蕪湖“紅頂商人”風波

徐　京

紅頂商人”之所以成為爭議·時的話題，其根源在于人們對政府主導型的經濟發展模式的利弊分析存在不同。

外地人到蕪湖的第一印象可能是，蕪湖人為什么喜歡把“蕪湖”的“蕪”字寫成繁體?問來問去，大家說不出個所以，只能歸結于習慣。

喜歡繁體名字的這個城市，從昔日聞名遐邇的“四大米市”到近代被列強辟為通商口岸，曾經是長江沿岸星羅棋布城市中的一個亮點。3月江南草長，城市生機沿江延展，一片忙碌景象。

不過，記者很快就發現，這個時節的蕪湖很“敏感”：無論是官方還是普通的市民，在記者的問題面前更愿意三緘其口。

蕪湖的態度：不爭論

記者的問題是“你們知不知道蕪湖市委詹書記就是奇瑞轎車的董事長?”

——奇瑞自然沒有人不知道，那是蕪湖人的驕傲。而市委書記詹夏來?更知道了，很多人認為，正是詹夏米在蕪湖從政的11年間，才將安徽省幾代領導人勾畫過的汽車業藍圖變為現實。但眼下蕪湖人對這個問題的態度卻十分“敏感”。一切都緣于新華社2月22日的一篇報道。

在這篇報道里，新華社記者披露了蕪湖市黨政干部在企業人面積兼職的現象：“‘紅頂商人現象存蕪湖已成建制、成系統、成系列地出現。從市委書記、市政府領導到市財政、計委、建委、經貿委、國土資源局、開發區管委會，乃至審計、監察等局的主要負責人，都是戴著‘紅頂的商人……”

責難聲于是鋪天蓋地而來。蕪湖人更多地選擇了回避，不爭論。2月23日，當記者來到這座江濱城市時，幾乎所有與報道有關的人物都不愿開口。

記者看到，被稱為“紅頂”公司的蕪湖市建設投資有限公司，辦公機構就設在財政局大樓。不過，許多部室門扉緊閉。有知情人士講，有關部門可能有所行動，建投正在進行善后。

此前，蕪湖市財政局副局長、市建設投資有限公司副總經理汪斌“為官”和“經商”兩張名片被貼到網上，使得他的公務空間和私人生活空間遭遇過度關心。所以，他的所有聯系方式均已無效。找到財政局，財政局的人總是說：汪局長在合肥開會。

在蕪湖市國土資源局，記者終于見到了“蕪湖建投”另外一位副總、市國土資源局副局長季興善。季副局長與記者進行了簡單的談話。

“外界現在對‘建投很感興趣，那么，‘建投是一個什么樣的機構?”“成立建投公司是為了集中辦公的需要，就像政府行政服務中心一樣，把各個相關部門集中到一起。我本身對建投公司的事情不清楚，平時也不大去。”

“你在建投辦公嗎?”“(在建投)有自己的辦公室。”

“季局長的工作主要在哪邊?”“我的主要工作還是在國土資源局這邊，去那邊，是政府抽調的。作為分管土地市場的副局長，在那邊代表局里進行土地的招投標。”

“媒體報道蕪湖市‘紅頂商人現象時，提到了你這位國土資源局副局長也是一位企業老板，這個事對你有影響嗎?”“一點壓力也沒有。我又不(在建投)拿工資。”

季興善副局長還是一再強調自己只是“隨便說說”，并不是接受采訪。

實際上，關于蕪湖是不是存在“紅頂商人”現象，早在去年就有媒體質疑過，并引來了上邊的調查團。蕪湖以“調查沒有發現腐敗”自豪。

“不爭論”只是表面現象，自命為“皖之中階”的蕪湖人對于城市的關心一刻都沒有停止過。以“紅頂商人”而論，一方面，當地人津津樂道于他們的超常規發展；另一方面，反思也從沒停止。

在當地官員的口吻中，一再強調他們是在“做事”，而且是要“做大事”。什么大事?在當地官方匯報材料中，最大的事就是在兩三年內，國內生產總值超過省內滁洲和安慶，讓汽車牌照上的“皖B”真正名副其實。

記者來到蕪湖的時候，這里正在進行“更快更好融入長三角，加快蕪湖工業化城市化”的大討論，雄心勃勃地要“主動融入、承接輻射”，可以清晰感覺到當地發展經濟的巨大沖動。

當地一名不愿透露姓名的人士說：“政企分離，從計劃經濟轉向市場經濟，這是全國經濟發展的大趨勢。然而，在資本的原始積累時期，官商一體和計劃經濟的模式的確能產生巨大的效率和效益。只要有利于經濟增長和社會發展，那么，特殊時期有特殊政策，因地制宜，不必一刀切。但遲早要取消特殊政策，將其納入規范化管理。”

奇瑞的效率

在蕪湖市人民政府新聞辦公室，一名工作人員坦言：“市委書記兼職奇瑞，當初這樣設計的初衷是為了提高行政效率和反腐敗。”

關于效率，這名干部興奮地扳指數來：1999年奇瑞上馬，2003年年產整車8萬輛，今年已經具備30萬輛的整車生產能力，而且是國內唯一具有獨立知識產權的轎車企業。這樣的發展奇跡沒有市委市政府的全力支持，幾乎是不可想象的。

“奇瑞是一個投入最小產出最大的企業。”說起奇瑞，很多蕪湖的官員都會這樣自豪地介紹。的確，與其他一些汽車生產廠商來說，奇瑞的投入獲得了豐厚的產出。這家僅投資15億元的企業，如今已坐上了國產小汽車日銷量第四的交椅。

除了其生產定位和營銷策略外，許多人認為，奇瑞的迅速崛起，奇瑞公司董事長、蕪湖市委書記詹夏來功不可沒。

據了解，奇瑞上馬時恰逢國內一些地區爭上轎車項目，作為安徽省的一項重點建設項目，奇瑞在投產之初并不在國家汽車生產名錄之列，只好寄于上海大眾籬下。不在國家的生產名錄，奇瑞最初的產品也無法通過正常途徑在市場上銷售。這種狀況下，奇瑞開始自我消化。最顯著的辦法要數近年來在市政府推動下，蕪湖舊有的出租車順利升級換代成清一色的奇瑞。不僅“改善了城市形象”，也讓奇瑞迅速得到了回籠資金。

對此，人們的看法也不盡相同。但畢竟這是中國特色上海滿街都是桑塔納，長春的捷達滿街跑，武漢的富康橫行江城，重慶的長安爬滿了山坡……出租車司機們并不在乎，“奇瑞車便宜，購買時還能免征一些費用，強制換成奇瑞能省錢，何樂而不為?”

奇瑞在短時間內創造的市場奇跡的確令人羨慕，而外界的質疑集中在詹夏來如果沒有蕪湖市市委書記的背景，奇瑞能否取得這樣迅速的成長?而“不爭論”的人們，心里的潛臺詞是：無論如何，奇瑞成功了。對于工業基礎薄弱、近年一直徘徊不前的安徽省來說，奇瑞可以說是非常難得的一個亮點!

建投的前世今生

在蕪湖飽受非議的還有一家被媒體稱為“與民爭利”的“紅頂企業”——蕪湖市建設投資公司。

非議歸非議，當地官員認為外界不理解來源于不了解建投的身世。“如果放在當時的背景來看，許多現在看來荒誕不經的事情，在當時卻是合情合理的。”一名不愿透露姓名的官員這樣評價。

經營城市是當下許多地方津津樂道的話題。蕪湖市建設投資公司就是在國內早期經營城市的理念下誕生的。1998年，國家實施積極的財政政策和穩健的貨幣政策，經過爭取，國家開發銀行承諾給蕪湖市10．8億元城市基礎設施貸款，為確保貸款安全，開行要求蕪湖市政府負責人作為法定代表人成立公司承擔貸款和還貸的責任。

“為搶抓政策機遇，提高政府統一籌措建設資金的能力，防止政出多門、重復建設、造成浪費，充分發揮資金效益”，1998年2月，蕪湖市成立了建設投資有限公司，作為政府城市基礎設施項目承貸主體和項目法人，將過去分散使用的政府建設性資金集中管理，統籌使用，多渠道籌措融通資金，組織和實施政府性投資項目建設，并由政府授權管理和經營政府性國有資產。

蕪湖市建投公司不涉足一般性經營項目，只經營政府性資源和土地資源，其主要職能是，“集中管理財政建設資金，管理和統籌使用各類政府性資金，統一向上爭取和多渠道籌集建設性資金，依據《土地法》經營土地一級市場等政府性資源，并受政府委托經營國有資產和股權。”

該公司直屬于蕪湖市政府，由市政府常務副市長任董事長，財政局、計委、建委、國土局、開發區管委會等部門的主要負責同志任董事，審計局、監察局、財政局分管領導任監事。蕪湖市政府有關人士說，建投公司領導班子成員均由擔任相應職務的領導干部組成，工作人員也均從相應部門相應崗位選調，行政關系、工資關系、組織關系均不轉，被選調干部同時擔任兩份工作，負兩份責任，但一律兼職不兼酬。并稱此舉止是為了防止腐敗滋生，減少行政成本，與一般意義上的亦官亦商、下海經商有本質區別。

正因為如此，就有了媒體報道的財政局副局長汪斌、國土局副局長季興善兼任蕪湖建投公司副總經理的情況。

“說建投與民爭利有些夸大其辭，道路、橋梁、廣場等基礎設施建設本來就應該是政府提供的公共產品，建投只是在其中充當組織者的作用，何來爭利之說?”這名官員語氣斬釘截鐵。

但既當運動員又當裁判，出了問題咋辦?這恰恰是一些企業所擔心的。

有爭議的成功

近年來，蕪湖已經成為安徽省最具經濟活力之地，經濟增速在安徽一直名列前茅。奇瑞、海螺型材、美的、科龍、實達、西門子、日立，蕪湖人說起這些源源入駐的大型企業時都一臉的自豪。遍布蕪湖城鄉街區，除了工地還是工地，蕪湖人還咄咄逼人地將招商的牌子樹在了鄰近的馬鞍山市的地界上。

與此同時，蕪湖的城市面貌口新月異。當地官員將功勞授予了廣受爭議的“紅頂企業”蕪湖建投。有統計表明，1998年以來，建投公司先后投資修建了46條道路、15座橋梁；興建了步行街、鳩茲廣場、九華廣場、奧林匹克公園等公益設施，并承擔了國企下崗職工失業金、養老金及禮會保障支出。

每一個身處蕪湖的人都感同身受著城市正在發生的巨變，這種巨變化作了當地人對自己生活的城市的熱愛和關注。在當地的政府剛站上，每天都有很多市民對城市建設發表著自己的見解，其中不乏善意的批評。

在一些人看來，外界對蕪湖“不合常規”的議論多少有些大驚小懌。面對爭論，蕪湖人的心態已經平靜了很多，畢竟他們已經創造了公認的成績。“多年來，蕪湖的主要領導干部還沒有誰被查出有經濟問題。”艽湖市一位領導這樣回應外界。

在人們的將信將疑和責難聲中，蕪湖建投公司成立后已經接受了來自中紀委、監察部、國家開發銀行、國家審計署、財政部等部門數十次的專項審計和檢查，并沒有發現違法違紀現象。蕪湖建投公司的成果還被斟家開行譽為“蕪湖模式”，向全國100多個申請貸款城市推薦，先后有南京、長沙、江陰、岳陽等60多個城市到該市學習建投公司運作經驗。

不過，輿論的壓力的確不小。蕪湖市委宣傳部副部長靳偉對記者說：“蕪湖市委市政府對新聞監督非常重視，要求全市干部把新聞監督作為推進我們的工作、推進民主政治建沒的一次契機，使我市辦事更加透明規范、更經得起考驗。”

蕪湖市最終考慮改變對自己不利的輿論現狀。2004年2月29日，中共安徽省委同意蕪湖市委書記詹夏來辭去兼任的奇瑞汽車有限公司董事長職務。目前，蕪湖市正在清理黨政機關領導干部在建投公司兼職，要求各區縣的清理工作在3月10日前完畢，所有離任的黨政領導干部均實行離任經濟責任審計。

而根據中紀委、中組部近日發出的通知要求，各地、各部門限期于2004年4月底以前完成對黨政領導干部在企業兼職問題的清理。

解讀“紅頂商人”

熟悉歷史的人人概都不陌生，黨政領導干部與企業領導干部在職務上的互通，過去一直就存在。固有企業領導干部是有著“官階級別”的，國企廠長轉任地方政府領導的現象，正常而平常。從這個意義上說，蕪湖所謂“紅頂商人”現象并不能算是“新生事物”。

但其之所以能在市場經濟時代回流并成為輿論關注與爭議的焦點，可以歸結到一個基本認識上的差異：后進地區究竟能否依賴政府主導型的經濟發展路徑?是否應該對政府主導型發展模式的利弊做出客觀的總結和反思?

政府以兼職的方式強力介入市場，可能造成不公平競爭。以奇瑞為例，蕪湖市的政府行為似乎不再是改善所有投資者的環境，而是在改善部分投資者的環境。人們對“紅頂商人”最大的擔心莫過于產生新一輪地方保護主義。

即使“蕪湖模式”一直在“安全運行”，其應否推廣也非常值得商榷。“企業與權力一旦產生瓜葛甚至糾纏不清，從短期來看，肯定對地方有好處。這種好處是局部的好處，但對國家的宏觀產業會造成損害。”安徽師范大學教授盧榮善在接受記者采訪時說。

盧榮善進一步解釋說，在一些特殊地區，權力與資本的結合對當地的就業、稅收會產生積極的影響，但這樣一來，在更大的市場范圍內就會存在不公平競爭。官員介入市場會讓企業在貸款、稅收等方面享受特權，享受許多市場以外的利益和好處。假定市場的容量是一定的，這個企業享受了特權，必然會給別的地區的企業帶來損害。官員為地方謀利益，但是社會公正誰來保障?因此，市場經濟改革的目標之一就是讓權力與資本分離，維護市場秩序。

官員經商辦企業雖然減少了行政成本，但卻增加了權力尋租的機會，“蕪湖官員尚未被查出腐敗書實”并不能回答制度設計上的缺陷。反腐將成為新的難題。復旦大學教授胡守均認為，官員在政府和企業一肩二任帶來的最大弊端還是可能存在的“潛在腐敗”，也有人稱之為“洗錢”和“權力兌付”。

所渭“洗錢”，就是下海官員利用權力撈到的錢財，在反腐敗不斷深入的局勢下，因為無法交代來源，只好假借去民營企業工作之名，將黑錢洗白。所謂“權力兌付”，即官員們在上海之前已經用權力給足了老板們好處，只是懾于“不得接受私營企業主財物”等戒條，沒有將權錢交易及時兌現，但給自已鋪好了路，通過下海，或在退休后兌付已經談妥的回報。

政府和企業本來是裁判員和運動員之間的關系。政府的職責更多應在社會環境、安全、保障、公正等社會全面發展方面，如果經濟舞臺上交雜出現了政府和企業模糊噯昧的身影，市場上的人為十預因素顯然增多了。

越來越多的資本因為發展壯大而求取紅頂或是被授予紅頂，會破壞公平的法治環境和市場經濟秩序。但同時也應當為部分民營企業家正當的從政要求設計更科學的參政渠道。

權力和資本，存在著相互轉化的無數種可能。“紅頂商人”成為熱鬧一時的話題，或許是在以一種略有悔澀的方式提醒人們，在我們的市場經濟中，真正處于尷尬地位的并非“紅頂商人”或是某些官員，而是在“官本位”之下長期闕如法治法治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