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西說,我對西安感到絕望,因為它離大海那么遠。
古城西安卻是誘惑人的。一個頹廢失意的男人坐在古城墻的斷壁殘垣下吹塤,天上不知有沒有月亮,季節可能是秋天。這些意象構成了我對西安的最初印象。
我已經不怎么習慣叫它長安了。長安是長安,西安是西安。長安比現在的西安大五倍,繁華更是缺乏可比性了。長安街上走著的是波斯人印度人大食人羅馬人,走著穿著暴露的艷麗胡姬,他們在長安這座國際大都會生活,享樂。一些小國家的王子們也來了,有的是到長安學習文化和治國之道的,有的是來避難的。他們喝酒,玩樂器,斗雞,打馬球,看美麗的胡姬跳舞,談情說愛,搞男女關系。書生們到附近的終南山隱居,玩起了終南捷徑。有的投筆從戎,陽關漫道真如鐵,而今邁步從頭越。杜甫眼花燎亂地看公孫大娘武劍驚嘆不已。李白喝了酒后想十步殺一人。岑參穿上鎧甲出塞跟匈奴突厥人玩打仗去了。李靖辭別紅拂打突厥人去了。中了進土的,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遍長安花。有書生騎馬倚斜馬,就看到滿樓紅袖招。長安的誘惑無處不在。有功名,有沙場,有野心,有女色,有男色。長安這個名字賦予的,是一個讓人驚艷的時代。
長安,那可是長安啊。
阿西后來的南方男朋友,喜歡稱阿西為“長安女子”。于是,阿西在男朋友的想象中成了長安教坊中彈胡琴的歌姬。阿西的南方男友會寫文章,總是對著“長安女子”發思古之幽情。“長安女子”是他正在尋找的一種情懷,飄溢出特前的似水繁華的味道,這也大大豐富他和她的愛情的內容。
晚上去了幾次城墻,有月亮,但都沒有聽到有人吹塤。陶塤真是一種迷人心竅的樂器。一聽聲音便覺肅殺,哀怨,想到西北偏北,塞外大漠,寒風大雪,蘇武牧羊。我最愛聽的一曲塤曲就是《蘇武牧羊》。想到最悲痛的莫過于降將李陵,李陵永遠也回不了長安了,送別蘇武時只好喝悶酒,長嘆數聲,吹一曲塤。
城市已經延伸到了城墻以外。城墻外有些路上灰蒙蒙的,不見多少綠樹。“譚魚頭”火鍋好像也在城墻外的街上,高朋滿座,每一桌邊上幾乎都有人站著耐心等待。西安的“譚魚頭”實在算得上美味的,我去吃過兩次。羊肉泡饃只可遠觀而不可褻玩,一見裝泡饃的海碗那么大,有點被震住了,結果現在不知是什么味道。民間的剪紙工藝很不錯。
我兩次去西安,也許以后還會再去。第一次的白天,我一個人在街上轉,在城墻下走。汽車穿過古老的城門,有時是一個陜北漢子趕著騾車經過城門。在西安碑林旁邊的城門下,有一抽煙袋的大伯管著人們寄存在這兒的自行車。我拿著照相機,拍下了老伯和城門下的街景。走在西安的大街上,我想起了不知哪位高人說的一句話——“每一千年一只小鳥飛來一次”,我想是不是每一千年才有一座長安城?
在從絲綢之路回到西安的晚上,我和幾個朋友去了城墻。那天正好是個月圓之夜。在目睹了蘭州深夜街頭的一場斗毆,經歷了西寧傍晚的一場凍得瑟瑟發抖的大雨后,我們回到西安,就有了別樣的感覺。那感覺是相對于蘭州、西寧這兩座地理位置更西北的城市而言的,西安讓我有了歸屬感,好像我已回到了中國的心臟,可以鎮定自若了。我和朋友在城墻上的兩排長長的紅燈籠下走著,一陣陣夜風吹起了裙擺。我好像還聽到了鼓聲。后來我們在一張石圓桌邊坐下來,在月亮下海闊天空地聊天。那時我的西安女友阿西和她的西安男友正在熱戀之中,我們三個人在城墻上聊得興致勃勃,我當著電燈泡,卻自得其樂,差點兒忘了自己是個電燈泡的角色了。
我與西安這座城市的聯系還因為阿西在這座城市。阿西說,賈平凹寫西安寫得好,西安的男人就是有點衰。我想阿西這么說是因為她沒有在西安碰上值得她愛的男人吧。
我不在西安的日子,阿西曾一次次給我郵寄西安的大棗、核桃和鍋巴。阿西是咸陽人,大學時在廣州讀書,為了父母畢業后她回到了西安工作。但是阿西正和我相反,四年大學生活,她是非常熱愛廣州這座南方城市的。她的生活習慣也更多地南方化了。她在西安工作,但仍然想念廣州,躍躍欲試地想回廣州去。阿西總是對我說她要回廣州,是回廣州而不是去廣州,好像廣州才是她的家鄉。阿西說,她不喜歡西安,她完全是為了父母才回來的。后來阿西的好幾次想離開西安,都被她的父母制止了。阿西的父親對她說,你就死了心好好在這兒嫁人吧。
阿西自己租的小屋就在城墻腳下。穿過一座城門,再走一段小路,就到了她的小屋了。離開西安后,我總是想起阿西穿著牛仔褲騎著摩托車穿過城門的樣子。那個城門一到傍晚時就出現很多的水果攤。阿西是一頭染過的短發,她騎摩托腳一點地的樣子有點酷。夜晚阿西騎著她的摩托帶我在西安最繁華的商業大街上轉悠,我們去逛大商場和超市,買回一大堆零食。阿西還帶我去兵馬俑華清池等一些景點,跟我說她的一個在兵馬俑工作的姐們剛嫁了臺灣人。但我更喜歡她帶我去各種館子吃好吃的東西,比如譚魚頭火鍋。阿西的小屋里擺放著香水、布娃娃、鮮花和有好多時尚類雜志,白天她去報社上班,我懶得出門時,就靠在床上一本本地看那些《時尚》,看累了,就走到陽臺上看看城門下的街景。在阿西的小屋里,時有樓下飲食店里熱乎乎的麻辣燙氣味飄上來,讓人覺得有點餓。我一本本地看著《時尚》的時候,就覺得阿西好像真的不屬于這兒。阿西整個人都是新的,她不屬于這座沒落的古城。
因為阿西在那兒,我后來去寧夏的時候,又把西安當成了中轉站。我還是住在阿西的小屋,但這一次阿西明顯地消瘦了,臉上布滿了憂戚。她似乎為什么事情心神不定。阿西不再提想回廣州的話。
阿西交給我小屋的鑰匙,我自己又開始在西安到處亂轉。在小雨中去曲江寒窯,路很泥濘。王寶釧和薜平貴的故事小時候就知道。京劇的好像是程派的青衣戲,越劇就是金彩風的彩樓會,還有類似故事的有京劇的秋胡戲妻。去了18年的丈夫還假裝壞人調戲妻子,看她是否貞節,這故事真是只有男人想得出來。那個下午,或許是因為天下著雨,寒窯人很少,院子幾乎成了我的私家別院,可以聽到自己走在石板路上的腳步聲。我去看王寶釧的時候,還看到了陜北最普遍的那種窯洞。我想延安的窯洞大概也差不多吧。只不過規模更大,分布更密集而已。回來時阿西對我說,你去看全中國最傻的女人啦。
在西安留下一個遺憾,就是在阿房宮里只聽得半段秦腔。阿房宮當然是后來建的仿古建筑,比原來的那個阿房宮小多了。在一個戲臺上,一個鼻子抹了白灰,嘴巴涂了金粉的小丑,拿了根叫化子的道具竹竿在表演。舞臺上空蕩蕩的,他大段大段地說著陜北話,我坐在下面聽不明白,好像在表現叫化子是怎么討飯的,帶著戲弄和嘲笑的成分,這倒是附和中國小老百姓的心態的,日子過得再磕磕巴巴的,看著叫化子討飯比自己更可憐,又丑態百出,心理也求得個平衡。人畢竟是要活下去的,因此聽秦腔的鄉親們也是懂得找樂子的。一個拉胡琴的躲在戲臺的一角暗處依依呀呀地拉著,不一會兒臺下沒什么人了,更顯得舞臺的空曠和冷清,那胡琴聲也蒼涼了些,帶著苦味了。那小丑說了一通,終于唱了起來,不像我想像中的那么高吭激越,倒是悲愴的,沙啞的。讓我聯想到抽著帶苦味的旱煙的老農走在回家的路上。我想陜西的老農拉著驢兒走在大路上,大約就是這種極普通甚至有點破的嗓音,陜北的男人們都可以有的聲音。唱著唱著,哪怕是去鄉親家借糧,老農的心胸便也會忍耐起來,通達起來。我聽得還沒過癮呢,一折戲就已經完了,小丑下了舞臺,胡琴聲止了,我的心卻是空落落的。等待中的好戲還沒開始,卻已經結束,我與秦腔就這么失之交臂了。
我有些不甘心,看柱子上貼著的演戲節目單子,這個時間段單子上應該演的是一出《拾玉鐲》,在京戲里這是有名的花旦戲,那個孫玉姣特別活潑可愛,而秦腔里的玉姣是怎么樣的呢,怎么想也想不出來了。回到阿西的小屋,對她說起想聽秦腔,阿西說現在西安的年輕一代也很少聽秦腔了。那破鑼一樣的叫喊有什么好聽的呢?阿西說我是距離產生美,她忘了自己到杭州時也想找越劇聽了。
后來,阿西命中注定會遇到她的南方男朋友。她常常在電話里和我討論西安這座城市值不值得她繼續呆下去。阿西在那座城市里換了二三男友,三四部手機,依然沒著沒落的。后來阿西的一個女朋友去深圳了,又有一個女朋友去北京了。阿西說,她父親仍然反對她出去,但她現在常常在盤算著要去哪兒。她對廣州的鐘情好像也沒從前強烈了,阿西在電話里問我:我是去北京呢,上海呢,廣州呢,還是深圳呢?
接著阿西又說了那句話,我對西安感到絕望,因為它離大海那么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