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喜郎說葛布我會愛上你時他坐在我的辦公桌上,長長的腿,一蕩一蕩的蹭在我洗得發白的牛仔褲上。這一年我26歲,喜郎22歲。在本市最大的私營企業金楚公司,喜郎負責設計最新潮的歐典沙發,我則被出版社發配來給金楚的總裁楚喬寫傳記文學,是出版社拉贊助的一種形式。
楚喬尊重把文字演化出魅力的人,所以我有一間單獨的辦公室,我喜歡他沉著自若的神態,他遞來的咖啡有幾次都被我張皇地灑在衣裙上,這一年,他40歲,正是成功男人魅力四射的年齡。
喜郎畫完圖紙后就鉆進我的辦公室。他和我一樣寂寞無聊,我拍拍他的肩膀說小弟弟,別這樣,我怕怕。然后,我點上一支煙,教他怎樣吐出完美的橢圓煙圈,教他怎樣貌似紳士地抽煙,在此之前,他不會抽煙。
下班后,喜郎跟在我的身后,像一條甩不掉的鼻涕蟲。和往常一樣,我們去四方路的燒烤一條街,在煙火繚繞的屋子里喝著便裝的新天紅酒,吃灑著孜然和胡椒的烤肉筋和魷魚,木炭的煙塵弄得我們要一邊吃一邊擦淚,我告訴喜郎我喜歡這樣的感覺,生活就是一邊享受美好一邊為美好的過程擦淚。
喜郎在認識我之前從沒吃過這東西,因為他老爹說這是下俚巴人吃的東西,關于他老爹,我不問,和我關系不大。
我們一家一家地挨著吃,我對喜郎說,等把這條街吃遍,我的傳記文學也就寫完了,我喜歡不同的地方。
喜郎再一次說,葛布我會愛上你的,他拿著一條烤好的魷魚,說:你不說“好”我就不給你吃。我告訴他我不會為一條魷魚扔掉愛情,我招手,說老板,再給我烤一條魷魚。
喜郎的眼里有淚在閃閃的。我說:你看你,像一個受了委屈的孩子,你懂得愛情是什么?
我比喜郎大四歲,相隔兩代人一樣遙遠。這樣的愛情,我不喜歡,我不喜歡自己像個阿姨,哄著隨時都會哭鼻涕的小孩子。我需要被別人哄著,被別人寵著,還有被別人征服著,這樣的感覺喜郎不能給我。
喜郎默默地把魷魚遞給我,然后我的手被他攥住:在我眼里你才是一個沒長大的孩子。我忽然地有點感動,但,和愛情無關。
那一個晚上,喜郎跟在我身后,像一根長長的木樁。我說你回家吧。他只說了一句話,說我會愛上你的。我被他搞得有點好笑,只好哄他:我知道,很晚了,你回去吧。他猛然抱起我轉了一個圈,說:我背你回去。我說好吧,那個晚上,在喜郎的背上,我的心,在想念沉默的楚喬。
然后,喜郎就黏糊上我,在每一個有可能的時刻。
(二)
其實,我愛楚喬。我知道他畢業于北大經濟系,他從不像別的企業主不時過問進展程度,偶爾路遇,他微笑,點頭致意,都會令我心慌氣短。我喜歡這樣沉默而城府的男人。
和喜郎聊天時,我的眼神會不時飄出門去,楚喬經常路過這里,我不想放過看見他的每一次機會,而我知道,這樣的愛戀,只會令我心疼。我只有選擇逃離,以最快速度結束實地采訪,回家潛心寫稿子。
于是,我開始白天睡覺,晚上用香煙和咖啡活躍腦細胞,在電腦上碼字。每天下午五點半,喜郎準時敲開我的門,手里提著我的晚飯。
累了的時候我和他接吻,撫摩他的身體,然后,偎在沙發上一口一口吃他喂給我的飯菜。
喜郎說:你看你已經愛上我了。我不語,對喜郎的愛撫,只有我自己知道,有點不負責任的放肆,其實在此刻,他是和咖啡香煙一樣的物質,我享受他的體貼和年輕的青春。
兩個月過去,我吃驚的是兩個月的時間,我寫出了整整二十萬字,終于完了,去送稿之前,我在喜郎的懷抱里睡了一個黑夜和一個完整的禮拜天。我醒來時,喜郎的眼睛里是晦澀的疲憊,怕弄醒我,幾十個小時他沒敢動一下身體,我知道那樣的滋味不好受,我起來后他足足二十多分鐘舉不起自己的胳膊,已經麻木得失去知覺。我的眼睛有點濕潤。
楚喬看完稿子已是深夜,在他的微笑里,我的心,一片凌亂。他請我吃飯,我沒有拒絕的力氣。
他要了法國干邑和澳洲龍蝦。然后,他的眼睛,即使無語,也令我比面對喜郎的單純心動。他說:葛小姐,我們少喝酒多吃菜。
而我只想喝醉,在他面前,我想嘗試一次放肆。
我沉默地喝酒,他一次次地給我的杯子里加冰塊,酒越來越淡。我的心,漂浮在瘋狂的邊緣。桌子上已有兩個空蕩蕩的酒瓶,他握住我還要倒酒的手,葛小姐,不要喝了。
我伏在他手上,哭了,眼淚稀哩嘩啦地流下來,我說我喜歡你楚喬。
他拂去我滿臉的淚滴,葛小姐,你喝多了。
被拒絕的羞愧和失落使我手足無措。他說我也曾經醉過,都是年輕時的荒唐了。
他送我回家,一路難堪的沉默,我寧愿自己爬回去。
我回家,已是凌晨,喜郎站在門口,他說你回來了。進屋,把自己扔在床上,他打了熱水,用毛巾一點點地擦拭我沾滿酒氣的臉,他看不透我失敗的心事。
近在咫尺,我醉眼朦朧里看他青春干凈的臉。其實我依賴他,在不知不覺中。然后,我摟著他的脖子,說喜郎,給你。他不會解女人的衣扣,我教他快速打開我的身體。
那一夜,他的笨拙,讓我感動。我伏在他耳邊說我太老了。
他的手捂在我的唇上,我看見我的身體,一點也不美麗,皮膚粗糙,甚至沒有光澤。他趴在我身上使勁地嗅,他說愛上你,愛上你苦澀的皮膚。
寫完金楚的傳記文學,我有了一個月的休假,喜郎和我游蕩在每一個夜里,和楚喬的最后一個夜晚,我不愿意回想,整個過程都是尷尬的憂傷。
(三)
星期天,我和喜郎走在海邊的沙灘上,喜郎忽然說,葛布,去我家吧。我說不去不去,他擁著我的身體說去吧去吧,就在旁邊的小區。
闊大客廳里,兩個沉默的中年男女,在沙發上審視我,家政工人給我端來咖啡,我嗅得出,是正宗的巴西咖啡。
喜郎快樂地把我介紹給他的老爹和老媽,他們的熱情很矜持,有些做作的高貴。
他老爹問,葛小姐,哪間學校畢業的?我說了一個并沒有什么名氣的大學,然后他老媽問老家是哪里的?還有我的芳齡。我知道自己并不美,頭發從沒修飾過,我的指甲是自己用指甲刀修的,我的臉和牙齒被咖啡和香煙弄得有點泛黃,還有我的衣服,是在普通商場里買的,我的年齡比他們的兒子大四歲。
我回答他們所有的問話,我在他們眼里看到了疑惑拒絕,還有不屑。然后是拘謹難堪的沉默。我從包里拿出一根香煙點上,在他們詫異的眼神里慢慢地抽,把煙灰彈在咖啡杯里,我說我喜歡把煙灰彈在杯子里,所有的杯子,因為我覺得煙灰是最干凈的東西。
然后我站起來,說喜郎,再見。我看到了喜郎眼里的絕望還有內疚和憤怒,因為他愛我,我的心,不能忍受輕視,我不羈的外表包裹著一顆脆弱而敏感的心靈。
喜郎追出來,我拒絕理他。
許多天,喜郎在門外說葛布,我愛你,不在乎任何人的看法。他說葛布葛布。
門內,我冷笑著告訴他:喜郎你讓我愉快的使命已經完成,我不愛你,你還沒學會怎樣做愛才會讓女人快樂。
我刻毒的話是尖利的利刃,刺穿他稚嫩的自尊,他沉默片刻后離開,我的心,在門內,冰冷而沒有熱度,有冷冷的淚流下來。
(四)
然后,我接受一個劇組的約請去上海撰寫一部電視劇。在上海的日子,燈紅酒綠的迷亂里我想念單純的喜郎,還有他干凈的愛情,我想忘記他,很快接受另一個編劇糾纏,在他的許諾里,我告訴他我要的愛情必須干凈。然而不久后,我卻看見他和一個正做著明星夢的女孩子糾纏在床上。在上海陽光明媚的中午,我坐在繁華的南京路上哭泣。
五個月后我回到青島,在海風的吹拂里,我在不停地想念喜郎,想念他高高的身體里有對我純凈的愛。
我動用了各種各樣的手段尋找我的喜郎,所有的人都告訴我:喜郎失蹤于半年前的一個黑夜,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我的心,在翻翻覆覆的憂傷中度過。
一個月后的早晨,我收到一個郵包,是喜郎的日記。
8.20 葛布走了,她不再愛我,她嘲笑我還沒學會做愛,我的心碎了,在她的門外。
8.23 一個朋友告訴我,要征服一個女人首先要在床上抓住她的身體,然后,她的心就會永遠跟著你。
9.30 我從家里搬出來了,我要在爺爺留給我的老房子里等著葛布回來,我把房子刷成她喜歡的淡藍色,在陽臺上,我做了一個燒烤臺子,我要等她回來,和她一起做燒烤喝紅酒。
10.30 一個秋天我在不停地制作木炭,冬天快要來了,葛布應該快回來了。
11.2 最近我總在不停地發燒,大夫找不到病癥。
12.3 我去醫院做了全身檢查。
12.5 大夫說我淋巴上在長滿了東西,他雖然沒明說,但我知道死神看上我了,死是每個人逃不掉的結局,我不想讓愛我的人傷心,就不告訴他們了。
12.6 我在想念葛布……
12.7 我在想念葛布……
12.9 生活多么美好,我卻不能享受了。我不知道天堂里有沒有美麗的天使,有沒有美麗的愛情。
12.10 我要走了,葛布別哭,看見你的眼淚我會心碎,原來我是想周游世界的,現在是不能了,只把中國的美麗看完了就是上帝眷顧我了。
12.18 我上路了,背著對葛布的思念,我不知道會在哪里倒下去……
我拿著日記,淚眼模糊。我從沒感受過如此真切的愛,一點點地撕碎了身體。
幾天后,我去喜郎的老房子,在院子里,我看到陽臺上的燒烤架,寂寞地彌漫著陳舊的憂傷,我想起了和喜郎在燒烤屋里邊吃邊擦淚的時光,我的眼淚恍惚了心靈,然后,我聽見門響了,高高的喜郎,木樁一樣站在門口。
一下子,我把自己丟進他懷里,我說愛你愛你喜郎,我真的愛你。
他拍拍我的頭說知道了。
他的笑聲,我聽見了,藏在很淺的地方。
喜郎他一邊給我擦淚一邊壞笑:一個哥們教我寫了一本日記,想不到這么靈。
我張著大大的嘴巴,他的吻搶過來,我捶打他的脊背,他掙扎著:別,打死我,還有誰會像我這樣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