忠于后來的取代者。
新來的老大是個文弱的年輕人,二十幾歲,大學本科畢業,刀疤對他也是言聽計從,恭恭敬敬的。
何銘后來才知道“換位”經過。年輕人本來是新加入的,但他有頭腦,幾次舊老大遭遇危機時都在他的指點下得到化解,而內部出了事情,年輕人也能不費力地給予解決。平時,年輕人很善于和幫會骨干溝通,慢慢地,大家都對他有了信任感。于是在一次風波后,他順理成章成了新老大。

何銘隨后見識了年輕新老大的“功夫”。年輕人負責惡勢力組織后,開始著手進行改組,并“明確分工”:先成立信息員,打聽到哪個老板外面有債權,有多少,同時了解債務人是誰,有無償還能力。然后派出談判員,憑借巧舌如簧,讓其相信不依靠他們,就算法院判下來也無能為力。
對方同意后,就派人出場。和以往不同的是,不是立即強行逼還,而是和債權方達成協議,讓雇主出招聘,然后去應聘成為雇主企業的員工,以債權人單位業務員的身份去討債。因為新老大認為,這樣發生事情也是民事糾紛和經濟糾紛。接下來是討債,當然最終憑借的往往還是暴力。
與此同時,新老大還加強內部管理。“他們硬性規定,討債傭金為債權的百分之多少。如果發現執行員多收錢,那么就進行剁手指等殘酷懲罰。”
讓何銘多少有些欣慰的是,新任負責人逐步把收入投放到合法的產業中。
接著,何銘在北方某市見到了一位在當地能夠“呼風喚雨”的黑老大杜槍。在那個城市里,只要提到他的名字人們都會露出尊敬的神色。見到他時,何銘看到他一副墨鏡,左右兩邊是兩個身強力壯的馬仔,眉宇間自有一股威嚴。
杜槍見到何銘的第一句話就是:“他敢介紹你認識我,我就敢結識你!”何銘懸著的心才放下來,看來他對介紹何銘來的朋友充滿了尊敬。何銘小心地與他交流著。
杜槍以前是某學院的大學生,在社會上工作時,由于種種原因背了兩年冤獄,出獄后的他心灰意冷,對社會充滿了偏見,不再相信社會,只相信黑社會才能保護他,于是加入黑社會組織。因為他比較有文化,幾年過后就坐上了老大的位置。從此,他信奉“有恩報恩,有冤報冤”,還頗受當地人的尊重。
幾次見面后,杜槍就與何銘稱兄道弟了,杜槍比較欣賞文化人,所以對何銘充滿了敬意。何銘從他那里了解到了許多黑社會組織的內幕,為他的研究提供了最為鮮活的材料,也極大地豐富了他的閱歷。
盡管和惡勢力的頭頭腦腦關系融洽,但也有危險。“那一次我差點被亂槍擊中。”何銘回憶說,那是在四川省的一個小縣城。通過朋友介紹,他以法律專家的身份去見當地某惡勢力組織的一個頭目。頭目把何銘領到一家夜總會。一位小姐無意中把茶灑在了頭目身上。頭目快步上前拉住她,揮手就是一巴掌,隨后,他隨身帶的幾個壯漢沖過去,輪起凳子就是一陣毒打。
就在何銘驚魂未定時,夜總會的門忽地被推開,幾個彪形大漢沖進來,何銘還沒等看清,頭目一個虎撲把他按倒在吧臺里,只聽見乒乒乓乓一陣槍響。不到一分鐘,響聲消失了,何銘從吧臺里探出頭來,發現地上躺了四個人,滿身是血,沖進來的壯漢已經無影無蹤。
通過這些接觸,何銘的膽子變大了,到處求熟人給介紹黑道上的人。到了2002年,何銘接觸到“老大”級別的人物共十多個。這些“老大”分布于海口、廣州、湖北隨州、四川、貴州等地。骨干最多達近百人,資產最多者達數千萬。社會公開身份分別涉及企業家、縣級政協委員、青聯委員等。
為黑惡勢力畫像:深入內幕的驚天之作
何銘研究黑惡勢力,與一些黑社會老大成了哥們,別人甚至以為他與黑惡勢力有染?這是一件令他哭笑不得的事。
2001年10月初,何銘主編了一本叫《刑法學》的書,召集作者在南山討論稿件。這時,一位女子跑到南山找到正在開會的何銘:“何老師,你一定要幫幫我!”
原來,別人借了這位女子10萬元錢后“人間蒸發”了,她急得不知如何是好,而她丈夫并不知道此事。丈夫近日就要回家,回家如果知道她把錢借出去拿不回來,一定會鬧得不可開交。為此,她想找何銘介紹一個黑社會老大,幫她討回自己的10萬元錢。
何銘義正言辭地對她說:“第一,我不是黑道上的人,不能幫你;第二,你不能走這條路,我可以給你介紹一位好律師。”然后,他給那位女子分析了利害關系,終于說服她用法律來解決這件事。后來,何銘給她介紹了一位律師,正大光明地追回了屬于她自己的錢。她對何銘充滿了感激,后來她說:“要不是聽何教授的勸告,我真的會走上違法的道路。”
這樣的事發生多了,何銘就會生出許多感慨來,別人說“與黑社會交往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你陷進去了”!這讓他感到困惑和無奈。
一次,何銘到四川某地作刑法講座,當地檢察院檢察長對他說:“何老師,你知道這么多黑社會內幕,你怎么不報案啊?”何銘笑答:“中國沒有知情不報罪!”話雖然這么說,這是一個兩難的問題,接近黑老大,他是答應了為他保密,而不報案從情理上似乎又說不過去。他希望別人能理解他。
在研究過程中,何銘意識到一個新問題“隱陷性脅迫”,這是指嫌疑人沒有使用暴力手段,也沒有對受害人進行威脅,但在精神上形成強制,抑制受害人的反抗。何銘分析說,這與以簡單的使用暴力打砸搶不同,如今的惡勢力往往采用更隱蔽的方式進行斂財,最常見的就是利用“隱陷性脅迫”。
比如,有一家餐館很出名,黑惡勢力上門收保護費,店主不給。對方轉身走了。從第二天起,店主每天都會發現有10個左右的“客人”,分成5組坐在桌子旁,一瓶啤酒一盤花生直到打烊。慢慢地,食客也發現這個現象,便再不來就餐,于是生意冷淡下來。最終店主只好無奈地答應對方的無禮要求。
在何銘即將出版的《黑惡勢力犯罪研究》一書中,他對黑社會組織犯罪進行了兩個層次的劃分,一是流氓惡勢力,二是新刑法規定的黑社會性質組織,即以暴力威脅或者其它手段,有組織地進行違法犯罪行為,稱霸一方,為非作惡,欺壓群眾,嚴重破壞經濟、社會生活秩序的違法犯罪組織。
在對黑惡勢力的量刑方面,何銘主張累犯應采用危害國家安全罪累犯的認定標準,不適用緩刑和假釋。
何銘認為,目前我國應該完善有關黑社會的立法,制定有關黑社會的專項法律,進一步明確黑社會組織犯罪的構成要件。目前有關于黑社會性質的犯罪只有《刑法》第294條對此進行了立法,但這個立法不管是從認定犯罪,還是從量刑的角度上看,都是亟需完善的。
(由于可理解的原因,文中的姓名與地名均作了相應處理,請勿對號入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