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里夢外

荷塘邊站立的孔子

一方荷塘，能盛下多少偉大的心靈?

漣漪無語。峭巖重嶂，輕輕揮灑往日的云煙。古柏森森、古松參天，古槐的華冠覆蓋著久遠的故事。

山石疊成小路，曲曲折折，從蓮橋通向《論語》深處。

一灣碧泓。一方靜靜的水土。

先生站立著。這水木清華，流過所有的季節。達子香開了。金黃金黃的迎春翩然而舞。那《韶樂》中的女子呢?那初綻的小荷，那蒼蒼蒹葭，那滿月的清輝呢?

風，細細的掠過荷塘。是誰，灼灼桃花之下，吟誦窈窕之章?

先生站立著，看見，水，向天上流去。散佚的竹簡書寫著一代又一代的青春。

在水一方

難道那是一條沒有盡頭的大河嗎?

白露為霜，一枚枚修長的葦葉禁不住夢的誘惑，簌然而舞。風中蕩開憂郁的云。白色鳥從少女掌心飛走，卻找不到棲息的茅頂。那個踏歌而去的少年呢?是否還在短短的籬笆邊搔首踟躕?

一卷古老的詩歌，一縷裊娜升騰的炊煙，一片滴著清露的冊頁……

少女頭頂陶罐，水中佇立。河水總是不停地涌動。游來游去的魚。細細流過的白沙。遙遠的浪尖，起伏不定的紅帆。最后一粒星子泡軟大樹的骨骼，蟋蟀振動著透明的雨霧。蒼蒼蒹葭，蒼蒼茫茫的目光……

是誰，在頻頻呼喚?是誰，從彼岸而來?

水中少女展開纖纖玉指，柔弱如風的手，輕輕顫抖；潔白的紗麗，一襲長絹，浸潤著時光之水，一頁頁古典的簫音，悠悠浮動。她似乎聽見落葉在空中飄舞，聽見昨夜少年踏浪而歌，但是，她再也無法回頭……

夢里夢外

白鴿的腳印疊成青苔。疊成，瘦瘦的月光，疊成雨，疊成季節深處一枚枚思想的花瓣。

夜從門外飄落。夜的風使道路柔軟而多情。夜的岸卻擋不住你內心深處的波濤。不眠的星，不眠的云海間的舟楫……

今宵酒醒何處?千年之外，老樹的葉子還在滴著初春的清露么?

泅渡者舉起火焰。你的芳馨越過最高的樹木，越過黑魃魃 的山崖，越過戈壁灘上那些紅柳與駱駝草，走向一粒微塵的虛幻。

甜蜜的淚。苦澀的笑。風中一吻……

智者

上智若水。山的使者。水的兒子。

山水相依。大象無形。風聲，雨聲，掀不動任何一頁窗扉。云喲，霧喲，于五指間自由去來。那水漫過腳下的土地，漫過足踝，漫過人類最初而恒遠的迷茫與追尋。

荒村一隅。翠翠綠綠的鳥鳴擦亮所有的枝頭。繽紛的道路。繽紛的轍痕。泥濘。泥濘。泥濘是一汪碧波。

蛇的蜿蜒。夏天來的時候，一襲蓑衣，抖落滿天繁星。果實綴彎了秋。夢的版圖，一寸寸擴展。窗外，墻外，雕欄之外。枯藤。老樹。流蘇的葉子，寺門緊閉。

龜殼空空的，蟹殼空空的，法海，去了哪里?

原野。阡陌。水簾洞怪石嶙峋。斑駁的墻壁，光怪陸離的青草。紫的葡萄，黑的玫瑰。綠荷裹不住熔巖的奔突。

紫荊繞碧山，幽蘭在空谷。掬一捧清水，清清亮亮的雨。沒有聲音，沒有質感，沒有七彩的音符與飛翔。

饑渴的土地，在呼喚。

巖石上斜插的拐杖，萌出嫩黃嫩黃的囈語。

老僧靜靜地，蒲團上打坐。阿彌陀佛。

色彩的雨，飄落。淅淅瀝瀝，不停地飄落。

飄落，從舜赤腳走過的山峁間，從禹離家出走的日子里，從湘妃千里萬里的追尋與歌哭中。

一個世紀又一個世紀，如纖如繩，如春草，如野棘，更行更遠還生。

色彩的雨，飄落。綿綿邈邈，悠悠地飄落。

飄落，從三閭大夫《漁夫》的吟唱里，從《國風》《古詩十九首》的余韻中，從孔夫子且歌且舞的河流邊。

沖刷。洗滌。沐浴。日出日落。月虧月盈……

遙遠遙遠的不系之舟啊!桂花酒，土琵琶，嘹亮而柔美的交響。

色彩的雨，輕輕地滑過，秦時明月，漢家雄關；滑過古運河的槳聲燈影，滑過洞庭湖的瀲滟碧波，滑過錢塘江的澎湃潮聲。

色彩的雨，夜夜敲響游子的低徊。敲響，歌者的幽夢。敲響采蓮女擎開的綠荷，敲響打漁人網起的浪峰。敲響，寒山寺寂靜的鐘聲。敲響，水滸寨不滅的燭光。敲響竹籬邊斜斜的門楣，以及風的逡巡，霧的腳步。敲響，漁舟上潮濕的炊煙，獨行客黝黑的脊背……

色彩的雨，總是不停地飄蕩。青了又黃，黃了又青，向著永遠永遠的遠方……

蘆葦在風中

蘆葦，在風中。在千年搖曳的季節之夢里，彎曲，伸展。

滄浪之水。無為之水。來來去去的，飛鳥與落英。

而我想尋找一粒深藏于葦中的星。我想尋找，那一頁幽閉的窗，窗前的螢火，螢火下的不眠之舟。

我聽見，一些水的述說。水浸淫于蘆葦的呼吸，向往曾經的輝煌與奢侈。

我聽見，一些風，一些雨，一些遠山的葉子，以及游魚層層退去。

蘆花在飄飛。一千朵一萬朵的歌哭，挽不住輕輕的漁網與炊煙。

而我想拾一只貝殼，獻給風中的蘆葦。

我知道，貝殼里有一滴，一滴不竭之水。

馬漢躍1959出生于山東微山，著有《不沉的舟》《傾聽》等散文詩集、散文集多種。現任《文藝報》中國書畫博覽主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