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的手

楊德芹

高考結束了。當我在自己灰暗陰冷的房間萬念俱灰時，有一種來自外面的呼喚——

我從沒有感到過屬于我的那間屋子竟會像今天這樣的灰暗陰冷。盡管它坐落在這幢住宿樓的最底層，四周一幢又一幢更高大的樓房把它圍了個水泄不通，陽光根本無法滲進來，但這間屋子畢竟有我滿壁的榮耀：學校發的各種大小獎狀、獲獎證書，還有我所崇拜的明星照片，它們都為這房間增輝不少。高考揭榜那天，我站在又長又寬的榜前，找得眼珠都快掉出來了，也不見自己的名字。那一刻，我知道了陽光燦爛的六月為什么有人說它是“黑色”的。家中，父母裝出很輕松的樣子，但我卻分明看到了他們已有皺紋的眉間透出一種期望而不得的凄涼與無奈。見我丟了魂似的樣子，他們嚇壞了，忙輪番上前安慰我，說唐代的張繼是如何在落榜后寫下“月落烏啼霜滿天”的不朽詩句，柳永又是如何的屢試不中，蒲松齡又是如何地在年過古稀才中舉，而眾多的女性不準參加科舉卻照樣才華過人：李清照、秋瑾……此時的我無法去聽。我想，天下所有不幸的總和也不能與我的不幸相比。我跑進了自己的房間，狠狠地踢上門，痛哭起來。

房間灰暗陰冷，昨天還笑得如陽光般燦爛的獎狀忽地變成了一張張陰沉冷笑的臉，譏諷地鄙視著我。我失去理智地把它們抓破、撕碎。我把怨恨都集中發泄在這無辜的紙上了。我想起了過去的榮耀，更想起了那個面如奶油的男生：以前他總像蒼蠅一樣地圍著我轉悠，說我的頭發烏黑發亮、飄逸灑脫；今天，看榜時見自己高中后，他竟然對我不屑一顧，一臉的鄙夷……曾經自信的我如同墜入了深淵，陷進了沼澤，無法自拔。而這種傷心郁結于胸，像惡性毒瘤一般慢慢地膨脹開來，似乎要吞噬我的整個身體。我的頭昏沉沉的，我決定以死的方式來維護我的自尊。

一個早晨，在父母留下早點上班后，我坐到了書桌前，準備在告別這個世間時留點什么。然而，鋪開白紙，我又止不住地流淚，終致伏案而泣。稍稍平靜后，卻感覺頭上暖暖的，抬起紅腫的眼，一束強烈的光穿過窗紗，正好射中我的雙眼。一陣眩目，光卻不見了。興許是人家關窗戶反射的呢，我沒在意，又伏案而泣。頭上仍是一陣暖烘烘的感覺，仍舊是那束光。陰暗的屋子在它的照射下亮了起來，宛如劃破黑夜的流星，但我并不需要，我的心正亂著。誰這么無聊！推開窗戶，遠遠地看見對面樓上的走廊里坐著一個人，晃著小圓鏡，玩“太陽照”呢。我還是沒太在意，繼續考慮著我的“遺書”。然而這光線像跟我繞圈子似的，我不抬頭，它總是在我頭發上晃來晃去，一抬頭它就消失了。真是煩死人！我的注意力轉向了這個可惡的人。我決定先臭罵他一通再說。

我走出房門，氣勢洶洶地爬上了幾層臺階。然而見了他，我卻發作不起來：這是個和我年齡相仿的男孩，下肢似乎不能動，皮膚黝黑，坐在輪椅上，手里拿著一面小圓鏡。我的到來，竟使他一時不知所措，臉霎時緋紅起來。見我哭腫的眼睛，他嚇得連忙直說：“真對不起，我不是故意要傷害你的，我只是想借用陽光的手向你打打招呼。”我“撲哧”笑了，陽光也會有手？他以為我不信他的話，又說：“真的，我看到你一個人呆在屋子里，就想跟你打個招呼，不過……”他又羞怯地低下頭說：“你的長發很美，我真想去感受一下它的柔順光滑，但我這個樣子又不能靠近你，于是就借助陽光的手。”是嗎？我的長發在那個面如奶油的家伙眼里，只不過是靠近我，向我討教學習的借口，而我卻因此想入非非，以致名落孫山。它真的很美嗎？我不禁用手摸了摸后腦勺。見我沒什么反應，他膽子竟大起來：“你一個人呆在屋子里干嗎？以前我從不一個人呆在家里，總是和伙伴們漫山遍野地跑，捕蝴蝶，掏鳥窩，捉迷藏……”男孩的臉上漾起了幸福的微笑，“后來，我的腿沒了，才進城里姑姑家來治病。城里人都一個樣，像守窩的老母雞一樣呆在屋子里頭，我已經好久沒和誰說過話了。”我本想告訴他我正要干什么，可見他一臉的愉快，又不忍心，就說：“我在屋子里寫一段傷心的日記。”“那肯定是你的秘密了，到時候你再告訴我，好嗎？以后每天我就在這里和你招個手，解解悶，怎么樣？”我點了點頭。

從那以后，我每天都會在同一時間里看到那束光，這時我便會打開窗戶，對著那邊微笑。而我伏案思考的早已不是怎樣寫遺書了，而是關于這個男孩的經歷：沒有了腿怎么竟還會這樣開朗？陽光漸漸地驅散了房屋的陰暗。一度被我心里的陰霾所遮掩的那句泰戈爾的詩重新響起：“如果錯過了太陽你仍在流淚的話，那你又要錯過星星了。”我又逐漸回到了原來那個自信而活潑的我。母親見了很高興，父親則想知道其中緣由。我故弄玄虛地說：“陽光的手在為我撥去灰暗，我怎能拒絕呢？”

一天，窗外的那束光不見了，從日出到日落也始終未出現。后來才知道，那個男孩已回老家去了，聽說他原本也是一個品學兼優的學生，高考前的一次車禍奪去了他的雙腿。竟會是這樣！我深感自己的脆弱和淺薄。為了自己，為了那陽光的手，我重新回到了校園。一年后，我考上了一所重點大學，以后就再也沒有他的消息了。現在的我真想再見他一面，告訴他從那以來關于我的秘密……陽光的手把我從黑色的六月拉出來，陽光的手也會攙扶著他走完燦爛的一生。我祝福他！