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米苓,女,1982年生于上海,2000年9月就讀于上海師范大學機械與電子信息工程學院,2001年8月赴德國留學。2000年初開始寫作,在《少女》、《交際與口才》、《新民晚報》、《讀者導報》等報刊發(fā)表過散文隨筆。
早晨一睜開眼睛,她就忙不迭地伸手去摸電腦主機箱上的啟動鍵。寫字臺緊貼著靠墻的單人床,這是一般學生公寓里家具的標準擺放位置。狹小的空間本來就是寸土寸金,衣柜,寫字臺,單人床,這最基本的三件套,若不是見縫插針地進行排列組合,很難騰出一塊落腳之地。門邊是最普通的白底洗臉池,墻上的鏡子邊緣處已經(jīng)泛起了點點銹斑。
房間朝陽,大部分的時間房間里的物件都能接觸到暖融融的陽光,但她倒更愿意將自己的陋室比做是標準式的單人囚室。“籠中鳥”,這是她在添置電腦之前經(jīng)常掛在嘴邊的自嘲。
她從沒有關電腦睡覺的習慣。往往深更半夜還在某個游藝大廳奮戰(zhàn),直到終于抵擋不住沉沉的睡意,在雙眼即將粘上的那一刻,下意識地往近在咫尺的臥床上一倒。就這樣,可以和衣睡到天亮。時間對她來說是個相當模糊的概念,除了顛三倒四的睡眠以外,與國內(nèi)各路網(wǎng)友之間近乎零距離的親密接觸,長期忽略兩地間長達六小時的時差,也不無關系。像她這種整天圍著電腦轉的海外網(wǎng)民,近幾年來如雨后春筍。他們真真假假的敘述,搞得國內(nèi)網(wǎng)友暈頭轉向。留學生活的真實情況,越發(fā)成為一個個待解的謎。
一年前,她在網(wǎng)上意外地遇到了高中時赴英留學的同齡學友。想當年,兩人在校園里也僅是數(shù)面之緣,如今在網(wǎng)絡上再次相遇,竟如故人久別重逢,變得惺惺相惜起來。一來一往之間,她發(fā)現(xiàn)此仁兄比她更加寂寞難耐。她收到學友的請求,常常在國內(nèi)大網(wǎng)站的論壇上拜讀到他的只字片語,剛開始誤會對方是在炫耀文筆,因此她也是愛理不理,很少作出回應。后來從那些澀澀的文字里,她讀出了知音難覓。他那種身在異鄉(xiāng)心中的苦悶,卻被旁人戲稱為是青春少年“為賦新辭強說愁”,令她感慨萬分。
有一回,此兄的新帖一改往日作風,一連數(shù)張高分辨率的照片,寫真的對象卻是他家后院墻根的一株野花,從剛開始還在石縫里探頭探腦的一點杏黃,到?jīng)_破重負挺立在陽光下的窈窕身姿,最后卻葬身于野貓的鐵爪之下。“生命的艱難,如我”,寥寥數(shù)筆,悲戚戚,怔得她半晌沒有說出一句話來,眼淚卻籟籟地流了下來。
后來這位學友突然如同斷了線的風箏,杳無音訊,直到最近才重返她的視線。人家已是學成歸國,當上了白領,什么職業(yè)她說不太清,依稀只記得那是個普通得讓人咋舌的行當。她有些不明白,熱門專業(yè)出身的名牌碩士居然也甘愿屈居于人下。
“熱門就是意味著平庸”,如此淺顯的道理她一時卻接受不了。
盡管對方一再強調(diào)自己經(jīng)常掛在網(wǎng)上,哪怕是工作的時候,也能忙中偷閑聊上幾句,可是隨后一連數(shù)月,好友錄上那個熟悉的頭像又總是陰暗著面孔。想來人家是終于重投凡胎,留下她孤零零的一個,依舊是人非人鬼非鬼的,在虛幻中到處游蕩。
昨夜,她正若無其事和網(wǎng)友大談中餐館里的脆皮烤鴨,突然感到頭痛欲裂。起先只是耳膜里不間斷的嗡嗡作響,夾雜著偶爾穿擊大腦的一絲陣痛,不一會兒,耳朵里的擊鼓聲越來越響,面孔上也能隱約感覺到蟻噬般的刺痛。她開始變得心不在焉,在通常要泡上通宵的臺球室里,一連失利數(shù)局。最后,主機排風扇的響聲也變得讓人無法容忍,她一怒之下拔掉了電源。那臺連續(xù)工作48小時的破玩意兒,終于停止了可怕的喘息聲。
要命的是,離了那催命般的聲響,她面對深夜的寂靜,居然惶然不知所措。躺在床上,她輾轉反側,頭痛加之對黑夜的恐懼,讓她淚流滿面。
電腦如期響起了嗡嗡聲。她滑動鼠標,尋找網(wǎng)絡連接的快捷鍵,不知不覺心跳加快,呼吸也變得急促起來。這突如其來的癥狀就好像人們常說的“人來瘋”。這臺連著網(wǎng)線的電腦根本就是她的情人,每一次的親密接觸都讓她流連忘返。
今天又要干些什么呢?
她一邊輕點著鼠標,腦袋里一邊迅速勾勒出今日的工作企劃。先得重回可樂吧的游藝大廳,昨天突然抽身走人,一定壞了不少同志的雅興,遇見他們肯定得先賠不是。她就是在乎這種虛無縹緲的人際關系,可能是在現(xiàn)實生活中扮演的角色過于失敗了。
日常生活中,她走在大街上,不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就是左顧右盼,流露出一種與年齡不相匹配的好奇;與人交談時,說話沒兩句就開始支支吾吾,目光也躲閃起來,讓人總覺得她不是一個能敞開胸懷交往的家伙。日子久了,別說是朋友了,她身邊就連個找茬拌嘴的人都沒有。
坐在電腦前,面對閃爍的顯示屏,敲打出灰色的文字,她的自閉似乎得到了緩解,哪怕是再沒有溫度的對白都能讓她思維跳躍。只有此時,她又看見了一個精靈古怪說話俏皮的自己,沒有一絲的拘謹,因為他們使用的是同一種語言。
她QQ上的聊友都是些與之年齡相仿的海外游子,在網(wǎng)上充姐姐扮妹妹的,聊了這么許多的日子。她厭倦了那些類似于查戶口似的試探,因此好友錄上都是幾個固定的面孔,其他好奇的過客則統(tǒng)統(tǒng)被拒之門外。
自從國內(nèi)網(wǎng)站推出了新版QQ,可以顯示聯(lián)網(wǎng)電腦區(qū)域IP之后,她與聊友之間的那種和諧似乎被打破了。
某日,一個突然闖入的陌生人不解問她:“你明明是在四川嘛,怎么說是在德國?”她急忙辯白,心中卻不免有些奇怪,對方怎么會以為她在四川呢?而且語氣如此堅定,不像是在套她的話,倒像在揭穿什么無恥的陰謀。對方不依不饒,繼續(xù)損她:“哇靠,你這么崇洋媚外,干嗎不說在美國啊,德國算什么鳥地方啊?”她的自尊心那時受到了莫大的傷害。
后來她才弄明白,德國學生公寓的區(qū)域網(wǎng)采取了保護措施,可能是通過防火墻或者其他什么技術,讓外人查不出真實的IP。另一種可能就是新版的QQ還未國際化。她稍稍得到了一些安慰。不過就在昨晚,她意外地發(fā)現(xiàn),一個和她很投緣的網(wǎng)友,其實根本就不是什么法國藝術學院的才女,對方正津津樂道講述自己早晨在塞納河邊的艷遇時,她分明看見此人的頭像邊閃動著“上海”兩個字……
咦,不對啊,怎么今天這么久都沒有連上去啊,是不是網(wǎng)絡忙碌啊?她有些著急,開始后悔自己昨晚草率的舉動。要是電腦沒關就好了,現(xiàn)在可怎么辦?她忽然想起今天還得給系里的助教回一封信,是關于考試成績的事情;還有找工作的事情……她一下子想起來了好多重要的事情,這些都需要在網(wǎng)上做的。這讓她有些措手不及,不知道該怎么辦。
她總是這樣,自己家里上不了網(wǎng)的時候,腦袋里總能憑空產(chǎn)生好些個理由,用來催促自己必須馬上找個地方上網(wǎng)。每回都是那樣的迫不及待,以至于有時候,她會厚著臉皮敲開鄰居家的門,或者手里揣著一把零錢,滿大街地找網(wǎng)吧。這個臭毛病是高中時候養(yǎng)成的,沒想到來德國之后卻是愈演愈烈了。
以前是小丫頭毛手毛腳,為了網(wǎng)友那檔子小事樂得屁顛屁顛的,那現(xiàn)在呢,如此的坐立不安,究竟是怎么了?
對了,那個女生的謊言是不可饒恕的,明明身在上海,卻說自己在塞納河邊吟詩作畫,如此放肆地愚弄她。那些個讓她羨慕不已的異國情調(diào),恐怕也是隨口捏造的吧。也許聊天的時候,對方一邊構思著續(xù)集一邊嘲笑著她的幼稚。她一定得尋一個能上網(wǎng)的機子,在第一時間揭穿對方的真面目。她要高高在上地給那小妞當頭一棒,把她羞得無地自容。
可對方會怎么想象她呢?“四川”、“德國”,兩個根本就是風馬牛不相及的地方,那個責問過她的人,或許也想看她的笑話吧。
她想起了攝像頭,只有這個現(xiàn)代通信工具才能證明自己的清白。可她轉念一想,裝了攝像頭又怎么樣?她能像別人那樣坦然地任由機器將自己原本就不出眾的面孔,擠壓成大餅臉呈現(xiàn)于對方的眼前嗎?窗外又不是科隆大教堂或是其他一些德國的著名景觀,人家怎么知道,攝像頭掃過的普通畫面就是德國的一部分?攝像頭里能一眼看到的,只有未經(jīng)粉刷的灰白墻壁。四面徒壁的蒼涼景象,說不定反倒勾起了對方對童年時光亭子間的懷念。
她頓時陷入了無限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