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坐在浮塵的光影里

土色的城。就在我們的身后。

城墻上的風信子在向晚的暮色里憂傷地懷想，一切恍若隔世。

那些斑駁的、蒼老的、鮮艷的、消褪著的是我們的愛情，我們的生命，我們的光榮與夢想。

誰都不可以逃脫。命定的一切。

孩子，我們出生在那里。

我們支撐的根活在土色的城里。包括我們的聲音，皮膚，骨骼，心靈和文字。

它們完好地盛開在那座離我們越來越遙遠的城里，偶爾，照亮我們臃腫的記憶、夢境。成為一切的光，一切的暗。

土，是我們靈魂的顏色，是我們的品格與氣質。

我們用土燒制各種器皿。土在我們溫潤的手里改變著形狀，它引領著我們的想象。

孩子，即使是一小塊陶瓷的碎片，它的身上也必定精細地開著靈性的花朵，一枝或是一叢，比我們看過的所有的花還要晶瑩，它們靜靜地散發著月華般清泠神性的光輝，并且永不凋謝，永不飄落，如走過的年華。

當然，另一片也許是魚，是一只鳥，它的飛翔里彌漫著千百年細細的花香，你永遠也不會知道它飛向哪里，會棲息在哪條枝上，那是一個永遠的謎。

城里有很多這樣的瓷器，它們或潤白，或純藍，或螢綠地五光十色地立在櫥窗里，有誰能瞧見它土制的質地，聞到那熟悉的泥土的腥香?

土，生長出一切；又將一切覆蓋掩埋。

抓一把土吧，孩子，放進你的兜里，你的心里。你會走過許多的城，你將歷經滄桑，誘惑與奮斗，孤寂與浮華，情愛與虛榮，事業與理想。

抓一把土城的土，你的心中便有一樹青紅的果子，你就能微笑著拖著血循著土跡回家。

我幸福地流著淚。

我懷孕了。孩子。

一大束向日葵插在黑色的陶罐里。它不需要肥沃的泥地。它的花瓣是絹制的，它的莖與葉片是塑料的，沒有汁液。它遠遠地真實著，經不起觸碰，如隔夜的愛情。

我們來了。

遭遇一切，遭遇辛酸或是歡樂的一生。

然后，我們就消失么?就化作塵化作土在太陽明晃晃的光里飛揚么?

孩子，讓我給你一座土色的城。

你的帶血的胞衣塞放在一只小小的砂土罐子里，黑清早，我便讓我的愛人端著扔到土城的耶條河里。我囑托他：“你一直走到河邊，扔了就筆直回來，無論誰叫你，與你說話，你都別作聲，莫掉頭去望。”

這是祖輩傳下來的土城的規矩。

這是我們的家園。孩子，你使一個家園變得完整。

紅塵飄在窗外。

俗世握在手中。這泥土打制的坯子，粗糙凹凸不平，滲著污穢與砂粒。

那炫目的青春會轉瞬即逝，那紅塵中的女子只浮雕一般凸現在你走過的時光，如那樹青紅的果子，永遠地立在土色的城里，立在你漸漸蒼老的心中。

俗世是你手中流過的生活，是那些花花綠綠轉動的日子。

一切了然于心。

于是，俗世浮在窗外，紅塵印在心中。

我們正坐在浮塵的光影里，坐在永恒與無限之中，孩子。

我們拼命地想走出去，外面的每一座城都充滿了誘惑；我們傾盡所有的熱情與智慧，在荒原與廢墟上構造心中所抵達的不朽的城堡，但從一開始，我們真的就是走在回家的路上。

正如現在，土色的城，就在我們的身后。

是誰一直在外圍靜靜地看著這一切?

黑夜。白晝。永無止息的輪回。

生命源于愛，歸于土。源于無限，歸于永恒。

俯身于五谷雜糧，俯身那些平凡的往事，我們滿含熱淚，讓我們上路!

卜寸丹1971年出生于湖南益陽。1986年開始發表作品，有作品被收入《中國散文詩大系》《散文詩精選》等選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