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房后有條河,三四百米寬。它幾乎每年夏天泛濫一次,發(fā)水的時候,激流呼叫著拍打著兩岸,我們這些孩子都興奮地站在岸邊,看西瓜、柿子在水中翻滾。有一次,我居然看到一個很大的怪物猛地從水中探出頭來,嚇得我哇哇大叫,扭頭就跑,其他小伙伴也都跟頭把勢地跟著我跑。從那以后,連續(xù)好幾天我都沒敢到河邊去。
等河水平靜下來,我們就到河里去洗澡。兩岸種滿莊稼,河水被毒辣的陽光曬蔫了,干巴巴的糞便漂在水面上,我們依然玩得忘乎所以。但我們都不敢到橋根卡面去,據(jù)說那里有個王八窩,有的王八跟鍋蓋那么大,可以輕而易舉地吃掉—個小孩兒。不過,我們可以在河邊“岔魚”——就是幾個人一起坐在水中:腿連腿圍成一個圈子,然后大家在這個圈子里摸,總會有幾條鯉魚鯽魚或者鰱魚落網(wǎng)。
說來可笑,我到了十多歲的時候才知道這條河的名字——清涼江,是海河的一條支流。聽到這個名字,我們幾個小伙伴都笑了,這樣一條小河也能稱得上“江”?因為在我們的意識里,能夠稱得上“江”的,—定是浩浩蕩蕩,—望無際,從水中隨便拎出一條魚來,就得幾十斤重幾米長!
十幾年過去了。今年夏天我回家時特意到房子后面看了看這條清涼江,發(fā)現(xiàn)它已經(jīng)干涸見底,河床龜裂。弟弟說,已經(jīng)記不清它最后一次發(fā)水是什么時候了。
1994年,我在長春讀大學(xué)。幾個同學(xué)晚上出去溜達(dá),一起沿著自由大路向前走,前面忽然傳來巨大的響聲。這是伊通河。站在自由大橋上往下看,真有點頭暈?zāi)垦#娨粋€巨浪接著一個巨浪,耳朵嗡嗡直響。歷史記載,康熙大帝和沙俄進(jìn)行雅克薩決戰(zhàn)時,就曾經(jīng)通過伊通河漕運軍糧。可以想象,船頭接船尾,那該是多么浩大的場面。我接觸過一些長春的老人,他們大都依稀記得當(dāng)年伊通河上的魚船和拉網(wǎng)人。而今天,流經(jīng)長春市區(qū)的伊通河已經(jīng)完全死去。上游還有點水,遠(yuǎn)遠(yuǎn)望去,居然還水波蕩漾,其實那是自來水公司放出來的水,只有短短的一小段,兩頭堵上。車從橋上過,看見下面清亮亮的,還以為真是一條河。而中下游原形畢現(xiàn)——臭水源源不斷地涌進(jìn)來,死豬、生活垃圾扔的遍地都是。岸上的人泰然自若地走過來走過去。翻開報紙,你會看到,房地產(chǎn)商正起勁地叫賣:“伊通河邊花園式小區(qū),打開窗子,陽光和水映入眼簾……”呵呵,搞笑!
不到10年時間,我親眼目睹著一條河流消失了,消失得杳無聲息,消失得莫名其妙。
我岳父家在松花江邊。松花江,千萬年來,養(yǎng)育了東北這塊土地。然而,我看到的松花江和我童年的清涼江幾乎沒有什么區(qū)別。平靜、狹窄。水,遠(yuǎn)看是綠的,近看是臟的。清涼江兩岸種滿了莊稼,而松花江兩岸種滿了樓房。樓房使勁地往江中擠,有種透不過氣來的感覺。松花江喘息著,掙扎著,落荒而逃。妻子說,她上小學(xué)的時候,松花江岸邊都是細(xì)細(xì)的沙子,像海灘一樣,光著腳在上面走,很愜意。而現(xiàn)在,我看到岸邊一堆一堆的高聳的垃圾山,參差的石塊混合著玻璃渣子,恐怕沒人敢再光著腳在上面走。如果有人說,松花江最窄的地方一步就可以跨過去,你一定不信,但是似乎離這樣的日子不遠(yuǎn)了。就連住在松花江邊的人也這么想。
2003年我到南京,特意去看看著名的秦淮河。當(dāng)年秦準(zhǔn)河上的槳聲引來無數(shù)文人騷客,而今我?guī)еグ愕某缇蹿s到。但是當(dāng)我站在秦淮河邊時,我的驚訝遠(yuǎn)遠(yuǎn)超過我的失落。這是河還是水渠?那一汪水,瘦弱無比,若有若無,一只船橫過來,就可以擋住整條河面……
有機會出去旅行,我一定要趴在車窗上仔細(xì)搜尋。我希望看到河流,尤其是能夠讓我震撼的河流。我愿意看到大水,看到浩瀚,看到滔滔不絕的奔騰,甚至看到泛濫。但火車轟隆隆掠過的,除了河床,還是河床,像是一個個巨大尸體,刻著當(dāng)年的壯觀與榮耀,剩下的卻只是記憶。蘇軾在一篇文章中敘述長江時說,長江中怪獸迭出,兩岸深林幽遠(yuǎn)。現(xiàn)在的長江只剩下渾濁的泥湯,裸露著身體滾滾而下。雖生猶死啊!河流一條條消失了,伴隨河流而存在的神秘和夢幻也消失了。沒有了神秘和夢幻,人類的想象也跟著萎縮了。
很多城市,原先都是依河而建。兩安,當(dāng)年號稱“八水繞長安”;天津,海河干涸了以后,人們引灤河水入津,如今灤河也干了;洛河,哺育了洛陽,生發(fā)出洛神,而今像溪水一樣奄奄一息……城市里的人開始搞人造河,抽地下水來補給河流,河床抹上水泥,岸邊種上點花草,就成了“民心河”、為市民辦的幾大實事之一。這些偽河流,這些流動的澡堂子,成了城市的無底洞,吞噬著大量的金錢,維護(hù)它們,比造一條新的河流成本還高。可我們?yōu)槭裁床蝗ザ嚓P(guān)注一下那所剩無多的,上天賜給我們的河流?
清涼江邊,幾個光屁股的孩子正在泥漿里玩耍、嬉戲。他們也許以為河流本來就是這個樣子,其實不是。我把我所見到的記錄下來,讓他們知道,河流,你們在文字里見到的河流,那是確實存在過的,美麗的河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