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1973年發表的《話說上海人》一文與在此文基礎上擴寫而成的《上海人》(1995年浙江人民出版社出版)一書中,對上海話的發展前景有過預測,今天看來,這些探討與預測,不僅沒有過時,而且似乎正在成為時尚,但我對此現象不知是表示高興還是憂慮,因為我總覺得今天受到重視、抬舉的上海話與我心目中具有崇高地位的上海話,似乎不是一回事。
今天對上海話的重視。卻仿佛如昆曲一樣。已需要搶救與保護,這使我大吃一驚
鮮活在一千多萬老上海人與新上海人口頭上,更活龍活現在他們心地里且無法替代的上海話,眨眼間變成了瀕危的漢語方言,有語言學家甚至提議亟需立法加以保護,正是“洞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但我自忖生活在上海這塊生活了幾十年的土地上,對上海的變化、發展,特別是文化建設方面,對曾經有過思考與研究的上海話,自覺還是比較關心的。今天給熱愛上海話的人士造成危機感的現象,我在十年前寫的《話說上海人》與其后的《上海人》一書中已經說到,但我是作為對上海話的發展前景的展望來提出的。謹將《上海人》中有關論述轉錄如下:
第一個跡象是我們的下一代——上海的第三代或第四代移民,他們的普通話已說得相當純熟,純熟到日常口語中普通話的比例已占到二分之一左右,我們這一代說普通話吐字不準……所以平時說話不大愿意講普通話……他們可以把普通話和上海話說得一樣流利,甚至更流利。他們在學校里無論上課下課,是回答提問還是同學間交談、打鬧,基本上說的是普通話。只有回到家里,應答我們大人,才用上海話,這個上海話也不純粹……十多年后,當這一代上海人長成,占領了上海社會的各個角落、各個層面,上海話的面貌能不發生變化嗎……普通話的影響,已在今天的上海話中潛移默化的顯露出來。例如今天的青年將“為什么這樣”說成“為啥格樣子”,而不像我們似的說“為啥迭能”,并且將“為”念作去聲,而不是像以前的上海話那樣念成陽平。
第二個跡象是今日上海的流行語,不管在具體用詞上有無爭議,已經越來越適宜于書寫,說明新一代上海人,正從普通話中吸取語匯,加以改造,用來表達獨特的情感……上海話的口語向書面語的趨同性,看來是不可遏制的。
由上海話變革的苗頭,也許可以反過來看出上海話產生的歷史必然性。經過比較能夠看到,上海話是吳方言語系中最容易外來語的語種。這種吸納不僅是詞匯,更重要的是語音。通過上海話對舌頭的訓練,就消除了摹仿外來語音的障礙……上海話的發音特點不那么鮮明,“無我執”,學起外來語來便如魚得水……上海有折獨腳戲《學英語》,摹仿蘇北人、廣東人、寧波人帶著鄉音學英語的硬腔別調。這個節目并非向隅虛構,現實生活中我們確能聽到這種帶方言口音的英語(筆者今按:如不少中央電視臺主持人對“w”的讀音),而這種情況在上海人身上就較少發生……上海人摹仿外來語,沒有先天的困難。或者可以反過來說,上海話就是為了能靈巧摹仿外來語而生的。
按照這樣的思路,過五十年、一百年,上海話說不定會脫離吳方言語系,而融入北方方言語系,或者成為北方方言與吳方言的交界地帶,給語言學家造成分類的困難。這話我要告訴兒子,滬語改頭換面目,家祭無忘告乃翁。
看來上海話的變化與城市建設一樣日新月異,也許用不著煩勞兒子,我在有生之年,就看得到滬語的改頭換面。
但我對此還是像十年前—樣,并不感到失落,更不驚慌,反而有點欣喜。
上海話是中國幾百年來產生的唯一的新方言。造方言之難難于造長城,所以,這是上海人對歷史作出的最大的文化貢獻
這與我對上海話的總的看法有關。上海話是中國幾百年來產生的唯一的新方言,造方言之難難于造長城,所以,這是上海人對歷史作出的最大的文化貢獻。而上海人沒有憑著一度在報刊、出版物、電影、話劇等方面的明顯優勢乃至實際的文化中心地位,使上海話推廣為書面語,進入“雅言”的殿堂,則反映了上海人志在四方,著眼于便于交流、溝通的心態。所以,上海人看不起上海話,覺得一入書面便俗的特殊的文化現象,正是上海人作為中國最具現代城市意識的文化人群的健康精神的曲折的反映。我從這反常現象的背后,看到了上海人的文化“野心”。因此,我在此文中說:“從這樣的角度來看上海今天在語言上的自卑與苦惱,實際上是文化心理萎縮的一種表現,只因在心理上不再以文化中心自居,以兼濟天下自許,所以才對方言人文生羨慕之心。棄大道而重小術,比起上一輩野心勃勃的上海作家來,我們這一代的視野與氣度確實是小得多了……由此推論,什么時候上海人忘記提‘大上海’,提‘海派文化’,倒正是‘大上海’、‘海派文化’重新大放異彩的日子。”
我寫此文的時候,也許是上海人自信心最低落的時候,大部分上海人以外地人說他(她)不像上海人為榮耀,報上討論“上海人”這個話題,許多文章以絕大部分上海人都是移民的后代,籍貫都不是“上海”,來消解“上海人”,甚至認為“上海人”是個虛構的概念。這促使我去思考這個問題,得出了“上海人是以上海話為內心語言的文化人群”這樣一個定義,得到了趙長天、王曉明、陳恩和、毛時安、沈嘉祿等文友的響應。應該說,我對上海話于上海人的精神構成的重要性是看得非常高的,但我至今并不認為這是對上海話的變化現狀感到憂慮,需要對上海話加以保護,使之標準化、規范化、純正化的理由。而且,一些保護措施也缺乏可操作性。例如,要選拔、培訓能說一口標準滬語的電臺播音員,那么,標準滬語發音字典有沒有呢?有不少字的上海話發音,用漢語拼音是無法表明的,還得先制定一套滬語拼音方案。但是,從根子上說,當年不是先有了一套標準滬語,再讓滬語播音員去照本宣科的,滬語播音員不僅參與了,甚至可以說是主導了上海話的成型;然而,不能以此來規范今天的滬語播音員的發音,就像當初沒有以鼻音相對較重的滬劇上海話去規范滬語播音員的發音。憑什么說萬仰租的發音絕對標準、萬世不移呢?今天的滬語播音員只能對之亦步亦趨,不可越雷池半步呢?
作為漢族人,他的母語就是漢語,而不是他首先接觸到的方言
我看到一篇對一位語言學家的訪談,他說:“正在使用的上海話就是標準的上海話”,“使用百分比最高的上海話就是最標準的上海話”,我很同意這個意見;但是,在同一篇訪談中,他又說,他不久前還有一個關于“立法保護母語方言”的提議,而此提議是受到報上一則消息的觸發,2月21日是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確定的“世界母語日”,這則消息的題目是《我國幾十種語言瀕危傳統文化保護法今年審批》,他認為,文中只說了少數民族語言,沒提到中國最大的漢族人母語的保護問題,是不對的。從訪談看,我覺得他似乎混淆了語言和言語的概念。聯合國教科文組織要保護的“母語”,應該是民族語言,作為漢族人,他的母語就是漢語,而不是他首先接觸到的方言;所謂“一個人的第一語言”,并不“即每個人生下來最初學會的語言”,否則的話,一個因故出生在美國的漢族小孩,他最初學會的是英語,后來他隨父母回國了,也學會了漢語,但他的母語卻只能永遠是英語了。民族語言,除了語音,一般還有文字,這兩樣都需要保護,而從文化傳承意義上說,文字更加重要。秦統一后的“書同文”,在漢族發展史上一直居有相當高的地位,就是這個道理。今天的普通話,先秦時稱為“雅言”,是適宜于文字表達的語言,“雅言”對傳承中華文化有不可磨滅的貢獻。從這個意義上說,當今推廣普通話的政策是完全正確的,對現代漢語作適當的規范,也是完全正確的。不應把推廣普通話與保持方言的自由、適度的使用對立起來。一方面,確有狹隘地理解推廣普通話政策的言論與報道,也有在“純潔母語”的名義下,似乎以抑制方言與活潑的口語為己任的;我反對這種觀念,我認為“雅言”與方言本不是此消彼長的對立關系,而是魚水關系,以抑制方言來實現母語的純潔化,可說是“為淵驅魚,為叢驅雀”,是釜底抽薪之舉。但這不能成為將方言抬高到母語地位,與普通話分別長短,分庭抗禮的理由。作為語言學家,本不應該犯這樣的低級錯誤,何況他又發表過《質疑現代漢語規范化》的文章,一直在思考漢語的規范問題,我懷疑是不是訪談記錄未經本人審閱。
然而,我今天不僅要重申十年前的一些看法,主要興趣也不在上海話的語言學意義方面,而是因為我發現上海話的文化底蘊中有非常優秀的內涵似乎被遮蔽了,且隨著對上海話表面熱情的升溫,這種遮蔽可能會更嚴重。我以前主要是從體現了現代城市文明精神方面去理解上海話的文化意義的,由于近幾年對老莊哲學的研究有所心得,再來審視上海話,我發現上海話中更多蘊藏著與老莊哲學一脈相承的精神,要說城市文明,也是有中國特色的現代城市文明。這就是“柔弱勝剛強”、“道唯小”的精神。“柔弱勝剛強”,這個“牲”,不是“性過”、“爭強斗性”之“性”,而是“勝任”之“勝”,“承受”的意思。“唯小”,就是“是以圣人終不為大,故能成其大”,即處于實際的優勢地位,而克服或根本沒有優勢意識,謙虛謹慎,不事聲張,更不得意忘形、剛愎自用。仔細分析,可見從上海話中體現出來的上海人的文化性格,本具有這種難能可貴的精神。從上海話的腔調看,它保持了吳儂軟語的柔性,但去了些許嫵媚,代之以平直;它善于吸收外來語,可以惟妙惟肖地摹仿各種外國語與漢語方言,它吸收時可以完全融合,摹仿時可以不露痕跡,以不強調自己的個性為個性。這使從四面八方匯集攏來,帶著各自濃重鄉音的移民,對這種新產生的方言——上海話,樂于接受,愿意學習。有一種現象很值得尋味,學習上海話學得最弊腳的,恰恰是土生土長的上海本地人,他們原來的鄉音與上海話最接近,也許他們在學習上海話方面的優勢意識太濃重,甚至對學習上海話有些不屬一顧,認為上海話是他們的鄉音的衍生產品,是不正宗的,結果這種集體無意識使本地話始終不能與上海話融為一體,福兮禍兮,且不討論,此現象正可以從反面來顯示上海話謙下平易的特性。從審美趣味方面來看,上海人比追捧本地劇種——滬劇更捧越劇,這也是上海人淡化地方意識的心情流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