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喝咖啡的場所弄成廳,我看可以列入大煞風景之一“煞”。廳,那么冷冰冰,事務性的,從舌頭里踢出來的一個詞,哪里像館:G-U-AN,暖暖的氣息包過來,沒有喝已經先攏絡住人了。法語CAFE,發出音也是輕輕地攏住嘴的,吹氣如蘭。而廳呢,多總是用來應酬吧,花廳,客廳,飯廳,一會子讓人想到大理石,一會子又想到假山,再一會子想到鋼磚,都跟裝修材料鉚上了,總的特點都是給客人看或用來訓話,沾帶著裝腔作勢,跟暖胃的咖啡如何搭上?再想象以咖啡廳為活動場所’的有一種叫商務咖啡文化的文化,是不是一樣端著架子呢?不過許多說搞文化的人,骨子里是生意為大的,而文化被生意一搞,才會搞出商務咖啡文化這樣的賣點;并將這賣點,點在穿堂風嗖嗖往返的咖啡廳里。我們呢,除了感嘆他的狡猾,另外的念頭就是“真真可惡之極”。
咖啡之隨意,浪漫,樸實,偶好些偶差些的戲劇性,在那堂皇而高尚的廳里全沒有了。這點,國內比國外還要繁復的花式咖啡就更是一個嚇唬人的代表,充分證明一個務虛時代的色厲內荏。專門的咖啡館是有花式咖啡,但不會很多,更不用令人頭暈的名字來提升自己的身份。加酒,加淇淋,加果汁,火燒,冰鎮,無非是修飾手段,并不必然證明那些成天喝花式咖啡的人一定會特別懂得咖啡,我倒更相信他們喝的是名字和花樣罷了。花式咖啡畢竟不是日常的,總有浮夸的嫌疑。然則這也可能是我的偏見吧。
幾年前讀到一人寫稿,把醬油汁比作玫瑰花瓣,令我當即斷定那作者有娘娘腔,不為別的,單沖著他字面上的故意和輕浮。后來見到了那拿醬汁當玫瑰的,果然是有些忸怩的、斜背著一只路易威登包的男青年,臉上的粉刺雖未褪盡,言談舉止卻沒了青年的粗枝大葉。他當然算不上陽剛,可是也沒有聽出娘娘腔米。并且由于那只威登包的關系,也可以把他劃拉進時尚青年之伍了。只因我對他醬汁之比成見在先,以后怎么看他怎么覺得他還是有點女里女氣的。再后來聽說此青年一路文字為刀指哪兒殺哪兒,殺進一家全國知名家庭類雜志成為特約記者,混到千字千元并領到一趟免費歐洲游一一顯然十分有為,證明我確實把人看低了呢。而我不止一回不懷好意地想象過那醬汁寫手要是寫起咖啡來應當是如何花團錦簇,以至于每每在報章上看到鼓吹咖啡心情的文字,總懷疑是他化名。
話說回來,醬汁寫手又關我什么事呢?!道不同不相與謀,不跟這種人一起喝咖啡就是了。咖啡館我們還是要去的。
在新西蘭,我去的只是小小的咖啡館。在MISSION海灣邊,在咖啡館云集的POSONBY街(號稱奧克蘭喝咖啡最好的去處),小咖啡館如同一個個搭造材料各異的小巢,以它的溫暖召呼倦游的步子。此類小咖啡館,隨便一個街區就有,可能就在日雜店邊上。館一般十幾面方大小,板墻或磚墻上通常掛著兩塊我上小學一年級時數學老師夾在胳膊底下的軟黑板。上有白粉筆寫的FLAT WHITE,CAPPUCCINO,MOCCACCINO。便宜的FLAT WHITE和CAPPUCCINO位排最前,3紐幣,在人民幣比值高的現在,相當于18元。ESPRESSO更便宜,2塊5就行了,但不是很受歡迎。還是加奶沫的兩種比較多人點。維也納不是常喝的品種,雖然它加奶油比卡普奇諾加奶沫更有嚼頭。若是午飯時間,LATI'E,我們國內叫拿鐵的,點的人就多。因為一大碗,不過3塊6, 量則等于兩杯多FLATWHITE。有一陣子我和先生兩個要省錢,說是為未出世的小兒準備尿片費,卻又不想放棄出門喝咖啡的舊習,就要一碗拿鐵兩人分著喝,你一口我一口,稀溜稀溜恍如喝粥呢。對著一大碗樸素穩重體貼的家庭型拿鐵,就這樣喝出相濡以沫的味道。然而拿鐵喝多覺得像在喝啡奶。沒有喝一杯真實咖啡的快感,只可偶爾為之。
常喝ESPRESSO的,我佩服人家有實力,喝SHORT ESPRESSO的更要比喝LONG ESPRESSO實力強,后者加了更多的熱開水嘛。愛爾蘭咖啡通常加了酒,好是好,也不是人人喝得慣。但是當你到一處侍者戴黑巾、系紅圍裙、有小黑桌和鋼背椅的所在,愛爾蘭咖啡加上一小顆TRUFFLE(一種內裹榛實的巧克力球)便是上選——因為盛TRUFFLE的小碟上附著一兩朵裝飾的雛菊,紫芯黃瓣,略有些萎意,在黑桌上顯出好看來。那種地方燈光通常不太亮,否則攜一小冊愛爾蘭劇家沁弧的劇作集,隨意翻翻,難保不有兩分恍惚。
為了換口味,后來我去土耳其人的咖啡館找土耳其咖啡喝。三指高的一小杯,黑得像炭,看看怵頭,可是味道不差。土耳其咖啡要加糖煮,爐上爐下的反復開了三趟,所以它的焦糖味漂亮,至于杯底那些渣子,也顯得貨真價實。常去的土耳其咖啡館取個名字叫阿拉丁,老板還集中了中東人的英俊和不令人反感的狡黠,他的咖啡又便宜,所以往往最后我還會多要一份KEBAB(其實是腌制小羊肉末炒飯,是土耳其人的大眾化食品)。在沒有去阿拉丁的日子里,便很難有機會享受土耳其咖啡。我嘗試過自己在家煮,由于沒用專煮土式咖啡用的小銅鍋,用不銹鋼鍋煮出來的咖啡淡而無味,沒喝完就倒了。可巧,我的導師之一喜歡在他的課上招待學生喝下午茶。于是每個星期四,我們可以選擇喝日本綠茶或者土耳其咖啡,搭配鄉村奶酪或小甜餅,一邊吃一邊討論民間故事小紅帽在不同國家的不同版本。導師的土耳其咖啡和他的口才同樣精彩,又因為是在神思昏倦的下午喝的,格外提神。修完他的那門課,幾個同學竟紛紛表示想繼續選他下個學期的課,想來土耳其咖啡也是誘因之一。可惜在課堂上喝時間有限,感覺雖然不錯,終究不如在小咖啡館內喝得從容自由。
總結起來,在小館里,聽著不遠處機器磨豆細微的咯咯聲,翻著手中的報紙或者什么也不看光發呆。或者偷聽身后兩個漂亮女人的談話,有一個說“我最討厭他那樣看我”什么的,活像我們在世界上任何地方的小場合都能聽到的。臉上可以露出理解的笑,或者裝作什么也沒聽見埋頭看新聞。或者不小心捉到面前小桌上前一個客人漏下的甜餅屑,或者看到外面有鳥在吃人盤里剩下的點心,自己心里又替人可惜又喜愛鳥兒這種珍視生活的小行徑……種種種種,味在咖啡之外,又正是小咖啡館迷人之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