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景舊曾諳

于晨，女，2004年畢業于南京大學中文系。已于《雨花》、《萌芽》、《青春》、《寫作》、《鹿鳴》、《青年文學家》、《中國校園文學》、《花季雨季》、《作文通訊》等全國30多家報刊發表散文、小說等一百多篇。作品曾兩次被《中國少年文摘》轉載，并獲江西《讀寫月報》、江蘇《少年文藝》2001年度優秀作品獎，入選《2002中國年度最佳大學生作品》和《大學生優秀小說選》。現在上海某出版社工作。

一直都無法忘懷兩則通訊。一則是寫1998年大洪災期間，江堤上臨時棚戶區里的漁民每日里撐了小船去江上探水位，并不因為被淹就神色里滿滿的切齒痛恨，畢竟是哺育過自己的母親河，水退了，還是要在那片土地上繼續數日出日落的。另一則是《南方周末》上最近的一次專題報道《三峽，無法告別》。其實早幾年三峽告別游的說法就已經甚囂塵上了，但讓我覺出一種真真切切疼痛的，卻是報上那些記錄普通人生活的照片，百萬大移民，一瞬間就具有了遠非“巴蜀文明”四個字能夠概括的鮮活內容。

莫名地，想起散落在江南大大小小的古鎮，千載而下的靜謐，血脈里溫潤著對母邦的執著，自然不會有報上看來的震撼。然而時光也許真的可以淘盡一切，便是那憶了一輩子江南的香山居士，也只說得出不那么確定的一句“風景舊曾諳”來。

提起水鄉，很自然就想起“人家盡枕河”，我是極喜歡那個“枕”字的，很有些睡夢里、思念中的不動聲色，浸潤處自有“聲喧亂石中，色靜深松里”的意思。于是早早起身，踩碎了一賓館細微的鼾聲，遠遠地繞進烏鎮去，沒有同伴，不帶相機，純粹地行走。悠長悠長的青石板巷，在晨曦里泛著蒙昧的天青色，檐下偶爾探出一只燕子，長長的尾羽驕矜著久違的古雅，縱是剪亮了天空，也還是都市里永遠也體會不出的沉靜。后來就看到臨河的窗戶里垂下一只吊桶，頗有幾分袖珍，沒在水里，晃兩晃，沉下去，再一點點收了，消失在依然暗色的窗戶里。我也就收了腳步，倚在對岸的“美人靠”上，靜靜地，想禪語里的“從來處來，往去處去”。

天色大白之后的烏鎮倒也算不上喧囂，尤其是高桿船，沒有表演自然就不會有人去打擾，穩穩地泊在水里，任毛竹彎作鉤形憑水照影，“我自巋然不動”。想想倘真有人扮做蠶寶寶在桿頂做雜技表演，必然驚心動魄。桐鄉一帶特有的風俗就此在我的想象中生動起來，比起周莊修復的古戲臺上的吹吹打打，自以為是要勝出幾分的，至少也不輸“鳳去臺空江自流”的千古之嘆。

如此不難預見站在沈從文故居里的失望，太刻意經營了，也就招搖得再難看出鳳凰古城的精神，這原是沈老筆下“一種個人浪漫情緒和宗教情緒結合為一的地方”啊。后來在土家族的吊腳樓里穿行，一抬頭發現上面居然就是國畫大師黃永玉的故居，深鎖的兩扇門，不顯山不露水的，讓人想起緊鄰的沱江，總是淺淺的水紋，滑沙樣扯開去，然而當地人都明白欺山不欺水，雖然并沒有人能說清那些柔曼水草之間的兇險。

小時候看《巴黎圣母院》，每次看到雨果不厭其煩地描繪教堂就極為不耐煩，不明白那些流光溢彩的人物為什么要被限死在石頭冰冷的框架里。等長大了，自己也到陌生的城市里求學，這才懂得建筑確實是凝固的文化，生活常常流失得如此不著痕跡，再深切的思念，倘不想就那么裊裊隨風散去，也要有個附麗的地方才好。

記得幾年前上海“新概念”作文大賽有篇獲一等獎的題為《來自周莊的報告》，如今想是不會再有人特地為周莊在商業旅游大潮中的不倫不類做報告了，畢竟大多數人已經默認那就是一個由無數流動的明信片組成的旅游城市。事實上，我覺得周莊的旅游開發已經開始規范化了，譬如將門票的副券做成明信片，譬如在每處景點都放上幾枚紀念郵戳。也許對大多數人來說，只有九寨溝那樣的自然風景才需要限制游覽人數，而民俗景觀，不妨敞開了吆喝，反正國人是熟諳阿Q精神的，做起宣傳來一律是歷史悠久的生活方式。

烏鎮的藍印花布染店很有幾分氣勢，空曠的院落一掃印象中江南庭院的曲徑通幽，高高支起的木架上扯出一大幅一大幅的家織布，滿眼里就都晾曬著藍白兩色了，質樸得讓人想起源自蠻荒的肅穆。作坊里的老人也浸染著這樣的節奏，問得多了，才慢吞吞地說染布的原料就是院子里長的藍草。我在院子里找了很久，終究分辨不清哪種才是老人口中的藍草。陽光懶洋洋地鋪陳開去，一時間恍然只有拔節的草葉還在提醒時光的流逝了。然而又一批游人進來了，閃光燈此起彼伏，想起安東尼奧尼《云上的日子》：“就像在光亮里點亮蠟燭……”于是離開。

相形之下鳳凰的民間藝人們心態倒是要輕松很多的。根據朋友的介紹找到老樹根草廬時天色已暮，正對著沱江邊古舊城墻的是一副根雕對聯，遒勁滄桑，有種閱盡世事后的寵辱不驚。然而最令人稱奇的還是下聯，全是英文。后來在一家水晶玻璃店里又看到主人小心研磨幾個十字架，說是高鼻子們定做的，明天就會來取，言辭里并沒有什么神情。說話間門外已經走過幾個依舊不愿脫下苗服的老婦人，背著裝滿雜物的大竹簍，神色間是照例的漠然。

電影《活著》里的皮影戲曾經給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一想到那樣蒼涼粗野的秦腔，就忍不住撕心扯肺地疼痛。到烏鎮的時候恰好趕上傳統的目蓮戲《劈山救母》，于是特意跑到后臺去看，發現操縱皮影的竟然是一家三口。父親自然是臺柱子，母親偶爾幫著換個景，真正讓我感覺震驚的還是空手比畫著學習的兒子，裝束全然是現代的，只有眉目間還隱約可辨代代相傳的古風，那一刻的心情真是猝不及防。在沱江上漂流時也遭遇了一段預設的曲目，那是在我們的船經過“虹橋”時，遠遠的就有苗家山歌滑過來，甜美的尾音挾了水鄉特有的九曲十八彎，很是動聽。等近了才發現是工作人員，獨倚在小舟上，極美的風情畫，然而，也極孤獨。回程時照例是不再唱了，我們卻懷念那樣的宛轉，搭訕了幾句竟然就被逼得搜腸刮肚地找了民歌來唱，自然是極難聽的，然而苗家妹子卻很開心，有種找到了對手的興奮，上岸很久之后依然忘不了那雙獨賞江景的美目，每每想起就會讓我覺出一種悵悵的酸辛。

在大學里聽講座，教授說，工業社會對女性的要求正越來越苛刻，當機械日益取代了工具功能（譬如操持家務）之后，女性要進入文明社會便只剩下了欣賞功能一條路。我幾乎是在同一時刻想起那些民間文化，如果不是因為逐漸的景點化，怕也只能像嵇康臨刑前那曲《廣陵散》一樣，就此在歷史的煙塵里漸漸淡了散了吧。

去鳳凰之前在網上看到留言，說是當年用九頭牛也拉不到一個人去鳳凰，如今倒是一窩蜂地攔都攔不住，言辭間頗有點當日張愛玲感嘆“出名要趁早”的睥睨群雄。然而賈府再衰敗些，總還是容得下大觀園的，于是去湘西，私下里總覺得倘若翠翠果然是只在《邊城》里了，這旅行倒還多些純粹的游覽色彩。

果然并不輕松。在天下第一大石橋上和當地人閑聊，驚訝地發現面前灰撲撲的阿姨僅僅27歲，卻已經是三個孩子的母親了，就連抱怨起自己一年才能進一次鳳凰縣城時也是一種苦慣了的平淡語氣。朋友看中了她手上祖傳的銀戒，也只是喜歡，就是學生們都不陌生的“窮逛”心理，然而那人的目光卻從猶豫到堅定，進而竟有點懇切起來，甚至哀哀地向我們解釋青黃不接的收獲時節要喂飽三個半大孩子是如何不易。我們不禁慌亂起來，然而車來了，說是回鳳凰的最后一班了，于是上車，看著那越來越遠的身影，心里竟莫名地有些愧疚。我想，倘若沒有我們這些闖入者，她們應該會繼續安于艱難的吧，我們促成了某種覺醒，但我們卻什么也幫不了。

在黃絲橋古城遇到幾個苗家阿哥，說是附近有座情人橋要比這些土夯的城樓有趣得多，也就好奇地跟過去了，果然是難得一見的雙層石橋，凌空于峽谷間，頗有點“一覽眾山小”的雄奇，據說晚上會有很多情侶出沒，苗家的戀愛自由并非虛言。在我們的慫恿下，“歌王”唱了幾句當地的情歌，然而還沒等我們品出點味道來，他自己就說太俗了還是唱流行歌曲算了，一問之下，果然是個見過世面的，說是曾經在廣州當過保安，覺得壓抑就又回來了。于是默然。極目處是一塊塊的梯田，斑駁著，很有點再難純粹的感嘆。

鳳凰的女人都會繡鞋墊，然而懂行的人都知道越是流行的圖案其實越不地道，須得是本本分分的全繡才能見出苗家女子的心思細密。時常會見到一些顫巍巍的大娘坐在門口繡鞋墊，揉一揉中間絕對不摻紙的，幾次想買，但一看到她們冷冷的謝絕還價的眼神就覺得太多商業氣息了，終于索然無味。后來還是在家庭旅館的房東那里買到一些代銷的，是他的表侄女出嫁時繡下的，很便宜也很精致，想起苗家舊時要繡三年嫁妝的風俗，實在是倍感幸運。

“世界是如此之小，我們注定無處可逃。”不久前的一本暢銷書索性打出了“全球人”的大旗，預言這個世界必將以混血為趨勢，想一想，工業文明的摧枯拉朽，大抵如此。也許真的會有那么一天，我們只能在風景區里找尋那些屬于過往的生存態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