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青春期和錄像廳

我最近一次去錄像廳，是去年冬天，在東北老家，紅旗劇場。

20年前，父親抱著我，光顧此間，高朋滿座，聽的是《四郎探母》；10年前上初中，逃課至此，奔的是錄像廳，看得個眼前烏黑。彈指間，一別10年。隨著城市工業的落寞，劇場早已破敗。當年人頭攢動的復式看臺無影無蹤，一樓廳堂被改建成小商品市場，緊東邊辟出一間小廳，為地方戲院，只有錄像廳還在二樓，老地方。

我踩著吱吱呀呀的樓梯上去，墻壁透出的冰涼伴著木頭爛糟的霉味，就像握住舊情人的手，聞到的是久違的體香。一進門，屏幕上閃爍的，清一色，是白花花的肉。觀眾不必再像早先，為沒完沒了武打片而急火攻心。

我仰望屏幕，不禁懷念起苦守于此的歲月，以及死黨懷遠。

姚懷遠

我對錄像廳的全部記憶，都與姚懷遠有關。

姚懷遠，外號“騷包”，是我的同學，小學到初中，一直同班。也就是說，我倆不可避免地彼此見證了童年的單純和青春期的躁動，作為老鐵，我們性情當中，均以蔫巴壞的成分為主。 必須承認，“騷包”這個外號，用在懷遠身上，極為貼切，它出自一句老話：明騷不叫騷，暗騷起大包。

姚懷遠自幼黑瘦內向，學業慘不忍睹，面相更是苦難，性子里卻透著高傲。若將這高傲單提出來，頗為不可理喻，但擱在懷遠心里，跟那股自卑怯懦的心性相伴，就能呈現一片巨大的混沌，演繹出大愚若智的堅忍。

小學4年級，我跟懷遠開始逃課，翻西墻，扎進菜市場北頭兒的錄像廳，一直泡到4點45，放學的鈴聲從學校方向隱約傳來。那時我們的英雄觀，正由霍元甲轉向小馬哥，槍戰片把我倆搞得，整天五迷三道。一次音樂課，老師提問最早出現《義勇軍進行曲》的電影是哪部，我嘩眾取寵，高呼《刑警雄風》，結果當天被我爸從音樂教室的墻根下認領回家，一路眼淚汪汪，晚上又補了頓皮帶。同是看錄像，姚懷遠卻踩了滿腳狗屎運。期末數學考試，從錄像廳趕場遲到，一陣胡亂涂抹，成績發表，95，加上語文的63分，姚懷遠史無前例地殺入班級前40名。事隔數日，懷遠坐在我旁邊，邊啃面包邊看錄像時幽幽地說了句：“咱班主任的近視眼鏡該重配了， 9和5當間，還隔著小數點兒呢。”

小學畢業前夕，校南門外的路口，畫廊里陳列多年的電影海報終于撤下，代之以彩色故事影片《女子別動隊》，畫面上劉威傻不愣瞪，而以何晴為首的一干女特務風姿綽約，神情凄楚。每天放學經過，撩上一眼，男生們漫長干裂的青春期，大多由此點燃。我和姚懷遠肚子里沉郁多年的壞水兒，也在焦灼的臆想中蕩漾開來。

從此，我們的心與非色情無關。傳說中的黃色錄像幻化成我們心中的葉麗亞女郎。在無盡的抑郁苦悶中，我們把她當成了自我救贖的唯一指望。

但與大多關于等待的傳說一樣，黃色錄像始終扮演著一個隱秘的情人，任人尋索，從未現身。我和姚懷遠不惜增加搜尋的范圍和等候的時間，我們曾在一個長達47天的暑假里廢寢忘食，四處奔走，最終卻只能證實：全城錄像廳門口小黑板上的煽情標語，都是扯淡。

錄像廳是我們唯一的守候地。為此，我和懷遠錯過了很多紀念日，比如生日、學校組織的春游、新年聯歡會以及最后一個兒童節。看錄像時，我們偶爾會想像那些紀念日本應賦有的明朗色彩，但傷感總是一掠而過，被污濁的空氣吞噬于昏暗當中，剩下的只是沉淪的快感。

直到中考結束，我忽然想給初中時代留下點好的念想，便拉姚懷遠去吃班里組織的散伙飯。姚君慨然應諾，結果就出了事兒。

班長制定的活動計劃原本天衣無縫，在酒店定間大包，吃喝卡拉，通宵。姚懷遠也如約參加，而且穿戴整潔，一掃往日頹廢，與同窗談笑風生。但酒醒時，姚懷遠發現自己躺在病房里，頭鉆心的疼，一摸，竟打了繃帶，一問，護士告之昨日酒醉后頭為鈍器所傷，觀測傷口，兇器疑為高跟鞋跟。

我前去探望時，姚懷遠傷勢已無大礙，正靠坐床頭，目光散亂，見我來，問：“我是在包房里遇害的？”我點頭，說：“大伙后來都喝多了，誰也鬧不清是怎么回事。就聽有人喊你腦門出血了，接著就把你送到這兒。另外，班長已經分別與案發當晚穿著高跟鞋赴宴的8位女生通了電話，無人自首。”姚懷遠聞言，釋懷一笑，道：“咱班這幫女生，都別和我裝純。”

這件事已經過去10年，它發生在我與懷遠同窗時期的最后一個紀念日，但時至今日，我仍然想不通，懷遠的腦門怎么就能和班內某位假淑女的鞋跟發生關系呢？

相見

1994年7月，榜單公布，我壓線考入重點高中，作為犒勞，去北京玩了一趟，歸家時，已數日不見懷遠。一個早上，正睡懶覺，恍惚聽見母親在做早飯，接著有敲門聲。等我提著褲子走進客廳，姚懷遠已經坐在沙發里。

我系著腰帶走到陽臺前，睡眼惺忪地俯視樓下街道，沖背后的姚懷遠笑罵：“怎么他媽這么早，是不又看通宵了？”姚懷遠沒有說話，我轉過頭時，他正用一只手撥弄著沙發皮革上的一個裂口，看上去有氣無力。緩緩地，他把另一只手從褲袋里掏出，撂在腿上，掌心攥著暗黑的一團。

早晨的陽光已經很足，從窗子刺進客廳，陽臺上散亂的晾著幾件衣物，在房間的墻壁上投映出斑駁的陰影，我迷迷蒙蒙地看著姚懷遠抬起攥著的手，停在半空，倏地張開，一團皺皺巴巴的黑布隨即散開。

“你這廝，欲火焚身，起早下江了？”我本能地以為那是一條黑色泳褲。

“我媽死了。剛從火葬場回來。”

我和姚懷遠并肩騎車，就像從前那樣，劃過城市的一條街道，然后進入下一條。只是那一天，我們沒有明確的目的地。我們從臨江路開始，經水門洞、琿春路、褲襠街、四化橋，穿過濁流滾滾的松花江，一路朝南。我們誰也不說話，只保持一種默契的勻速踏車前行，路過了臨江劇場、人民影院、江城影院，還有一些曾光顧過的錄像廳。

最后，我們望見了遠處墨綠色的菜地。姚懷遠放慢車速，說：“回吧，我沒事兒。”

“那看錄像吧。”

在去紅旗劇場的路上，我幾次轉頭瞥姚懷遠的臉，但事實上，我看不到任何表情。我很理解，幾年前我祖母死去的時候，我也是一樣的德性。如果有人以為這里潛藏著偌大的悲傷、迷惘或者其他，都將是啼笑皆非的誤解。

我們只想看錄像，我們都是天生渾渾噩噩的人。因此，我希望這個故事，能有一個同樣溫溫吞吞的結局，至少，它不應帶著踏破鐵鞋式的歡喜。但事實是，就在那天下午，就在紅旗影院二樓，我和姚懷遠看見了夢寐以求的葉麗亞女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